黎明前的時刻,是最黑暗的。
云山縣的另一間審訊室里面,丁飛被拷在了椅子上,整個人活脫脫就是一條落水狗。
吳永成剛坐下,還沒開始問。
丁飛就迫不及待地大喊道:“警察同志,不是我干的,是李亞楠,都是李亞楠干的。梁彬打她,所以她才懷恨在心,是她動手剪的繩子!”
吳永成知道,這個丁飛很好對付,畢竟抓他的時候直接尿褲子了。
但他沒想到會這么好對付,自己什么都還沒問,就開始主動交代了。
就這個水平,估計十分鐘都不用,就能搞定了。
吳永成剛想發問,兜里的手機響了。
從一開始,吳永成的本意就是想從幾個當事學生口中,問出梁彬和周奕墜崖的具體坐標來。
尤其是發現這里面有貓膩后,他就更加確定這三名學生是故意隱瞞的了。
李亞楠確實交代了所有事情,但也確實因為驚嚇過度而記不清具體方位了。
所以得問丁飛和唐夢潔。
不過從李亞楠的描述里,唐夢潔應該沒有參與犯罪。
沒錯,她和丁飛,犯了故意殺人罪。
因為他們割斷了周奕的繩子。
李亞楠交代說,自己的尖叫,本意其實是想叫給丁飛和唐夢潔聽的,因為他們兩個在附近躲雨。就像丁飛說的一樣,唐夢潔情緒失控過度驚嚇到了。
她想通過這聲尖叫把兩人吸引過來,然后向他們證明,梁彬是突然掉下去的。
可是丁飛和唐夢潔聞聲趕來之后不久,周奕也被吸引了過來。
對于周奕這個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李亞楠感到既高興又害怕,因為周奕出現得實在讓她措手不及。
丁飛和唐夢潔倒是非常高興,大呼小叫地讓警察同志救救他們。
李亞楠說周奕詢問了他們的情況,又問剛才是誰在尖叫,發生了什么事?
因為前面已經和丁飛他們說了梁彬失足墜崖的消息,所以李亞楠無法對周奕隱瞞,于是把對丁飛他們說的謊言又說了一遍。
周奕并沒有產生懷疑,因為從他當時的角度來看,他們是四個人在一起的,其中一人墜崖了,他不可能第一反應是三人合謀殺人的,當成意外是正常邏輯。
所以周奕走到懸崖邊,先是用手電往下照了照,然后又喊了幾聲,最后找了塊石頭,避開了梁彬墜崖的地方后扔了下去。
這么做的目的,顯然是通過石頭落地的反饋,判斷懸崖的高度。
這聽得吳永成心里五味雜陳,他知道,周奕當時在做艱難的抉擇。
是先帶著李亞楠三人離開脫困,還是先確認梁彬是否還活著。
雖然梁彬墜崖了,但只要沒看見尸體之前,就不能斷定他已經死亡了。
而相反,李亞楠等人短時間內并沒有生命危險。
加上周奕應該判斷懸崖的高度在繩索的可控范圍內,所以才會選擇下去的吧。
當然從李亞楠他們的角度,并不知道也不會去猜測周奕的行動動機。
李亞楠說周奕把繩子綁在樹上之后,就順著繩子爬下去了,還叮囑他們注意安全,不要靠近懸崖,避免再次出現意外。
李亞楠說,丁飛當時帶著唐夢潔躲得遠遠的,自己則在懸崖邊守著。
她說自己當時心里很害怕,因為她也不確定,梁彬到底是不是死了。
如果沒死,最后得救了,那等他恢復以后,她就完了。
就在她緊張得心臟都快蹦出來的時候,她說丁飛突然出現在了她身旁。
然后她就聽到丁飛在她耳邊說:如果梁彬沒死,那他一定不會放過你的,因為你沒救他!
李亞楠說自己嚇得差點魂不附體,因為丁飛的話就意味著,梁彬掉下去之前發生的事情,他都知道了。
很可能就在自己連連后退、梁彬垂死掙扎的時候,丁飛就躲在附近的暗處,看著一切。
這讓她感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但這個時候,她已經完全方寸大亂了,急病亂投醫一樣地問丁飛應該怎么辦。
丁飛告訴她,不能讓那個警察上來!
