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縣。
江南。
鐵索江關。
值守的數百吳兵眼皮沉重,卻不敢有絲毫懈怠,目光一次次掃過江面及北岸另一座鐵索關。
自昨日鎮西將軍孫韶從滟滪關退守巫縣,巫縣諸關便霎時戒嚴,諸軍全部進入戰時狀態,一派山雨欲來的壓抑景象。
鐵索關至高處,一座烽火臺。
孫韶立于其上,眼神疲憊,舉目四望。
昨日潰至巫縣,他已疲憊至極,但仍然一夜未眠,親自督率傅義、孫俊諸領加固江防,增設哨卡。
江面上,數十艨艟巡弋。
不多時,一吳將登上烽火臺。
“孫鎮西,江中之錐俱在,鐵索亦無有差池。”傅士仁之子傅義上前稟報,聲色同樣疲憊。
孫韶微微頷首。
旋即將視線從大江抽離。
扭身移目,望向西南十萬大山。
前些時日發現的蜀軍仍在彼處。
“南山方向,斥候可有回報?”
“暫無動靜。”傅義作答。
猶豫片刻后,才又神色忿然:
“末將以為,彼處蜀軍…恐怕是疑兵之計,分我大吳之兵而已,未必真會發動什么奇襲!”
在孫韶把滟滪關覆軍敗績的消息帶回巫縣后,負責控扼鐵索江關的傅義、孫俊諸將,無不驚怒。
孫韶默然,皺眉與傅義對視。
傅義一臉不忿,終于還是開口:
“將軍,倘若我等被派到上游守關,而不是督重兵在這里布什么口袋陣,等蜀軍自投羅網!
“大吳如何會有西林、石崖、滟滪諸關之敗?!
“局勢…又安能崩壞至此?!”
“事已至此,休要多言,繼續關注山中蜀虜動向,時刻回報。”孫韶的聲音不容置疑。
傅義欲言又止,終是不敢多言。
待傅義領命離去,孫韶才倚在烽火臺邊坐下,閉目養神。
腦子里,仍是滟滪關前匪夷所思的敗仗,仍是那些手持怪異長竿、腳踩泥馬的蜀軍。
那些泥馬,他是見過的。
江東沿海的漁民,往往在大海退潮時,帶上類似的物什,在灘涂上討小海,也就是捕撈螃蟹、蛤蜊、蟶子這些小鮮。
而這種物什,各地叫法不同。
有人喚泥板船。
有人稱泥涂船。
有人叫它滑掭。
亦有人將之呼作海馬。
整塊小木板前端翹起。
人單膝跪在尾艙,一腳蹬泥,兩手握把,便可在爛泥上滑行如飛,進退自如。
可是…
縱使他見過此物,熟知此物,也萬萬沒能料到,自己有一日竟會被蜀賊以此物打個措手不及?!
就在他困意至深至重,即將失去意識之時,一陣急促凌亂的腳步聲再次將他驚醒。
撐開眼皮。
一名親兵踉蹌著沖到他面前。
“何事驚慌?!”孫韶有些惱。
那親兵臉色煞白,氣喘吁吁:
“將軍!不好了!”
“潘…潘太常他……”
孫韶心頭猛地一沉。
旋即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潘濬?他怎么了?”
那親兵再度咽了口唾沫,艱難地開口:
“潘太常…他回了巫縣!
“還…還帶著不少敗兵!”
“潘濬?!”
“巫縣?!”
“敗兵?!”
孫韶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天靈,緊接著眼前便猛地一黑。
他一把抓住親兵領甲,幾乎將他提了起來:“你看清楚了?!真是潘濬?!”
“如何有假?!潘太常此刻正在官寺,他…他還厲聲質問,質問將軍您去了何處!”
孫韶目眥欲裂,猛地一把將親兵推開:
“混賬!”
“滟滪關就丟了?!”
“潘濬就把滟滪關給丟了?!”
昨日灘涂軍敗之際,潘濬急命他回防巫縣。
他本以為潘濬是留下來殿后,結果不過一夜,潘濬就……
“難不成?!”
