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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宣義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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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江。

  樓船炎武號。

  劉禪立于飛廬高處。

  大江上,將士忙忙碌碌。

  數百赤膊的漢子正喊著號子,將最后幾根巨大的原木滾入江中,又在水中奮力將其捆扎結實。

  前些時日伐林開道砍下的樹木,大部分都派上了用場,極大減省了大漢造筏所需的時間。

  八艘三四十步見方的大木筏,至此已全部完成。

  由于原木的密度比水稍低,自然是能浮水的,又由于原木密度只比水稍低些許,木筏吃水的深度,卻是比劉禪腳下這座炎武號還要更深。

  它們只露出淺淺一兩尺最上層的木頭,隨江浪浮浮沉沉,其余部分全部沉在了水底。

  遠遠望去,不似木筏,倒像是江心突然生出幾座移動的孤島。

  數百名極善水性的將士正站在那些露出水面的木頭上,或是手持長櫓在江中搖動控制方向,或是扯動粗繩控制風帆。

  他們互相呼喊,打著手勢,練習如何在起伏不定的木筏上移動,如何協調發力,才能使這龐然大物在湍急的江流中按既定的方向移動。

  這絕非易事,巨大的筏體對水流的抗力超乎想象,往往二百余人合力撐櫓張帆,才能讓它極其緩慢地偏轉一點角度。

  腳步聲自劉禪身后傳來。

  率“宣義郎”至前線的諸葛喬與霍弋,適才已在下層甲板對劉禪施了全禮,劉禪也簡單地頷首示意,遂沒有回頭。

  “陛下!”不知是不是長途跋涉之故,諸葛喬聲音有些沙啞,而依禮躬身之際,他的目光便已被江中那不可思議的巨筏吸引。

  “這…這便是陛下用來破解沉江之錐的木筏?”

  霍弋同樣訝然,但他很快便將目光從巨筏上收回,落在天子身上,既敬且喜:

  “陛下,臣等至南鄭時,才知陛下已大破潘濬,待捷報傳回關中,文武百官當暢快解恨!”

  其人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與無數親身經歷過荊州淪陷、先帝敗軍這一系列仇恨、屈辱的年輕一代一般無二,他打心底里痛恨麋芳、潘濬、傅士仁這些叛徒。

  這一場勝利的意義,于大漢而言非同尋常,甚至比西城生擒步騭更為解氣。

  諸葛喬連連點頭,接口道:

  “出發前,丞相還對臣等笑言。

  “待我等抵達前線,陛下或已兵臨秭歸、夷陵城下了,我等彼時還不敢置信。

  “而眼下,潘濬既敗,陛下又已有破解江錐、鐵索之策,若臣等再晚來旬日,非但是兵臨秭歸城下,恐怕連秭歸都已克復亦未可知!”

  霍弋也道:

  “今巫縣雖然未克,但…非是丞相料錯,實乃臣等心切,一路舟車不停,晝夜兼程,竟比原計劃早了旬日趕到。”

  其人臉上滿是興奮,這場勝利似乎與他無關,但實際上又與他,與每一個漢人息息相關。

  劉禪這才轉過身,看著這兩位年輕而充滿朝氣的臣子。

  他們從關中日夜兼程趕來,周身上下仍帶著仆仆風塵,眼神卻亮得有些驚人,看不出丁點疲態。

  “來了就好。”劉禪微微一笑,語氣平和。

  “前線戰事順利,非只前線將士浴血奮戰之功,亦有丞相百官在后方督率臣民運籌之勞。”

  他頓了頓,笑問道:

  “你們二人既然來了,可想好能為朕做些什么?”

