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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4章、江心夜霧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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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船夜泊于彭澤口,江面攏著寒霧,遠處漁火點點,這倒是讓人想起了當年夏林為鄱陽湖寫的那首“醉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李治屏退了左右,獨坐艙室,面前攤開的是日常的課業,指尖卻久久未翻動一頁,小小的人兒如今卻是滿面的愁容。

  小武端著一碗剛煎好的安神茶推門而入,見他神思不屬,便將溫熱的瓷盞輕輕放在他手邊。

  “殿下多想無意,您當以師父為標,方可有建樹。”

  想到日間泊岸補給時,當地刺史率眾相迎,宴席間言語諂媚,卻屢屢提及“大帥定然甚為惦念殿下”,更隱晦問及“大帥西域操勞,不知何時返駕”,句句關切,字字試探。

  李治抬眼,艙內燭火在他清俊的面上投下搖曳的影:“師姐,你看這沿途官員,有幾個是真心迎我?又有幾個是替別人來探虛實的?”

  小武在他對面坐下,聲音平和:“真心假意,眼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皆已看到殿下安然返京,儀容整肅,這便是態度。”

  “長孫無忌……”李治低聲念著這個名字,指尖在桌上輕輕一叩:“他此刻定然已知我行程。張伯父在長安,怕是步步艱難。”

  “張尚書智計深遠,既敢將殿下身世挑明,必有后手。師父在西域穩如磐石,亦是震懾。長孫氏雖勢大,卻非鐵板一塊,朝中懼其權者、惡其行者,大有人在。”小武分析道,眸中閃著寒光,本就屬于她女皇身份的睿智在此刻彰顯無疑:“殿下此刻需穩住自身,示人以靜方能靜觀其變。”

  李治頷首,端起安神茶抿了一口,心神稍定。

  他望向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江風穿過舷窗縫隙,帶來濕冷的水汽。

  “只是這靜,也不知能靜上幾日。”

  仿佛是為了應和他的話,約莫子時前后,船隊外圍隱約傳來幾聲短促的呼喝,旋即又被濤聲與風聲蓋過。李治驚醒,霍然起身,小武亦凝神細聽,對他微微搖頭,示意他稍安。

  片刻后,艙外響起侍衛統領低沉的聲音:“殿下,有幾條小艇趁霧靠近,已被驅離,擒住兩人,皆是水匪打扮,但身手不似尋常草莽。”

  李治與小武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的了然。

  不過此刻李治還沒開口,小武便已經先聲奪人:“問不出什么的,處理干凈,不必聲張。”

  “是。”

  腳步聲遠去。小武走到窗邊,將縫隙掩得更小些,阻隔了外間的寒意。“看來有人已迫不及待了。這還未出江南地界,便有此試探。”

  李治走到她身邊,望著窗外迷蒙的江霧,神態卻有了幾分成熟:“讓他們試。我倒要看看能有幾多風雨。”

  他頓了頓,忽然問道:“師姐,若是父親在此,會如何做?”

  小武沉吟片刻,輕聲道:“先生深諳一力降十會之理,他會用最直接的法子將危險扼殺于萌芽。但殿下此刻卻需學張尚書,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

  李治若有所思。

  次日,船隊照常啟航,仿佛昨夜無事發生。只是李治下令,行程稍作調整,原定靠岸的幾個小碼頭一律取消,非必要不再停留。

  船隊如同一條沉默的蛟龍,開始加速溯江西進。

  與此同時,一封密信自船隊悄然發出,經由風花雪月的特殊渠道,直送長安老張府上。

  信上只有寥寥數語:“待君援手。”

  老張捏著這封字跡略顯青澀的密信對著爐火嘿嘿一笑。

  “這小子,倒是學得快。”他低聲自語,臉上全是笑意:“知道借勢了。”

  接著他踱步到案前,案上攤開著尚未完成的《西域風物志》,他將畫筆擱在一旁。接著他提起筆在一張素箋上飛快寫下幾行字,吹干墨跡,封入一枚普通信函。

  “來人。”

  一名仆人快速前來:“相國大人有何吩咐?”