李亞楠說丁飛的話讓自己腦子瞬間一片空白,但理智讓她馬上就拒絕了丁飛的提議,因為她知道,這么做是殺人。
可令她沒想到的是,她不做,丁飛居然自己動手了。
丁飛找她要了剪刀。
他們中的幾個男生其實本來是帶了一些工具的,但梁彬習慣差遣姚立替自己拿東西,丁飛狗仗人勢,也把東西丟給姚立。
然后姚立前面摔跤的時候,不僅割傷了大腿,還把裝工具的包給掉了。
所以后面下大雨之后,梁彬和丁飛大罵姚立是累贅,就是在泄憤。
最后兩人把姚立給扔下了。
至于兩個女生,本身就沒多少話語權。
因此給姚立包扎的時候,還是李亞楠用自己包里的小剪刀剪了自己的衣服。
李亞楠當時把剪刀遞給了丁飛,然后丁飛就用剪刀把綁在樹上的繩子給剪斷了。
聽到這里,吳永成的呼吸都不由得一滯,趕緊問她有沒有聽到慘叫聲。
李亞楠搖了搖頭說沒有,只聽到了一聲悶響,好像是人掉下去的聲音。
吳永成心頭一緊,也就是說,繩子斷的時候,周奕還在繩子上面。
他趕緊又問,從那個警察下去到剪斷繩子,中間隔了多久?
李亞楠想了想回答說,稍微有一會兒。
這就讓吳永成感到很奇怪了,理論上,救援應急個人攜帶的繩索,二三十米最多了。
如果懸崖超過繩子的長度,周奕應該也不會選擇下去。
難道是周奕當時的狀態太差,所以下去的時候爬了很久嗎?
不應該啊,一般下去容易,難的是爬上來啊。
但再問后續情況,李亞楠就不知道了。
因為她說丁飛割斷繩子后,他們太過于害怕,所以立刻就從那里逃走了,順著周奕來的方向離開,因為周奕說過他們在前面還救了姚立。
后面就是走了很久,遇到了趕來的后續救援隊伍。
然后,李亞楠就說了謊,她的意思是丁飛要她謊稱梁彬和周奕都是不慎墜崖的。
因為他這是在幫李亞楠,反正死無對證了。
丁飛還警告她,不要告訴警察具體的墜崖地點,云霞山那么大,警察找不到那兩具尸體的。
如果被警察發現什么異常,到時候她就是主犯,自己充其量也就是個從犯,因為自己是看不慣梁彬對她不好,為她著想才這么干的。
雖然從碰到救援隊伍到被送進醫院,都沒人懷疑過他們,但李亞楠一直非常緊張。
因為她記得那個警察,前幾天他還好心地告誡他們要注意安全。
她說自己不想害死那個警察,但如果他真的把梁彬救上來了,那她就完了。
梁彬總有一天會殺了她的。
所以她沒得選。
這種理由,讓吳永成憤怒至極。
他想罵,但是忍住了,罵再難聽都沒有意義,因為他們連畜生都不如,是兩個沒有道德底線、沒有人性和良知,披著人皮的禽獸。
只有接受法律的制裁,從高高的云端跌落到監獄里,日日夜夜只能看著冰冷的鐵窗,才能折磨他們。
所以從李亞楠這里得到事情真相后,吳永成帶著王韜立刻去抓丁飛。
丁飛要立刻審,一個是因為要尋找到周奕掉下去的具體坐標,好實施營救;二是他想不通丁飛這么做的動機是什么。
不可能是他所謂的看不慣梁彬的所作所為,所以替李亞楠出頭。
從李亞楠的交代里可以知道,丁飛在社團里屬于是梁彬小跟班的角色,拍梁彬馬屁,從而得到一些好處。
這樣的小人性格,是不可能一根筋地要替別人打抱不平的。
難道丁飛喜歡李亞楠?但李亞楠否認了這個可能性,說從沒察覺到丁飛對自己有意思。而且丁飛自己是有女朋友的,女朋友也是社團成員。
所以得搞清楚他的犯罪動機才能結案。
就在丁飛未審便降的時候,吳永成兜里的電話響了。
是倪建榮打過來的。
吳永成心頭一顫,走出審訊室接通了電話。
“老吳啊,天大的好消息,周奕找到了,而且人沒大礙,現在正用擔架抬著下山呢。我已經讓救護車待命了,周奕一到,立馬送他去縣醫院!”倪建榮幾乎是喜笑顏開地說,這件事里沒死救援人員,尤其是沒死周奕,自己這還沒捂熱的縣局局長的位置算是保住了。
要是再被貶,那他在老丈人家算是這輩子徹底抬不起頭了。
吳永成一聽,心中壓著的那塊大石頭,終于消失不見了。
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仿佛要把心中的郁結全部吐出來一樣。
他對著電話連連說道:“那就好,那就好。我這邊處理完了,就去縣醫院看他。”
倪建榮也是連連點頭:“好好好,老吳這下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對了,你前面說抓那個女大學生,到底什么情況啊?”