  諸葛喬與霍弋對視一眼,顯然早有商量。

  諸葛喬率先開口,聲色懇切:

  “陛下,臣等資歷尚淺,于軍陣殺伐之事所知有限。

  “愿為大軍籌措糧秣、清點甲兵、督運輜重。

  “這些事務,臣等在丞相身邊時常常協助處理,已然熟稔,必不出差池。”

  霍弋補充道:

  “正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臣等可為大軍核算各營每日耗糧,確保轉運途無有虧空。

  “戰時亦可協調舟船,安排渡江次序。

  “至于戰后清點繳獲…此類事體臣等亦可盡力為之。”

  劉禪卻是緩緩搖頭,目光再次投向江中那數艘蟄伏江心的巨筏:

  “這些具體事務,軍中早已委派專人負責,蔣長史亦自成都薦來得力之人。

  “你們的目光,不應只局限于這些。”

  兩人聞言一怔。

  劉禪這才繼續道:

  “過去幾個月,丞相與朕書信不絕。

  “關切戰事時有,更多提及的,還是關中屯田、水利、秋收及來年春耕的籌備,你們可知為何?”

  不待二人回答,劉禪便又道:

  “因為丞相深知,前線一時之勝負,固然重要,然國家之根基,在于國家得鎮,在于百姓得安,在于糧餉不絕。

  “沒有這些,前線將士再勇猛,再節節高歌,亦是空中樓閣。

  “你們在丞相身邊這么久,處理具體庶務的能力,朕不懷疑。

  “但接下來,你們更該學的,是如何統籌全局,如何鎮國家,撫百姓,給饋餉,不絕糧道。

  “此丞相之任也,蔣長史在成都佐丞相行之,朕希望你們將來,能成為比蔣長史更能擔此重任的人。”

  諸葛喬和霍弋頓時肅然。

  天子這番話,無疑是對他們寄予了極高的期望,指明了他們未來真正的方向。

  不是沖鋒陷陣的將領,不是案牘勞形的墨吏,而是統籌全局、保障國家的股肱重臣。

  “臣…謹遵陛下教誨!”兩人躬身齊聲,心潮澎湃。

  劉禪微微頷首。

  從諸葛喬手中接過丞相的信。

  信中,丞相自然不知曉他已擊敗潘濬,內容多是關于府兵制推行中的一些細務請示,以及關中秋收后民生恢復的匯報。

  在信的末尾,丞相對趙老將軍、陳到將軍命輔匡、柳隱行江南奇兵之策表示了肯定。

  一旦江錐、鐵索二關俱破,柳隱麾下幾百人能不能徹底切斷巫縣與下游秭歸、夷陵的聯系,關乎著漢吳荊州之戰的走向。

  劉禪棄船上岸。

  江邊碼頭,陣陣喧囂。

  大批漢軍步卒開始列隊登船,準備渡江前往南岸。

  隊列中,有一支人馬格外顯眼。

  他們甲胄鮮明,兵器精良,精神面貌與普通漢軍士卒截然不同,個個眼神銳利,蘊著一股經歷過血火廝殺的悍勇之氣。

  行走間亦是顧盼自雄,與其他部隊的士兵相比,赫然多了一份骨子里的驕傲與自信。

  這幾百人,便是鷹揚府兵了。

  行不多時,劉禪的目光精準地落在了正大聲吆喝、督促部下登船的魏起身上。

  他帶著霍弋、諸葛喬走下高坡,來到碼頭。

  魏起一眼看到天子駕臨,急忙快步上前。

  至天子身前便猛地單膝跪地,抱拳行禮:

  “末將魏起,參見陛下!”

  “起來吧。”劉禪虛扶一下。

  “你兄魏興的傷勢如何了?”

  戰前劉禪雖見過魏起,但并沒有與他多言。

  魏起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傷,隨即又被豪邁取代:

  “勞陛下掛心!

  “俺大兄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每逢陰雨天氣,傷處便會隱隱作痛。

  “不過這也尋常,戰場上刀劍無眼,能撿回條命,沒缺胳膊少腿,已是萬幸!

  “他常說,這點痛算啥,還能為陛下殺敵!”