孫韶臉上驚怒狐疑之色驟現。
一個可怕卻并不荒謬的念頭,不受控制地竄入腦中。
“莫非那廝真與蜀賊暗通款曲,演了這一出丟關失地的戲碼,要將我大吳門戶拱手獻賊?!”
一念至此,孫韶脊背生寒。
“備舟!回城!”其人從牙縫里擠出命令,身形怒極而顫。
巫縣。
一種大敗的惶然凝如實體。
城門擁堵著大量殘兵敗將。
他們大多甲胄盡失,衣衫不整,沾滿泥污血漬。
臉上寫滿了驚魂未定,以及敗軍之卒特有的麻木。
前路被阻,孫韶奮力推開人群。
巫縣守軍亦試圖維持秩序,呵斥著,推搡著,非但沒能起到作用,反而更添幾分混亂。
孫韶怒極,干脆直接踩著地上殘兵潰卒進入城中。
城中景象同樣駭人。
成百上千殘兵潰卒倚墻喘息,茫然四顧。
有人低頭處理著傷口。
哀哼痛叫聲,不絕于耳。
前路仍然被阻。
孫韶鐵青著臉,奮起馬鞭抽開擋路的潰兵,直沖官寺。
官寺前亦是如此。
甚至…更加不堪。
一些孫韶熟悉的將校軍官癱坐在石階上,眼神空洞。
見孫韶過來,他們也只是勉強動了動身,起身行禮的力氣或勇氣,此刻已然盡失。
踏入官寺正堂。
孫韶一眼便看到了潘濬。
這位持節督軍的荊州士人領袖,深受天子信重的大將上卿,此刻頭上的幘巾歪斜,幾縷花白的濕發,散亂地粘住額角面頰,哪里還有平日的威儀整肅?
二人四目相對。
堂內空氣瞬間凝固。
孫韶所有的驚怒、懷疑,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潘承明?!
“你怎么在這里?!
“深澗關呢?!
“滟滪關呢?!
“這難道就是你說的殿后?!
“這就是你急令我回巫縣戍守的原因?!”
孫韶手指潘濬,聲如炸雷。
就連官寺外的喧囂都為之一靜。
侍立在堂內的潘濬親兵下意識地握緊刀柄,臉色發白。
眼窩深陷、憔悴倉皇的潘濬被這劈頭蓋臉的怒斥砸得一怔,很快便明白孫韶此言何意:
“你想說什么?!
“換成你孫公禮,難道就能守住滟滪關?!”
此喝落罷,他一步踏前,幾乎與孫韶臉貼臉:
“昨日你率軍既走。
“滟滪關前蜀軍攻勢已停,滟滪關無有戰事!
“然北山之中,狼煙一刻未歇,烽火接連示警!”
言即此處,潘濬怒而舞臂:
“深澗關、滟滪關,一山一江,兩關一體,互為唇齒!
“北山若失,滟滪關側后洞開,頃刻即破,我豈能坐視不理?!這才親率本部兩千馳援北山!”
其人語速極快,情緒激動。
“結果呢?!
“我未至!
“虎跳澗、鷹愁澗、深澗關,便已全部陷落!
“敗軍之勢,已如山崩!
“士卒喪膽,將無戰心!
“連我本部將士都已動搖潰亂!
“彼時情勢,我若不當機立斷,率軍撤出!
“難道留在滟滪關,等著被蜀軍甕中捉鱉,全軍覆沒嗎?!”
孫韶聽著潘濬的辯解,尤其是聽到北山諸關的陷落竟也如此之速,心中既怒且駭。
然而對潘濬的懷疑并未消退,反而更甚,最后冷笑一聲:
“潘承明你休要狡辯!
“任你巧舌如簧,也改不了你持節督軍卻棄關而走之事實!此乃兵家之大忌!”
潘濬怒極反笑,針鋒相對:
“陛下授我之任,乃是守住巫縣,守住大吳西境門戶!
“而非枯守一座必失無疑的孤關,誤國家大事!”
“誤國家大事?!”孫韶怒極。
“倘我潘濬身死滟滪,于國家何益?!
“不過讓蜀人多得一顆首級,更助其軍威罷了!
