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狐疑之際。
陸遜再朝孫權一揖。
旋即往虛空一點,以手指北。
“趙云。”
“趙云?”
孫權一滯,須臾頷首。
陸遜見此,亦是頷首出言:
“陛下,趙云自奪西城、上庸后一直頓兵房陵,與曹魏對峙,其看似兵勢已盡,無力他顧。
“然…趙云西蜀宿將,天下憚之,豈會坐視吳蜀大戰而無動于衷?
“臣所憂者,在彼輩看似攻魏不下,實則伺機而動。
“一面為蜀軍牽制我大吳。
“另一面…今巫縣戰事膠著,彼輩或將棄魏而南,圖我江防!
“若其遣精兵數千,循密林小道向西南穿插。
“直撲秭歸、巫縣。
“則我西路大軍后路堪憂。
“巫縣亦將徹底孤懸在外。”
孫權神色一凜。
此事陸遜已經提過。
但今時已不同于往日。
潘濬慘敗,困守巫縣,巫縣、秭歸、夷陵一線軍心大震。
趙云突然棄房陵殺向西南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伯言所慮極是!呂壹!”
一直躬身侍立在側,努力在陸遜面前降低存在感的中書典校郎呂壹立刻上前:“臣在。”
“即刻擬旨!”孫權斬釘截鐵。
“令鎮北將軍潘璋,務必嚴守房陵、臨沮,多派斥候,詳查北面山隘溪谷!
“若有蜀軍自房陵方向而來,無論多寡,務必阻截殲滅,不得使其一兵一卒威脅巫縣糧道歸路!
“再傳令周魴,秭歸防務,加倍小心,尤其北面山林,務必多設哨卡烽燧!”
“唯!”呂壹迅速記下。
“至于援軍。”孫權看向陸遜。
“伯言,仍由你總督西進事宜。
“加快速度,務必盡快……”
“唯!”陸遜拱手領命。
兩日后。
陸遜座艦長安號升滿風帆,借著漸起的江風,率船隊緩緩西進。
距武昌已八十里。
江面開闊,舳艫相接。
陸遜獨立艦首,目光沉靜地望向西方水天相接處,心中仍在反復推演西線局勢。
潘濬雖敗,巫縣猶在,鐵索江關非須臾可破,只要穩守待援,局勢尚未至不可收拾之地。
他最憂心的,仍然是潘璋監視的的趙云…
正當他凝神思索之際,側前江面上,一點疾速移動的赤影吸引起了他的注意。
凝眸遠眺。
一艘輕捷的赤馬舟無視龐大的艦隊陣列,靈活穿插,破浪而來,直沖長安主艦。
舟上信使拼命揮舞手中一面象征緊急軍情的紅色小旗。
“嗯?”陸遜眉頭蹙起。
又是急報?
潘承明又有急報?
距上一封羽檄,才相隔多久?
赤馬舟很快靠攏長安號。
一名信使被迅速拉上甲板,見到陸遜,立刻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封白羽急報:
“上大將軍!
“陛下可在此處?!
“潘太常千里加急!”
陸遜聞聲,心微微一沉。
他接過羽檄,并未拆開,而是沉聲問道:“何事如此緊急?前日軍報方至。”
那信使喘息稍定,急忙回話:
“稟上大將軍!
“前日,有數名被蜀賊俘獲的軍士,僥幸從蜀軍手中逃脫,冒死泅渡回到了巫縣!他們帶回了關于蜀軍的最新動向!”
“降俘逃脫?”陸遜重復一句。
聲音雖然平淡,眼神卻是瞬間銳利似鷹隼。“多少人?如何逃脫?細細道來。”
信使不敢隱瞞,據實稟報:
“逃脫者約三十余人,多是潘太常麾下親軍。
“他們稱,是趁蜀軍清晨調度、江霧濃重之際,撞倒看守,奪了小舟拼死劃回。
“途中遭蜀軍追擊,死傷大半。
“但終究有數人成功抵達我巫縣鐵索江關。
“蜀人見我大吳舟師逆流來救,才終于棄走。”
陸遜靜靜聽著。
面上波瀾不驚。
心中卻已掠過無數念頭。
俘虜逃脫,乃戰場常見之事。
本不足為奇,可以說是好消息。
因為他們往往能帶回敵營情報。
但…時機未免太過巧合。
潘濬先前那封羽檄已明言,蜀主劉禪此番仍掛纛親征,那面金吾纛旓還在滟滪關前晃了一圈,似乎想以身作餌,勾引潘濬出襲。
而自蜀主親征以來,蜀軍用兵可謂奇詭。
斬曹真、誅張郃、敗司馬,克復關中,哪一戰不是虛實相合,守正出奇?