  “將這封信送到城南墨香齋李掌柜處。”老張吩咐道,語氣隨意得像是在交代一樁尋常文事,“記住,要親眼看著他收下。”

  仆人領命而去。

  那“墨香齋”明面上是家書局,實則是一處隱秘聯絡點。

  老張此舉,并非直接插手,而是將一個“太子行程受阻,疑似遭遇不明襲擊”的消息,巧妙地遞給了那些忠于李唐皇室卻又與長孫無忌不甚和睦的勢力。

  消息很快就傳遞開來,御史臺幾位素以剛直聞名的御史聞風而動,雖不敢直接彈劾長孫無忌,卻已開始留意沿途驛報,并暗中遣人查探江面匪患,并暗中協調長安之中靠得住的將軍,調遣人馬前去接應。

  數日后,李治船隊將入淮水水域。

  夜色中,岸上忽然亮起數十火把,一隊衣甲鮮明的騎兵沿江岸并行,馬上騎士皆佩禁軍腰牌,為首將領隔江抱拳,聲如洪鐘:

  “末將奉長安令,特來護衛太子殿下鑾駕!請殿下安心前行!”

  聲音透過江風,清晰傳來。船上侍衛立刻戒備,李治卻走到船頭,望著對岸那一片火光,臉上露出了返京以來的第一抹真切笑容。

  他回頭對身側的小武道:“師姐,你看,援手來了。”

  小武凝目望去輕輕點頭:“應當是京城北衙禁軍的人,看來長安城里已有人坐不住了。”

  李治負手而立,他知道這并非代表高枕無憂,父親說過在權力斗爭中,除了真的是水平能力地位高過自己非常多,否則即便是父母兄弟也不都可以相信,所以這些禁軍是護衛,也未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監視。但至少這表明長孫無忌已不能完全掌控局面,朝中自有力量在試圖平衡。

  前方的路依舊迷霧重重,但他已不再是那個躲在蚊香暖玉里的少年了。

  將要抵達長安時,已是初冬。大西北的初冬,滿目肅殺之意。

  厚重的灰云低低壓著太極宮的重檐飛角,連往日喧囂的東西兩市,也因這連日陰霾而顯得沉悶無比。

  老張裹著一件半舊的狐皮大氅,揣著手,慢悠悠踱進平康坊一處不起眼的茶舍。堂內暖意融融,茶香與炭火氣混在一起,有一種慵懶的味道,但如果是夏林在這就能知道,這哪是什么慵懶味道,這他娘的是一氧化碳濃度過高,快中毒了那可不慵懶么,幾位文士模樣的茶客正低聲交談,見他進來,皆起身拱手,口稱“張公”。

  他走過去把窗戶推了開來:“當年我與道生二人,就因為這東西差點殞命洛陽,窗戶還是開一些比較好,不然會中毒的……”

  “山長,聽聞太子殿下已過洛陽,不日便將抵京,只是這一路,似乎不甚太平。”

  一位身著青袍的文士蹙眉道,此人是門下省給事中王琰,素來清正,曾經在洪都豫章書院讀過書,見了老張也得叫一聲山長。。

  另一人接口,語氣帶著憂憤:“光天化日,竟有匪類敢覬覦儲君鑾駕!沿途州縣、各衛府兵,難道都是擺設不成?依我看,此事背后定有蹊蹺!”

  老張捧著暖熱的茶杯,氤氳水汽模糊了他鏡片后的眼神,他只悠悠嘆道:“太子乃國本,年少歸京,有些人心中不安,也是常情。”

  他這話說得含糊,卻將矛頭隱隱指向了某些心中不安之人,在座皆是人精,如何聽不出弦外之音?聯想到近日長孫無忌一黨在朝中打壓異己、把持政務的行徑,心中各自凜然。

  “山長。”王琰壓低了聲音:“如今秦王臥病,政事堂幾為長孫相公一言所決。長此以往,恐非國家之福。太子歸來,名分雖定,然則年少,若無人扶持……”

  老張抬眼看了看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轉開了話題,品評起案上新沏的蒙頂石花來。

  他今日來此,并非要直接串聯什么,而是要點燃這些清流官員心中的那點忠君憂國之心火,讓他們自發地去關注、去議論,形成一股無形的輿論壓力就夠了。有些事,他這魏臣可是不宜親自下場,但借力打力,正是他所長。