“我不要所謂名節,不要所謂顏面!
“我只要保全有用之身為大吳,為陛下據守西境門戶,以報陛下信重托付之恩!”
“保全有用之身?”
“信重托付之恩?”
孫韶語帶譏諷:“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連續被孫韶頂撞,再看著孫韶臉上毫不掩飾的懷疑與譏諷之色,潘濬終于忍受不住,猛地以手指向孫韶闊鼻:
“孫韶!
“若非是你無能,未能守住關前灘涂,致蜀人突破防線!
“此刻我早已擒殺陳到,甚至生擒蜀主劉禪亦未可知!
“敗局首罪,在你!不在我!”
“老賊敢爾!”孫韶怒極,右手緊按劍柄。
堂內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兩名吳軍最高統帥怒目相視,如同兩頭即將搏殺的猛獸。
二人親兵屏息凝神,虎視眈眈。
然而,孫韶最終沒能拔出劍來。
滟滪關之敗的起點,確實是灘涂陣地的失守。
那些看似可笑的竹竿,那些出乎意料的泥馬……丟失陣地的罪責,他無從推卸。
官寺正堂陷入短暫的死寂。
兩人粗重的喘息聲在堂內回響。
潘濬見孫韶語塞,知他已無力反駁灘涂失守之責,便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試圖將話題拉回當前最緊迫的軍務上。
“孫鎮西!
“現在不是互相追究之時了!
“巫縣仍在,但已危如累卵!
“蜀人挾大勝之勢,兩旬之內,必將兵臨城下。
“我軍連失重關,士氣低迷。
“當務之急,是即刻將此間戰況,北山諸關失守之情,一五一十火速報與陛下,請求速發援軍!遲則生變!”
孫韶聞言猛地皺眉,眸中怒意轉為抗拒,最后斷然拒絕:
“大可不必!
“該發的戰報早已發出!
“陛下接報,自有圣裁!
“你一催再催,又有何用?!
“調兵遣將,籌措糧草,哪一樣不需要時間?
“陛下之援縱然插翅,來得又能有多快?!”
他霍然轉身,指向城外大江,聲音斬釘截鐵:
“巫縣還在!
“鐵索江關還在!
“江中之錐還在!
“我軍戍守將士尚存萬五之數!
“江防已固,南山蜀寇動向,亦在我監視之中!
“我就不信了!
“蜀虜難道還有通天手段,頃刻間便破我鐵索江關不成!
“倒是潘承明你,先前不是已給陛下送去軍報。
“言說蜀師未動,臣已據關守險,可守月半么?
“何必此刻再發一份喪敗之報?
“依我之見,徒亂陛下心神,攪擾天下視聽耳!”
潘濬被孫韶之語噎住。
他自然記得自己之前那份稍顯樂觀的戰報。
蜀師未動,臣已據關守險,可守月半。
那時的他確實以為,憑借巫西數座關卡,尤其深澗、滟滪二關,堅守一個半月簡直如探囊取物,比吃飯喝水還要簡單。
誰能料到,戰局急轉直下,竟至于斯?!
孫韶此刻將此事提起,無異于當眾扇他耳光。
他皺眉冷哼:
“此一時彼一時!
“軍情瞬息萬變,豈能因一份過時軍報而誤國家大事?!即刻上稟實情,請求支援!”
問罷,他忽生疑惑,不過想向天子發個軍報,請個支援,孫韶這廝怎的還要反對?
難道就想跟自己對著干?
而就在潘濬狐疑之時,孫韶聲色竟稍稍舒緩:
“何必急于一時?
“你我在巫縣,并非山窮水盡!
“我已在江南布防,伏兵數重,只消將南山蜀軍誘入彀中,必可一舉殲滅!
“屆時,攜此小勝,再與戰報一同發往武昌,既可穩定軍心,亦可稍抵前罪。
“豈不勝過如今只會哭訴求援?
“此時發急報求援,徒惹陛下憂煩與朝臣非議耳!”
