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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四不兩直,江水太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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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霧如紗。

  籠住滟滪關前的漢軍水陸營盤。

  劉禪于座艦炎武號頂層飛廬艙室醒來。

  昨夜異常平靜。

  沒有小概率發生的夜襲。

  也沒有來自大巴山的急報。

  所以這位天子一覺睡到了天明。

  他已不是剛親征時候的雛兒了,不論何時,發生何事,只要不是事務緊急必須自己參與處置,他都可以很快安然入睡。

  這種心安,既來于司空見慣,又來于身周將士可以信重,還來于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自信。

  起身披上一件薄氅,劉禪推開艙門,濕冷的江風立刻撲面而來,讓他精神一振。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沿江分布的漢軍營寨已然蘇醒。

  縷縷炊煙從各處升起,與江霧山霧交融在一起。

  由于關山隔阻,崎嶇遙遠,又有滟滪關擋在中間,傅僉、趙廣等人的消息難以傳達。

  劉禪睡前收到的最后一則軍報,便是賨人龔順、鄂何已率眾潛至鷹愁澗以東,傅僉準備奪關。

  至于后面戰事究竟如何,卻是沒有戰報傳來了。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傅僉、趙廣都是穩妥之人,真若遇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自己早就收到緊急軍報了。

  “陛下。”

  陳到沉穩的聲音劉禪身后傳來。

  大概因為年老的緣故,他每天的睡眠都很少,卻不覺疲累,今晨已在下層甲板忙碌許久,見天子起身,這才踏階而來。

  “安國、子瑾(鄭璞)已點齊兩千虎賁、兩千郡卒,眼下正在將輜重裝船,準備溯流至上游入山,支援公全、辟疆諸軍。”

  劉禪聞言頷首,目光依舊投向北方層巒迭嶂的群山:“公權還是沒有消息傳來?”

  “尚無。”陳到回答簡潔。

  不多時,備戰的關興傳來消息,岸上步軍已全部準備妥當,甲兵輜重已全部裝船,請求發兵。

  “既安排好了,便動身吧。”劉禪并不猶豫。

  關興、鄭璞二人得令,于是水陸并進,往上游駛去。

  目的地,自然便是上游二十里外漢軍開辟出來的行軍山道,待追上傅僉、趙廣所統前軍,恐怕得是三四日后了。

  逆流而上不像順流那么簡單,步軍不能再搭乘舟船,而須徒步,且須伐林開道。

  不多時,關興旗艦已消失,后軍卻是仍未動身。

  劉禪不再西望,而是緩步下船,穿越泥濘的灘頭,來到漢軍營地里。

  經過一夜休整,將士臉上恢復了些許血色,舉手投足間,也明顯多了些力氣。

  民夫和輔卒抬來一桶桶江水。

  這些江水經過初步沉淀,入甕后投入大量姜片燒開,再晾到溫熱,最后分送各營。

  關中瘟疫結束后,戰時嚴禁飲用生水的規矩還是保留了下來。

  起初還有人抱怨麻煩。

  可當大規模的痢疾腹瀉再也沒有發生的事實擺在面前,再也無人質疑這條規矩。

  比起戰時數百上千人因痢疾腹瀉而士氣潰散,多打燒幾捆柴火,實在算不得什么。

  路過一處營地,幾名伙夫正將沉重的大甕架在火上,熬煮著粟米與干菜、碎肉混合的羹粥。

  劉禪湊近,見粥咕嘟冒著熱氣,濃香隨風飄散,引得排隊等候的士卒不時吞咽口水。

  劉禪命龍驤司馬季舒為自己打來一碗,送到自己艙室中晾涼,而后繼續巡營查看。

  軍中大小上下大多都知,天子時常直接從將士的鍋里取食,也不嫌將士的吃食寡淡無味。

  劉禪剛剛親征時,偶有軍吏伙夫克扣將士伙食。

  米少了,肉少了,鹽少了,被劉禪撞見,過不多久,便會有天子近侍帶著龍驤郎前去過問。

  究竟是真有困難?

