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
曹叡端坐御座,階下文武肅立。
未幾,吳國使臣,太中大夫趙咨整肅衣冠,持節而入。
“外臣奉大吳皇帝之命,特奉禮參見大魏陛下。”其人聲音清朗,面容平靜。
曹叡冷哼一聲,神色睥睨。
吳使趙咨不卑不亢,不懼不怒,繼續朗聲出言:
“臣聞天道靡常,惟德是輔。
“值前后兩漢享國二十有四世,歷年四百三十有四,而火德既衰,熒惑守心。
“復仰觀天象,見王氣三分。
“一在昴畢二宿,應北方之魏。
“二在翼軫分野,示東南之吳。
“三在井鬼之域,則西方之蜀。
“王氣并懸,三國鼎立,各正天命,實乃天意。
“我主吳皇生于東南,奉天承運,承乾秉戎,志在平世,奉辭行罰,舉足為民……”
不待趙咨再繼續說下去,曹叡仿佛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發出一聲嗤罵將其打斷:
“孫權?
“稱帝?”
“他憑什么?
“奉天承運?
“奉的哪個天?
“承的什么運?”
階下,鐘繇微微蹙眉。
陳群面無表情,劉曄眸中譏誚。
辛毗與高堂隆相顧而視,俱皆面露不屑之色。
而趙咨面色不變,既不懼,也不惱,只繼續自顧自出言:
“大吳天子幼沖嗣業于危難之際,是其聰也;
“拔魯肅于草莽、呂蒙于行陣,是其明也;
“獲于禁而不害,是其仁也;
“取荊州兵不血刃,是其智也;
“據三江虎視天下,是其雄也;
“夷陵北屈于魏,西拒于蜀,是其略也;
“如此聰明、仁智、雄略之主,奉黃天,承帝運!
“于是黃龍見于彭澤,鳳凰棲于蒼梧!
“朱雀筑巢武昌,嘉禾生于四野!
“此非天命昭昭乎?”
曹叡聞言,似笑非笑:“孫權讀過書嗎?”
趙咨也不理會曹叡此問何意,只自顧自答曰:
“大吳天子浮江萬艘,帶甲百萬,任賢使能,志存經略,雖有余閑,博覽書傳歷史,不效諸生尋章摘句而已。”
曹叡不由嘿然:
“如先生這般人才,不知孫權麾下有幾人?”
趙咨坦然應答:
“聰明特達者,八九十人。
“如臣之輩,車載斗量,不可數盡。”
曹叡忽而仰天大笑,笑聲在殿中回蕩,良久方歇。
最后,他站起身,袍袖一拂:
“與爾多言無益,且帶著孫權之禮回去罷,朕不殺你。”
趙咨卻是不退反進:
“外臣此來,另有一事相告。”
曹叡不耐煩地猛一奮袖:
“巧了,朕也有另一事相告!
“你回去告訴孫權,天無二日,土無二王,朕不日便將興師南下,讓他洗干凈脖子,引頸受戮。”
言罷,曹叡示意殿中虎賁送客。
幾名全副披掛的虎賁扶刀上前。
然而不待虎賁將自己架出殿外,那吳使趙咨便朗聲出言:
“陛下!
“去歲冬月,值魏吳各自罷兵之際,蜀主劉禪自白帝西歸,返成都主持更元改年之事,并賀盡復關中、還于舊都之喜。”
曹叡聞此,眉頭微蹙。
虎賁不知道得到了什么信號,全部止住了手腳。
趙咨見狀,便又徐徐道來,語速再度恢復平穩:
“我大吳皇帝得知蜀主西歸,白帝空虛,乃舉大軍十萬西進伐蜀,必欲納成都王氣入大吳彀中。
“特遣外臣問一問陛下,不知陛下可還記得曹真之死,張郃之斃,司馬之敗,關中之失?若欲報仇,此不失為千載良機。”
曹叡眸子一凝,身子微微坐直。
階下群臣也收斂輕蔑之色,彼此交換著眼神。
然而就在吳使趙咨以為曹魏君臣動搖之時,曹叡卻是忽然下令,語氣不容置疑:“送客!”
趙咨眉頭微皺,卻是不待虎賁上前架他,便自顧自躬身行禮,從容退出大殿。
待吳使離去,曹叡收斂神色。
環視階下群臣,徐徐出聲:
“諸卿以為,孫權此來何意?”
他聲音清冷,大殿蕩起回聲。
群臣一時默然。
中領軍楊暨率先出列:
“陛下,孫權僭號稱帝,實乃跳梁小丑!
“然其伐蜀之事,若屬實,確是我大魏良機!”
辛毗沉吟片刻,道:
“陛下,孫權狡詐,其言不可信之半分,此番遣使而來,必是誘我攻蜀,他好坐收漁利!”