潘濬一愣。
終于明白了孫韶的算計。
這是把寶壓在了那支孤軍深入的蜀軍偏師身上。
想賭一把,用一場可能的勝利來掩蓋之前的敗績。
潘濬深吸一氣,旋即搖頭:
“孫鎮西,我等已損兵折將,有負陛下重托!
“當此之時,不思穩守待援,竟還想隱瞞敗績,妄圖行險僥幸?
“若是江南之計不成,致使巫縣有失,這詒誤軍機的天大罪責,你我可還擔待得起?!
“至于將功贖罪……你我只要能守住大吳西境門戶,是功是過,陛下自有明斷圣裁!
“然此時敗績,務必立刻上稟!絕不能因你我之私心,而誤了國家之大計!”
堂內再次陷入死寂。
孫韶臉色發慘,雙拳緊握。
他當然知道潘濬所言在理。
武昌去巫縣千里有余,但順大江而下傳遞軍情速度極快。
晝夜兼程的話,不過三四日,軍報便至武昌。
然而一份來自武昌的詔諭逆大江而上,傳遞速度極慢,即便晝夜兼程也需二十余日。
自潘濬向武昌發去第一封軍報,已近十日,大吳天子早就收到了軍報,詔諭必然已在路上。
若此時發去敗軍之報,天子收到后將是何等震怒?
而若能在天子詔諭傳到巫縣前,打一個勝仗,再將勝績敗績上稟,會好看得多…
只是,此間持節督軍之人,終究是潘濬這個前將軍,而不是他這大吳鎮西。
最終,孫韶還是擠出一個好字,旋即轉身對堂外厲喝:
“來人,取筆墨絹帛!
“請潘都督親自執筆,為陛下撰寫戰報!”
他將親自執筆四字咬得極重,說完不再看潘濬一眼,大步流星地走出官寺正堂。
潘濬看著孫韶離去的背影,疲憊與頹喪一時涌上心頭。
他與孫韶,一個荊州士族冠首,一個江東宗室驍將,本就存有隔閡。
經此大敗與沖突,嫌隙更深,日后在這巫縣危城之中,是否還能同心協力,共抗強敵?
他搖搖腦袋。
緩行至案后沉重坐下。
親兵小心翼翼呈上筆墨絹帛。
潘濬提起筆,手卻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墨點滴落在潔白的絹帛上,暈開一團污跡。
這團污跡,一如眼下巫縣局勢,晦暗而不祥。
一時間,他不知該如何下筆,向那位遠在武昌的陛下,稟告這恥辱的慘敗?
巫縣、秭歸、夷陵三城。
巫縣是第一城,由他潘濬控扼。
秭歸是第二城,周魴西進戍守。
最后一城,便是重鎮西陵,也就是蜀之夷陵了。
大吳內部,就到底由朱然還是他戍守巫縣,有過不小的爭議。
但最后,天子還是把他放在了巫縣這座邊防重鎮。
為何?
因為巫縣軍權最重。
因為巫縣最容易立下軍功。
因為天子在有意打壓朱氏。
朱然、朱桓、朱績,這些人兵權太重了。
天子有意扶植荊州士人,有意讓他及荊州士眾成長起來,與江東的顧陸朱張相抗衡。
所以他才得天子之命持節督軍。
共率大眾三萬有余,戍邊巫縣。
然而現在,巫縣以西所有關卡數日盡失。
如此速度,簡直比當年劉備進軍夷陵的時候還要快得多。
他所統三萬余眾,國家近乎五分之一的兵力,至此已經損失了一萬三四千人。
勢如破竹。
勢如破竹。
什么是勢如破竹?
一旦巫縣告破,秭歸周魴所統不過六千余人,如何是蜀軍對手?一旦秭歸也告破,蜀軍兵臨夷…西陵城下之日,便是漢吳決戰之時。
因為…一旦連西陵都輸了,大吳就沒有兵力可以固守西境了,只能將可用之兵全部收縮到江陵死守。
至于荊州其他郡縣,則根本無暇顧及了,蜀人便可遣小股部隊在荊州四處寇掠,肆虐為害。
這就是勢如破竹。
滟滪關前。
晨霧尚未完全散盡。
漢軍水寨中,桅桿如林。
但大多戰船都安靜地停泊著。
自那日兩艘斗艦觸錐沉沒后,大都督陳到便嚴令水師不得妄動,巨大的樓船旗艦“炎武”號,亦錨定在遠離江心險礁的安全水域。
關興立于伏波艦首,眉頭緊鎖,望著奔流激蕩的滔滔江水。
幾名水性極佳的虎賁親軍剛剛浮出水面,抹去臉上的水漬,朝著船上搖頭。
“將軍,還是不成!那鐵錐底部嵌入巨石,夯得極牢,單靠人力在水下不能撼動!”