  劉禪笑著點點頭。

  戰場上活下來的老兵,大多如此,黃忠、魏延、陳到,甚至趙云,哪個不是遍體披創。

  他看了一眼魏起身后那些殺氣騰騰、自覺列隊的府兵,問道:

  “此番深澗關追擊,你部斬獲頗豐,朕已覽過軍報。

  “以寡擊眾,是為上陣。

  “斬俘十之四,是為上獲。

  “上陣上獲,乃是五轉之功。

  “你…還有你身后袍澤,如今皆是大漢的騎都尉了。”

  按照劉禪與丞相定下的鷹揚府兵勛轉制度:

  第一轉:武騎尉,比百石。

  第二轉:云騎尉,比二百石。

  第三轉:飛騎尉,比三百石。

第四轉:驍騎尉,比四百石  第五轉:騎都尉,比五百石。

  由于府兵是集體軍功制。

  魏起及其麾下百余名府兵,憑借前番截殺孫忠、孫規之功,全部一躍成為五轉勛官,騎都尉。

  這不僅意味著他們獲得了六百多畝的占田資格,更意味著他們本人獲得了成為散官,并領取對應俸祿的資格。

  他們的子侄,也因此獲得了進入國子學深造、乃至未來被詮選為官吏的寶貴機會。

  這是一條足以改變家族命運的通天之梯。

  由于府兵戰功還未結算,魏起聞聽天子此言,臉上涌起巨大的激動和感激,再次抱拳:

  “謝陛下隆恩厚賜!臣等……臣等必誓死以報!”

  其人聲音甚至有些哽咽。

  其他人怎么想,他不知道。

  但他心中無比清楚,這份殊榮固然是他們拼死血戰換來,可若非天子創立府兵制,若非天子對大兄魏興的格外關照,傅討虜又怎會將切斷敵軍退路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自己?

  這份知遇之恩與浩蕩皇恩,他銘記肺腑,沒齒不忘。

  魏起身后的府兵們雖然依舊保持肅立,但眼神中的驕傲、激奮與狂熱幾乎要溢出來。

  他們自覺與周圍其他普通漢卒不同,他們是天子的鷹揚府兵,他們是天子親軍!

  他們的戰功、榮耀、田宅、官身乃至家族的未來,全系于眼前這位大漢天子一身!

  這種緊密的歸屬感和特殊的地位,強化了他們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兇悍氣質。

  他們不僅是戰場上的銳卒,更是皇權最直接的擁護者、捍衛者,將來更是會輪番入宮禁衛,成為天子身邊的鋼鐵屏障!

  魏起身后,一名都伯按捺住心中激動,代替兄弟們問出了一個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

  “陛下,我…臣等愚鈍…若,若接下來渡江之戰,臣等還能立下上陣上獲之功,是否……是否還能繼續勛轉獲功?”

  劉禪聞言一笑,肯定地點頭:

  “自然,勛轉之制既已定下。

  “只要能立下新功,自有對應的勛轉等著你們。

  “朕,國家,絕不吝賞賜!”

  得到天子的親口確認,那都伯及周圍聽到對話的鷹揚府兵眼中瞬間燃起更加熾烈的戰意。

  機會就在眼前。

  更多的田畝、更高的勛爵、更光明的未來,都需要用勝利,用敵人的腦袋來換取!

  “陛下放心!臣等必不辱命!”那都伯轟然應諾,聲音斬釘截鐵。

  劉禪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他們繼續登船。

  魏起再次對天子行了一禮,旋即轉身大聲催促部下:

  “快!都利索點!別再磨磨蹭蹭的!讓吳狗們嘗嘗咱們大漢鷹揚府的厲害!”

  府兵們轟然應諾,既迅捷又有序地踏上前來接運的船只。

  劉禪駐立艦首,目送船只離岸。

  江流奔涌,千帆盡動,肅殺之氣彌漫江天。

  漢軍江南大營,連綿的營帳已然立起。

  刁斗聲聲,巡營的士卒腳步聲沉重又富有規律。

  伙夫埋鍋造飯的炊煙裊裊升起。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粟米混著咸菜、豆豉的香氣。

  一處較為寬敞、顯然是剛剛平整出來的空地上。

  幾百名漢軍將士圍坐成數圈。

  他們剛剛渡到江南,臉上帶著疲憊,但更多的是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肅然。

  因為在他們面前,站著一個年輕的士子。

  這士子名喚杜遷,長沙人士,其家族在荊州淪陷時倉皇西逃入蜀,與吳人有破家之仇。

  因通曉文墨,略知兵事,又懷著對吳地的深切痛恨,經丞相府考評選拔,成了大漢軍中最近新設的“宣義郎”。

  此刻,他身著一件略顯寬大的青色袍服,與周圍頂盔貫甲的軍漢們格格不入。

  手中則緊緊攥著一卷最新送達的《大漢軍聞》,神情有些緊張。

  “諸位……諸位將軍、弟兄。”