“沒事兒,就是送你點業績。”說著,吳永成伸手從兜里摸出了皺巴巴的大前門煙盒,熟練的叼出一根,然后收起煙盒又去摸打火機。
“業績?”倪建榮頓時一愣,然后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樣,趕緊說道:“對了,差點忘了個事兒。”
啪,吳永成點燃香煙,皺了皺眉問道:“還什么事兒?”
“周奕在他墜崖的地方,發現了一具骷髏。”
吳永成一驚:“骷髏?”
“是啊,我已經安排人去做現場勘查了,很奇怪,這具骷髏剛好卡在了山體的一處夾縫里,然后又被藤蔓給覆蓋住了。”倪建榮感慨道,“這周奕是眼神真好啊,這都能被他發現。哎,也不知道是意外遇難的,還是多少年沒發現的陳年舊案。”
吳永成吐出一口煙霧,居然有一種像之前的宏城,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五天后,周奕被專車送回了宏城,在市三人民醫院進行治療和療養。
當天周奕被抬下山后,立刻送往了云山縣縣醫院進行救治。
醫生經過細致的檢查確認,周奕整體情況還不錯,沒有生命危險。
但是有中度的腦震蕩,應該是墜落沖擊導致的,這也是他被發現時昏迷的原因。
所以需要長期臥床靜養。
身體有些虛弱,有些低燒癥狀,應該是失溫導致的,在掛了兩天水之后就恢復了。
沒有骨折,肋骨有兩處骨裂,也需要靜養。
身體表面有多處挫傷,其中左肩血腫嚴重,是全身上下最嚴重的傷勢了。
不過后面根據周奕的自述得知,左肩的傷并不是墜崖時導致的。
到底是夠年輕,身體底子好,周奕的精神恢復得很快。
只是因為腦震蕩的緣故,還會有些頭暈,需要持續靜養。
吳永成也從周奕口中知道了墜崖時的情況。
之所以在丁飛剪斷繩子的時候,是已經爬下去隔了一段時間了,但周奕還在繩索上。
是因為他爬到一半時,停下來想看看下面的情況,所以用兩只腳和一只手卡住繩子,用另一只手掏出手電筒想往下照。
結果當手電亮起的時候,他頓時就被嚇了一跳。
因為在山體表面覆蓋的粗壯藤蔓下面,就在不足他二十公分的地方,只隔了一層藤蔓,有一具骷髏頭。
為了確認自己不是眼花了,他用手電仔細地照了照想看清楚情況,確認里面到底是一部分還是一具完整的骷髏。
只是這骷髏已經被藤蔓包裹得很嚴實了,顯然在這兒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了,加上環境太暗,很難看清楚。
周奕試圖用手去扯這些藤蔓,但發現根本扯不動。
于是就收起手電,掏出了別在腰后的斧子。
正是前面分別時,呂鐵柱給他的那把斧子。
他想用斧子把藤蔓劈開一些再看看。
也就是這個時候,上面的繩索突然斷了。
突如其來的墜落感,讓他本能地抓住了手里的斧子,剛好當時一斧頭下去,還沒往回拔。
于是他整個人當場墜落,但斧子勾住藤蔓,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緩沖。
然后他就摔了下去,只覺得渾身劇痛。
他試圖爬起來過,但因為腦震蕩的緣故,稍微起來一點就覺得天旋地轉。