開口的虎賁嘴唇凍得有些發紫。
關興沉默地點點頭,揮手讓他們上船取暖。
這幾日,他已派了不下十撥人下水嘗試,或撬或砸,甚至試圖用繩索套住后,由數條小船合力拖拽,皆收效甚微。
那江底暗流湍急。
人在水下難以著力。
吳人設置的這些沉江鐵錐,似乎真是一道棘手的難題。
他移目朝江岸望去。
卻見吳軍俘虜正賣力做事。
少許有心之人不時朝江中張望。
關興不動聲色,繼續命人沉江。
水路雖然暫阻。
陸路進軍卻并未停歇。
漢軍步卒在經過短暫休整后,便在吳軍降將的指引下,沿著吳軍開辟的山道,穩步向東推進。
這條蜿蜒于大巴山中的道路,本是吳人為了連通滟滪、深澗等關而費大力氣開鑿的,如今成了漢軍進兵的坦途。
自滟滪至巫縣前的幾座關卡,也成了漢軍屯駐、中轉之所。
前部督傅僉每到一關,便親自巡視,而后親畫布防圖,安排心腹偏裨率部戍守。
關隘雖空,但吳軍遺下的糧草輜重卻頗為可觀。
成堆的糧袋、一捆捆的箭矢、甚至還有不少完好的甲胄兵刃,都被雜亂地丟棄在營壘內。
單是吳人遺下糧草,便足可支應傅僉前鋒一月之用。
這也是傅僉前軍之所以能棄水師糧道,率先進軍巫縣的原因了。
漢軍行動迅速。
前鋒精銳近萬人,很快便推進至巫縣以西七八里的一處山坳。
此地平曠,視野開闊。
可遙望巫縣城墻輪廓,夜里甚至還能望見鐵索江關燃起的燈火。
將士們立刻伐木取土,修建營寨壕溝,民夫和輔卒們,則將后方繳獲的糧秣物資源源不斷運至前線,好一派忙碌景象。
與此同時。
滟滪關下游江道,關興仍在與那些江底鐵錐較勁。
關興采納了幾名老船工的建議,調來了十數條最為堅實的戰船。
每四船為一組,中間架設起巨大的絞盤轆轤。
又挑選出的力士們喊著號子,將盤好的麻繩一端牢牢系在絞盤上。
另一端,則由極善水性的水鬼們潛入江底,費力地捆綁在鐵錐與錐底巨石上。
“起!”關興一聲令下。
船上力士一齊發力,推動絞盤。
粗大的麻繩瞬間繃緊。
江水之下,沉重的巨石、鐵錐被這股力量拉扯,微微晃動,帶動周圍的淤泥翻涌上來,竟將一片江水攪得渾濁起來。
這是一個極其笨拙而又耗費人力的辦法。
有麻繩因無法承受巨力而突然崩斷,抽打在船板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嚇得眾人一陣驚呼。
甚至有一次,一臺絞盤因受力過猛而轟然碎裂,飛濺的木屑打傷了數名力士。
一艘戰船更是因失去平衡,直接側翻沉江。
拔錐進度緩慢。
往往耗費大半日功夫,才能勉強起出一兩根鐵錐。
這場面,自然也被看押在滟滪關外、負責協助清理戰場、搬運物資的吳軍俘虜看在眼里。
少許有心之人或抬木料,或搬運土石,目光卻總不由自主地瞟向江中緩慢而艱難的拔錐場景。
起初是驚愕于漢軍竟想用如此原始的方法破除江障。
隨后,一些人眼神開始閃爍,心底暗暗計較了起來。
乍暖還寒時候。
江畔的清晨,總是被濃霧青睞。
兩日后的一個拂曉,江霧尤濃。
沉甸甸的白色籠罩四野,數步之外難辨人形 漢軍連日拔錐,困乏已極。
巡哨的士卒雖仍恪盡職守,但在如此大霧中,警戒難免出現了疏漏。