雖未必是蜀主之策,但劉禪身邊豈無謀劃之人?
陳到更非庸碌之輩,治軍豈會如此松懈,讓數十俘虜在主力水寨輕易走脫?
念及此處,陸遜目光掃過手中那封羽檄急報,復又抬眼望了望西面浩渺江天。
一股難以言喻的疑慮,如同江底潛流涌上心頭。
由不得他不警惕,大戰之際,任何一絲不合常理的細節,都可能暗藏著致命的陷阱。
瞬息之間,決斷已下。
他轉身,對緊隨身后的留贊沉聲下令:
“正明,你與承淵(丁奉)即刻統兵在前,疾速西進,自今日起休息再減一個時辰。”
“上大將軍?”副將略顯愕然。
陸遜語氣不容置疑:
“速去,另備小舟,我要立刻回武昌面圣!
“此事絕非表面那般簡單,我需與陛下及諸卿商議!”
“唯!”留贊不再多言。
催進鼓擂起,震蕩江天。
長安號上令旗揮動。
龐大的艦隊開始加速前進。
陸上步卒、役夫、牲畜、車馬亦加快了西進的腳步。
陸遜則與赤馬舟上幾名信使,迅速換乘一條輕快小舟。
小舟如箭,破開江水,載著東吳上大將軍的深深疑慮,向帝都武昌疾馳而回。
不過小半日,陸遜便抵武昌。
宮門守衛見上大將軍去而復返,俱皆面露驚異,不敢怠慢,即刻引他入宮。
孫權正在偏殿與近臣商議漕運事宜,聞解煩兵言陸遜忽返,一時從座中驚起。
陸遜風塵仆仆,快步上前。
孫權既驚且疑:
“伯言…發生何事?”
陸遜不及全禮便沉聲出言:
“陛下,承明又有羽檄急報!”
“羽檄急報?!”孫權今日才稍緩的心神再次緊繃,臉色亦是倏地一變,血色褪盡。
“難不成…巫縣已失?!”
話音未落,其人便只覺一陣眩暈襲來,眼前發黑,身形微晃,幾要跌倒。
侍立在側的谷利慌忙上前攙住。
“非是如此!”陸遜立即搖頭。
“巫縣尚在,承明仍固守待援。
“只是此番密使所言之事,頗為蹊蹺,臣心中不安,恐其中有詐,特疾馳回稟,請陛下圣裁。”
聞巫縣未失,孫權這才長長吁出一氣,復又坐下,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額角。
“究竟何事,伯言如此疑慮?”
孫權聲色威嚴中透著一絲疲憊。
陸遜遂將潘濬信使所報,關于被俘軍士趁霧逃回巫縣之事,原原本本復述一遍。
末了,他道:
“陛下,兩軍對峙,降俘尋機逃脫,本不足為奇。
“然陳到非庸碌之將,蜀主用兵亦號為多譎。
“臣恐此乃蜀人縱歸之計,意在借降俘之口,傳遞虛情,亂承明、公禮之斷,誘我大吳入甕。”
孫權眉頭漸漸鎖緊。
陸遜簡單一點,他便意識到其中關竅。
戰場之上,真真假假,虛實相生,這類因間之策并非罕見。
“信使何在?”孫權沉吟片刻后發問,“潘承明羽檄又何在?”
“信使數人皆隨臣回宮,正在殿外候旨,羽檄在此。”陸遜自懷中取出那封插著白羽的緊急軍報,躬身呈上。
他之所以急來此處,便是因為這羽檄急報乃是呈遞天子,里的內容唯有孫權可以拆看。
孫權接過,迅速拆開檢視。
帛書乃潘濬手書無疑。
字跡略顯潦草,顯是倉促間寫就。
其上詳細稟報了降卒逃歸經過,并提及,根據這些降卒所言,蜀軍近日正嘗試清除江底暗錐,似有積極準備繼續進攻的跡象。
當看到蜀軍正在以一種緩慢的、近乎蠢笨卻又無可奈何的方法于江上拔除江錐之時,孫權本能一喜,按照這種速度,僅憑江錐,便能阻止蜀軍水師二三十日不止。
而光靠步軍,縱十萬而至,也絕無可能攻下巫縣及鐵索江關。
只是…這種喜悅很快便消散。
因為…陸遜此來所為就是此事。
他將羽檄遞給陸遜。
陸遜展信觀畢。
面色更深沉了幾分:
“陛下,臣已確信無疑。
“那些血戰逃歸的降俘,乃是蜀人縱歸因間之計也!