  杜遷開口,他的官話帶著明顯的荊南口音。

  雖不像關中雅音那般拗口,但也與蜀中通行的語調略有差異。

  “今日……今日的《軍聞》增刊到了,卑職……卑職奉命,為諸位宣講。”

  在一群廝殺漢面前,這個斯文的士人有些發怵,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洪亮、更堅定些。

  人群微微騷動了一下。

  這種場面,對于這些大多行伍出身、習慣了聽上官直接下令的軍官們來說,仍有些新奇和不自在。

  他們互相交換著眼神。

  有人抱臂觀望,有人低頭搓著手指上的老繭。

  也有人像魏起一樣,微微前傾身體,顯露出傾聽的姿態。

  杜遷深吸一口氣,像是給自己鼓勁,然后展開了手中的紙卷:

  “此番增刊,首要所言,便是陛下與中樞決意!

  “陛下有言,東征之役,絕非一時復仇之意氣!

  “實乃…實乃國運已至,實乃上天授意!

  “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

  “孫權僭位稱帝,上天厭之!

  “陛下奉天承運,要對孫權鼠輩施行天罰!

  “潘濬已敗,陛下親至!

  “再過幾日,巫縣便將重新成為我大漢疆土!

  “而此戰過后,大漢兵鋒將直指秭歸、夷陵、江陵!

  隨著話越說越多,他的聲音逐漸穩定下來,長沙口音反而帶上了一種獨特的力度:

  “或許有弟兄覺得,我們在蜀中過得尚可。

  “何必勞師遠征,冒此大險?

  “但……但請諸位想一想!

  “荊州之恨,如何能忘?!

  “夷陵之恥,豈能不雪?!”

  “我大漢將士之血,豈能白流?!”

  其人越發慷慨激昂的話語,勾起了在場荊州籍軍官的仇恨回憶,不少人臉色沉郁下去。

  杜遷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情緒,繼續朗聲出言:

  “且那孫權鼠輩,刻薄寡恩,絕非仁人!

  “他們在荊州橫征暴斂,徭役遠勝往日,動輒鞭撻士民,視我舊日同胞如豬狗!

  “強征我荊州子弟入伍,驅使他們為吳人前驅!

  “又強納我荊州女子為軍婦!供吳人行淫取樂!

  “此等行徑,簡直是豬狗不如,人神共憤!”

  “他娘的!”隊列中,一名粗豪的都伯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拳頭砸在身旁的土地上。

  這話引起了更多人的共鳴,竊竊私語聲變成了清晰的怒罵。

  杜遷見時機成熟,話鋒一轉,開始闡述此戰之利。

  緊接著,又從屏風后,拉出來幾名來自荊州的吳軍俘虜,讓他們用熟悉的荊州口音現身說法。

  哭訴孫權入主荊州后對荊州父老所作所為是何等兇殘,麾下諸將對軍中將士又是何等苛刻兇暴。

  “殺吳狗!”人群中,不知是誰先嘶聲喊了一句,隨即應和之聲如同山崩海嘯般爆發開來。

  “復荊州!”

  “必勝!”

  “必勝!

  魏起見狀,亦是猛地抽出腰間宿鐵刀,斜指江東,厲聲大喝:

  “鷹揚府!且隨我取吳狗首級,換田宅功名!”

  “殺!”府兵們轟然響應,聲震四野。

  其他各營士卒也受其感染,紛紛舉兵吶喊,一時間,江畔殺聲沖天。

  原本因即將大戰而生的緊張壓抑氣氛,霎時被這股同仇敵愾、誓死求勝的戰意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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