曹叡輕輕頷首。
群臣俱以為然。
而就在此時,年歲、官位俱為最長的太傅鐘繇出列:
“陛下,大江之險,有如天塹,非只南北,西東亦然。
“白帝城自劉焉始,經營已數十載,又有夔門之峽為其屏障,可謂固若金湯,孫權新僭帝號,老臣不以為他會于此時貿然興兵西進。
“此戰,多半是偽漢突至,孫權此時遣使而來,聯魏伐蜀是假,求援于魏是真。”
曹叡聞言一怔。
他確實忽略了這個可能。
中領軍楊暨與身旁的陳群,亦相互交換了個詫異的眼神。
忽然間,曹叡眉頭愈緊:“劉禪為何去年秋冬不動手?偏要等我大魏與孫吳各自罷兵,孫權能騰出手來應付之時才動手?”
“此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也。”鐘繇捋須而言。
“彼時陸遜先與大司馬于襄樊對峙,復又戰于青泥、滄浪,吳軍主力似在北線,然西線亦備重兵守御,吳人無不枕戈待旦,俟蜀東來。
“若蜀人彼時東進,孫權必棄北防西。
“今陸遜還師,孫權稱帝,劉禪西歸,吳人皆以為西線無憂,反倒疏于防范,讓蜀人有了可乘之機。”
曹叡望向窗外漸暗的天色,良久才道:
“若當真是蜀軍奇襲吳。
“諸卿以為,劉禪能有幾成勝算?”
“難。”鐘繇搖頭。
“吳人西線大將乃荊州潘濬。
“此人當年叛蜀投吳,乃使荊州須臾陷于孫權之手,蜀人常為此切齒痛恨。
“其已無退路,必為孫權效死賣力,且吳軍據江險而守,縱劉禪出其不意,亦非旦夕可破。”
江南王佐劉曄見天子意動,此時亦出列補充:
“太傅所言是極,更何況…陸遜大破劉備不過數載,吳軍水師精銳猶在,蜀人非但缺乏曉習水戰之將,更乏舟船水卒。”
曹魏在東吳的眼線多不勝數,孫權內部雖然沒有被滲透成篩子,但是那些稱不上機密的消息,曹魏都能在第一時間知道。
“倘若蜀軍沒有勝算的話,孫權那廝又何必遣使來聯魏伐蜀?”曹叡忽地冷笑了一下。
孫權遣使而來,總讓他有種說不上是好是壞的預感。
這種預感自然便是:孫權會不會也頂不住劉禪給的壓力?
至于好壞。
孫權敗軍,自然是好消息。
可劉禪要是再贏孫權,那便絕不是好消息了。
因為曹休、賈逵前段時間才剛剛跟孫權打了個不相上下,雙方損失都不算小。
假使這時候讓劉禪漁翁得利,那便真的是…
一念至此,曹叡下意識牙關緊咬,怒意漸生。
鐘繇再度開口:
“正說明東吳情勢危急。
“孫權僭號未久,軍心民心未附,最懼此時敗軍殺將。
“一旦我大魏與偽漢兩面夾擊,孫權為之奈何?
“此番遣使,與其說是聯盟伐蜀,不如說是緩兵之計。”
曹叡徐徐頷首,問:“若然,諸卿以為我大魏當如何是好?可有良謀妙策?”
“不如靜觀其變。”鐘繇答。
曹叡移目四望。
“臣附太傅之議。”辛毗亦答。
群臣皆附鐘繇之議,無有他言。
劉曄本欲附和,然而觀察片刻后便又止住。
火光跳躍。
曹叡面色晦暗不明。
“所以諸卿皆以為,大魏當靜觀其變?”曹叡聲音陡然拔高。
劉曄急忙躬身:
“陛下明鑒,所謂靜觀其變,非是坐視。
“當廣派細作,詳探軍情。
“若蜀軍果真東進,可令大司馬整軍待發!
“待吳蜀兩敗俱傷之時”
“然后重蹈滄浪覆轍?!”曹叡猛地拍案。
“去歲曹休與陸遜相持百日,滿朝文武皆言,要等劉禪舉蜀襲吳之時再伺機而動!
“最后呢?
“不過青泥一勝,滄浪一敗,最后各自罷兵而還,如今又要等什么天賜良機,靜觀其變?!”
他霍然起身:
“劉禪都知道假意西歸,實則東進,我大魏反倒要枯坐洛陽,等著別人分出勝負不成?!”
群臣齊齊俯首。
鐘繇斑駁的須發在微微發顫,終究沒有再說什么。
“罷朝!”曹叡拂袖轉身。
眾臣默然退下。
后殿。
曹叡猛地一把將案幾上的奏疏掃落在地。
“靜觀其變…又是靜觀其變!”