“這些降俘帶回的蜀人拔錐甚緩之言,則是蜀人疑兵之計!”
“彼欲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其真實意圖必在鐵索江關!”
聞陸遜此言,孫權無有狐疑,深以為然。
緊接著整個人忽的脊背生寒。
倘無陸遜識破蜀人詭計,那巫縣豈不是須臾便失?!
“伯言…伯言,按羽檄所呈之言,潘承明、孫公禮,巫縣諸將,豈非盡中蜀人之計矣!”言及此處,孫權眼前再次一黑,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油然生發。
“你說…阿斗的暗渡陳倉之策究竟是什么?他難道真有什么辦法迅速破解我大吳江錐?”
陸遜同樣感到不妙。
縱使他已經識破蜀人之策,可想讓潘濬、孫韶知道,至快至快也要二十日,不可能更快了。
沒有頭緒。
他只能繼續進言,語氣懇切:
“陛下,當務之急,非是揣測蜀軍是否有暗渡陳倉之策,而是立刻加固秭歸西陵之防!
“我軍主力逆流西進,非四旬不能抵達巫縣。
“然…蜀軍若攻下巫縣,再順流東下,其勢迅若奔雷!
“倘巫縣有失,秭歸、西陵便是荊州最后之屏障!
“務必即刻增兵固防。
“再加派斥候,廣布烽燧,尤其是江北群山密林,需嚴防趙云遣精銳穿插滲透!”
孫權被陸遜之言驚得心頭一凜。
但旋即又強自鎮定下來,似在說服自己般連連擺手:
“伯言勿憂,勿要過慮!
“我大吳有沉江之錐,還有橫江鐵索,蜀軍縱施暗渡陳倉之策,亦非旦夕可破!
“至于趙云,潘文珪屯戍臨沮,必不有失。
“眼下…眼下遣使晝夜兼程,疾馳巫縣,告誡承明嚴防蜀人詭計也就是了。”
話雖如此,但孫權言語之時已是六神無主,敲擊案幾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加快頻率。
陸遜默然不語。
蜀軍究竟意欲何為?
若真欲速取巫縣,又將如何破解沉江之錐與橫江鐵索?
問題盤旋腦中,卻找不到答案。
陸遜只能拱手,沉聲出言:
“陛下,軍情瞬息萬變,縱有萬全之備,亦不可有絲毫輕忽,何況蜀人詭計多端,我大吳已非萬全。
“請陛下即刻再加強秭歸、西陵防務,以備不測!
“臣已催促西進大軍日夜兼程,盡快赴援!”
孫權見陸遜臉上竟亦有憂慮之色,終是點頭,語氣中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伯言,西線……便托付與你了!”
“臣領旨!”陸遜深深一揖,轉身大步離去。
其人背影迅速消失在殿外漸沉的暮色之中,只留下孫權獨坐殿內,目光閃爍不定。
江水浩蕩,往巫縣送信,最快的信使也需要二十余日。
這二十余日,什么都可能發生。
他現在只能許愿。
期待陸遜不過多慮。
期待潘濬、孫韶能守住巫縣。
期待蜀軍拔錐的笨辦法,真的只是笨辦法,而房陵前的趙云,會被潘璋死死盯住。
滟滪關上游二十里。
一處江流相對平緩的河灣。
此地已是漢軍控制范圍,沿岸林木被大量砍伐,露出大片白生生的樹樁和泥地。
數百近千名赤膊的漢軍士卒,號子此起彼伏。
他們正將無數粗大的原木,從岸上拖拽入水,場面浩大。
關興立于一塊高聳的岸石之上,目光如炬,掃視著整個作業江灘。
不時有軍校上前稟報進度。
他或頷首,或簡短指示一兩句,確保這龐大的工程井然有序。
巨大的原木被滾入淺水,更多的兵士涉水其中,用粗長的麻繩將這些巨木并排捆扎結實。
水花四濺。
一根根巨木,逐漸聯結成一艘百步見方的龐然大物。
而江面上,如此龐然巨物已有五艘。
它們并非舟船,無舵無帆,無桅無槳,只是純粹由巨木捆綁而成的方形巨筏。
每一筏皆百步見方,其規模駭人心目,遠超大江上任何樓船戰艦,所有人見所未見。
它們浮于江面,又吃水極深,隨著江浪緩慢起伏。
張表立于天子身側,望著江中那五艘堪稱恐怖的巨筏,眼中難掩驚疑之色。
最終仍是忍不住,側身向身著常服的天子微微一禮,低聲相問:“陛下,此筏……當真有用?”
劉禪負手而立,目光并未從江中的巨筏上移開,語氣平淡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確定:
“自然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