  茶散人離,老張登上馬車,車廂內早已有一人等候。

  此人作商賈打扮,面容普通,是那種落入人海便再難尋見的模樣,唯有一雙眼睛,精光內斂。

  “月三,情況如何?”老張摘下眼鏡,揉著眉心問道。

  被稱作月三的男子低聲道:“長孫府近日戒備森嚴,暗哨增加了三成。我們的人試圖接觸秦王府太醫,未能成功。不過查到另一條線,長孫無忌的心腹家臣半月來三次秘密出入城南永興坊的一處宅院,那宅院的主人很是可疑,明面上是西域胡商暗地里卻與吐蕃使者貢布扎西麾下的一名隨從有過密切接觸。”

  老張眼神一凝:“吐蕃?他們的手倒是伸得長,西域那邊吃了癟居然還賊心不死。看來這小無忌為了對付道生已是不擇手段,什么香臭都往懷里攬了。”

  月三繼續道:“還有,我們按尚書吩咐,將太子遇襲風聲透給了幾位御史,他們已暗中查證,似乎掌握了些許沿途州府消極怠慢,甚至可能與匪類有所勾連的證據,正在串聯,準備在太子抵京當日,便上本參奏。”

  “還不夠。”老張搖頭:“光是參奏幾個地方官,動不了長孫無忌的根本。要等一個契機。”

  “尚書的意思是?”

  “等太子入京。”老張只是輕輕一笑,臉上便已是老謀深算:“太子抵京,李三娘在西域,這朝堂之上總需有人代表皇室主持大局。秦王病重,長孫無忌雖攬權,但名不正言不順,天底下還能有比太子更合適的人選?”

  他頓了頓,繼續吩咐道:“讓我們的人在太子抵京前夜,將吐蕃與長孫家暗中往來的消息透露給北衙禁軍那位剛剛表態護衛太子的將軍。”

  月三心領神會:“屬下明白。禁軍與長孫氏素來不甚和睦,此消息一經坐實,禁軍為表清白與忠誠,必會死死站在太子一邊。”

  老張頷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恍惚間讓人看到了當年的高士廉,那可是資深老狗比的眼神:“另外,派人快馬傳信到西域,分別給道生和李三娘傳信。給道生的消息是治兒一切安好,文斗讓他不用擔心。給李三娘的信就是長孫無忌最近在接觸宗正寺,可能是要動太子的法統。”

  月三微微一震。宗正寺掌管皇族事務,長孫無忌在此刻接觸宗正卿,其用心昭然若揭。

  “他這是……想動宗法?”

  “狗急跳墻罷了。”老張冷笑:“他越是如此,倒得越快。你去安排吧。”

  馬車在寂靜的坊道上轆轆前行,碾過冬日枯黃的落葉。老張則靠在車廂壁上,閉目養神。

  長安這盤棋已到了中盤絞殺的關鍵處。他這過河的卒子,要配合那位即將踏入棋盤的太子,倒也是妙棋。

  他相信遠在西域的那位老友此刻定然也注視著長安的風吹草動。

  而那位在歸途歷練中飛速成長的少年太子,或許會給他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

  幾日后,太子李治的隊伍抵達潼關,由此換乘馬車,經官道直驅長安。

  也正是在這一夜,北衙禁軍那位將領府中,燈火徹夜未熄。

  次日,長安城門大開,文武百官依制出迎。

  李治車駕緩緩駛入明德門時,冬日難得的暖陽破云而出,金輝灑滿他年輕卻已隱現威儀的面龐。

  他目光平靜地掃過道旁跪迎的百官,在為首的長孫無忌身上略一停留,并未多做表示,隨即望向那巍峨的宮城。

  小武隨行在車駕之側,素衣依舊,卻脊背挺直。

  人群中,老張與幾位老臣站在一起,看著太子車駕從容行過,輕輕捋了捋胡須,側過頭笑道:“唉,我這大侄兒是挺不錯嗷。”

  幾個老頭瞪了他一眼,那可是大唐的太子爺,如今被一個魏臣叫大侄兒,這說起來真的很糟糕……

  “對了,我要請伯父隨我一同入宮。”李治在即將入城之前在老張前頭不遠停了下來,甚至不顧威嚴的跳下車來:“伯父,這里!請隨我同駕。”

  老張沖著幾個老頭攤開手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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