他只能躺在冰冷堅硬的地上,想著先緩一緩再喊上面的李亞楠他們去求援。
但很快,他就昏迷并失去意識了。
天亮之后,倪建榮對出事地點進行了全面的調查。
梁彬墜崖的地方,整體高度大概在二十五米左右,從這個高度掉下去,確實不太有存活的可能。
加上梁彬是后腦著地的,腦袋后面有個大窟窿,顱骨直接碎裂并砸進了腦子里,被發現的時候腦漿子都已經流干了。
很明顯是當場死亡了。
至于周奕,他發現的山體上那具骷髏的位置,在離地大約十米左右的高度。
確實已經被深山老林里的藤蔓給覆蓋住了,剛好卡在了山體的一處凹槽里,要不是周奕眼尖,別說半夜了,白天都未必會發現。
然后從藤蔓斷裂的情況來看,周奕墜落的時候,手里的斧子扯斷了足足三四米的距離,做了有效的緩沖。
再加上周奕本身的身高,實際墜落高度大概在兩層樓的樣子。
以及周奕說自己摔下去的時候本能地翻滾卸力了。
但饒是如此,那也是極端危險的情況,沒死已經算是個奇跡了。
而且他們墜崖的地方,只是云霞山一處山澗里的中間段,上面有山崖,下面還有山崖。
周奕最終昏迷的地方,再往前個兩米多,就又是一處懸崖了。
真可以稱得上是九死一生。
在縣醫院住了幾天,本來倪建榮堅持要把周奕送去市醫院的,但吳永成覺得,既然問題不大,那就索性直接轉回宏城去得了。
他的原話是:“我可不放心把周奕放你這兒!”
期間,云山縣的縣領導來探望過,畢竟在云山縣地界發生的事故,最后受傷的居然是一名隔壁宏城的警察,縣領導必須得出面表態,并把事情做得盡可能地好看些。
然后武光市局的領導也來探望過,而且作為代表來探望的,正是周奕下個月的直屬領導,武光市局刑偵支隊支隊長曹安民。
這位曹支隊五十出頭,明顯比吳永成要年長一些,兩鬢有些斑白,眼神十分內斂,有些發福,笑起來跟彌勒佛一樣。
吳永成向周奕介紹了曹安民,稱他是自己的前輩。
然后笑著對曹安民說:“曹支隊,這就是周奕。”
曹安民笑呵呵地連連點頭,豎起大拇指說:“很好很好,自古英雄出少年吶。”
周奕說了聲曹支隊好,想坐起來。
曹安民趕緊摁住了他,示意他躺著不用起來。“你們吳支隊跟我說過情況了,你現在得好好靜養。”
客套了幾句之后,曹安民問吳永成:“吳支隊,周奕現在這個情況,你看要不要晚一個月來武光報到啊,養好身體最重要,給他放放假嘛。我可聽省廳的同事說了,周奕同志在你們宏城表現亮眼,在多起大案的偵破中都很活躍,有亮眼表現,你這當領導的可不能光要馬兒跑得快,不讓馬兒休息啊。”
吳永成趕緊擺手:“那不能夠,我還是很體恤他們的。”
這時躺在病床上的周奕說道:“曹支隊,我沒事兒,醫生說我靜養兩個禮拜就差不多了,我這躺久了反而渾身難受。八月一號我肯定準時來武光報到。”
讓周奕再晚一個月來武光,他哪兒等得了啊。
胡大力的事、李翀的死、丁春梅在武光不知道怎么樣了、騙三叔錢的那個王八犢子,還有那伙為非作歹的黑惡勢力,以及云霞山上發現的那具骷髏。
這么多事兒沒解決,要他再等一個月,他怎么可能等得了。
吳永成笑著說:“曹支隊,改天你就知道了,他這性格啊,等不了。”
“案子不破,他覺都睡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