一小隊約三十余人的吳軍俘虜,在被押解前往江邊作業的途中,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乃是潘濬麾下親軍,被潘濬留在了滟滪關內,忠誠自不必提,水性更是極佳。
趁著押送漢軍士卒被濃霧遮蔽視線、低聲抱怨天氣的一剎,為首一人猛地發難,撞倒身旁的漢軍。
其余人立刻一哄而散,撲向碼頭不遠處幾條用來運輸雜物的小舟。
“不好,俘虜跑了!”漢軍士卒驟然驚呼。
場面頓時大亂。
幾名吳俘掏出不知何處得來的利刃割斷系舟纜繩,跳上舟船,拼命向江心劃去。
聞訊趕來的漢軍弓箭手朝著霧中隱約的船影放箭。
箭矢咻咻,沒入濃霧與江水之中,難辨戰果。
“追!”伏波號上,關興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勃然大怒,親自率領一隊赤馬舟沖入霧中追擊。
江上追逐驟然展開。
赤馬舟輕快,很快便追上了那幾條倉皇逃竄的小舟。
弓弩齊發,刀槍并舉。
逃跑的吳俘接二連三被射殺或砍落水中,慘叫聲在江面上回蕩。
最終,僅有最初發起暴動的那一兩條小舟,憑借著對水情的熟悉和濃霧的掩護,僥幸逃離了漢軍追殺,進入了吳軍控扼的鐵索江關。
關興追至江關,見吳軍戰船正逆流而來,只得恨恨下令放箭一番,最后悻悻而歸。
巫縣官寺。
潘濬、孫韶、傅義、廖式等吳將齊聚一堂,面有沉色。
滟滪關失守后,蜀軍步卒步步緊逼,已在城外數里建營立寨,水師雖因江錐受阻,但眾心仍然難安,不知蜀軍又會采取什么樣的辦法破解沉錐之策。
就在這時,潘濬親兵疾步而入。
帶來一個令他難以置信的消息。
“速傳!”潘濬猛然起身。
很快,幾名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幸存吳俘被帶了進來。
一進門,潘濬親兵便跪倒在地,涕泗交加,把他們適才如何從蜀軍手中僥幸逃生,蜀軍又如何殺死他們數十人之事細細道來。
“主公……主公!蜀軍…蜀軍正在江上拔錐!”說到最后,潘濬親兵才終于想到此事。
“拔錐?”潘濬狐疑。
其親兵忙言:
“是,拔錐!
“他們用好多大船,架著絞盤!
“而后用麻繩拴住鐵錐跟石基。
“幾十上百人一起喊著號子拉!就像…就像從泥塘里拔老樹根一般!慢得很!拉斷了好多繩子,還弄翻了好幾艘船!”
“當真?”孫韶有些錯愕。
另一人見此,忙上前補充:
“主公,將軍…千真萬確!
“他們忙活大半日,也未必能起出一根!”
孫俊、傅義、廖式等吳將臉上,齊齊涌現喜色。
“真愚不可及!”傅義猛地一拍大腿,“蜀人竟用如此蠢笨之法!如此一來,其水師主力豈非盡廢于滟滪關下?”
一直緊繃著臉的潘濬,此刻也長長舒了一氣。
他坐回案后,看向孫韶:
“孫鎮西,天不絕我等之路。
“有一二十日緩沖,我巫縣江關已無憂矣。”
孫韶雖不悅潘濬,亦是頷首:
“不錯。
“當立刻將此軍情,連同我等固守巫縣之決心,再發一份急報呈送陛下!須陛下知曉,西線尚未崩頹,我等仍可一戰!”
潘濬頷首,揮毫潑墨。
官寺內,氣氛陡然快活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