他在殿內煩躁跺步。
軍事,終究還是要靠將軍!
曹休、賈逵、司馬懿雖然沒什么華麗的戰績,至少還是敢戰之將,而非這些只知囂叫著“靜觀其變”的公卿大臣!
就在他胸中塊壘難消,幾乎要下詔即刻命曹休、賈逵回洛陽時。
一名內侍小心翼翼的聲音在殿門外響起。
“陛、陛下……司隸校尉司馬孚,及驃騎將軍次子司馬昭,正于宮門外求見!”
曹叡腳步猛地一頓,霍然轉身:
“誰?司馬昭?”
“他不是應在潼關其父軍中?何時回的洛陽?”
一絲疑惑掠過心頭。
旋即被一種莫名的期待所取代。
司馬懿的兒子此刻突然出現……
“宣!即刻宣他們進來!”
不過片刻,腳步聲急促而來。
司馬孚與司馬昭趨入后殿,疾行至御前,一絲不茍地躬身行禮。
“臣司馬孚/臣司馬昭,叩見陛下!”
“免禮!”曹叡一揮手,目光灼灼盯著司馬昭,“子上,可是驃騎將軍有緊急軍情?”
“陛下明鑒!”司馬昭當即答。
“臣奉臣父之命,晝夜疾馳而來!
“臣父斷言,蜀主劉禪去歲冬月大張旗鼓西歸成都,宣稱主持建元改年、大慶還都,實乃疑兵之計!其大軍此刻恐怕已出白帝,正猛攻吳國巫縣門戶!”
“什么?”曹叡瞳孔驟縮,身體下意識前傾。“驃騎將軍如何得知?可有實證?”
司馬昭立刻從懷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軍報,雙手高舉過頂:
“此乃臣父親筆所書急奏,內有詳斷!
“臣父旬前剛自叔父處得知劉禪返蜀之消息,再結合近日關中、南陽傳回的零星異動,斷定偽漢必有東進之舉!
“臣父更言,此乃天賜良機于我大魏,千載難逢,望陛下萬萬不可遲疑坐視!”
內侍連忙接過,轉呈給曹叡。
曹叡幾乎是搶過那封帛書,迅速拆開,目光如電掃過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跡。
司馬懿的字跡一如既往地沉穩。
字里行間,分析層層遞進,從劉禪性格、蜀吳舊怨、天下大勢,到兵力調動的種種蛛絲馬跡,最終得出結論:
蜀軍主力必已東下!
吳蜀大戰已然爆發!
曹叡看著看著,身心俱顫,最后猛地抬頭:“驃騎將軍認為,朕當如何是好?”
這時,一旁的司馬孚上前一步,躬身出言:
“陛下!
“家兄再三與臣言。
“關中方向,諸葛亮防務已成,深溝高壘,城高池深,我大魏若此時西征,必曠日持久,難有寸進,徒耗國力而已!
“而吳蜀之間,西蜀勢大!
“更兼孫權背盟敗約,襲奪荊州,殺害關張,顛覆劉備于夷陵,劉禪切齒深恨之,其誓師東進,銳氣盛極,志在必報!
“此實天賜大魏之良機!
“我大魏可并蜀人之力,先摧破江東!”
他略一頓,加重了語氣:
“陛下,臣兄有言,萬不可再存聯吳制蜀之念!
“孫權此人,豺狼本性,毫無信義可言!
“即便暫時聯手伐蜀,一旦我大魏與蜀寇主力交鋒,彼必窺伺一旁,伺機反噬,收漁翁之利!
“過往教訓,歷歷在目!
“唯有趁此良機,重創乃至肢解東吳,除此反復無常之心腹大患,我大魏將來方能全力西顧,與西蜀偽漢一決雌雄!
“不然,留孫權在側,我大魏必將永無寧日,每生死攸關之際,必受其掣肘牽制!”
司馬昭緊接著補充:
“陛下,臣父還預料,倘若劉禪果真大舉東征,則荊州南部,尤其武陵、零陵等荊南諸地,昔日與偽漢關聯密切,必有人心生異志,起兵響應偽漢!
“荊州之于孫權非鐵板一塊,此則內亂必生!”
曹叡站在原地,再不猶疑。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即刻傳朕旨意!
“詔令大司馬曹休、豫州刺史賈逵!
“全軍整備,籌集糧草,檢修軍械,集結舟船車馬,隨時待命!
“朕不要什么靜觀其變!朕要看江漢兩淮血流漂櫓!”
曹叡之命迅速被侍立在側的中書令記錄、謄寫成旨,加蓋大魏天子璽印后向四方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