  還是有人從中貪墨。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即使是小小的管理米面油鹽、鍋碗瓢勺的小官下吏,也能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為某些人謀些利益。

  而當劉禪不發通知、不打招呼、不聽匯報、不須陪同接待、直奔基層、直插現場考察各軍情況,并常與將士同用一甕之食的事情成為軍中常識后。

  這種貪墨資糧之事發生的概率便大大降低。

  因為天子真會因這種小事殺人。

  一開始的時候,有些將士私底下議論,說陛下何等尊貴,怎么可能真跟我們這些人吃一樣的吃食,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

  而當數名貪墨軍資,克扣口糧的“巨貪”被問罪誅斬,懸首轅門,引得三軍嘩然后,再沒有人去討論天子是真吃還是假吃。

  真吃還是假吃已經不重要了。

  他們的伙食、飲水、住宿、賞罰等小事,因天子舉措,較從前得到了更大、更具體的保障,這是漢軍將士切切實實能夠感受到的。

  于是所有議論的雜聲全部息止,取而代之的,自然是對天子的頌贊。

  劉禪精力不夠,于是又從龍驤郎中親拔五十粗兼文武的心腹,由奉車都尉法邈統領,號為繡衣使,為自己耳目。

  他們不負責刺探文武百官情報,只是將四不兩直貫徹到底,輕甲外覆一身繡衣,隨機出現在各軍,根據劉禪教導的具體步驟,稽核軍中是否有不平難鳴之事。

  效果是顯而易見的。

  每當繡衣使出現在軍營,即便是一營校尉也不敢造次。

  都是當兵的,或多或少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

  先前便已有貪墨軍資的巨貪被繡衣使殺雞儆猴了。

  好在天子在殺了幾個巨貪后,便降下明旨,不會不教而誅,也不會追及前罪。

  只要在繡衣使稽核規矩立下后,軍中莫再發生貪墨軍資、克扣軍糧之事,便不會追究。

  不少軍將這才寬心,明白天子不是想讓他們這些軍將都成為廉潔的圣人,而是天子把將士的口糧軍資當作頭等大事。

  如此,非議斷絕。

  更多的軍將、軍卒,反而因此對天子愈發既敬且畏。

  因為暗中克扣口糧軍資的,很多時候不是軍將軍吏,而是軍營外負責劃撥資糧的文官墨吏。

  被誅斬示眾、懸首轅門的巨貪,也以文官墨吏居多。

  如此雷霆手段,倒讓許多軍將、軍卒們暗暗出了一口惡氣,因為在過去,這些貪墨軍資的文官墨吏,上頭往往有人。

  出于潛規則,只要做得不是太過分,很多人對這種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問,不參與,更不會去檢舉揭發。

  但現在,不一樣了。

  天子親自督辦,繡衣使稽查更是鐵面無私,少有人再敢于軍資、軍糧上動歪腦筋了。

  兜兜轉轉,劉禪又來到傷兵營。

  營區的規模,較昨日他來視察時擴大了不少,但傳出的呻吟悶哼卻較昨日顯著降低。

  更多的醫匠和輔卒被抽調過來。

  他們用煮沸后放涼的布條,蘸著刺鼻的酒精,為傷兵清洗傷口、更換敷料。

  草藥熬煮的苦澀氣味四處彌漫。

  重傷者被集中安置在避風保暖的帳篷里。

  傷勢較輕者,則靠坐在篝火旁,喝著熱乎的羹粥,望著吳軍關寨的方向大聲議論。

  最熱鬧的話題,除了昨日之戰自己如何英勇殺敵,斬獲多少外,莫過于天子親臨戰地,巡撫三軍了。

  昨日,在陳到接到自己之后,劉禪便命人升起金吾纛,往滟滪關前走了一遭。

  一來是想勾引勾引潘濬,看潘濬有沒有膽子出來“擒龍”,二來便是嚇唬嚇唬寨中吳軍。

  再之后便擎著金吾纛,在陳到的引護下巡撫諸營傷亡之卒,最后又在中軍大帳與一眾偏將、校尉們見上了一面,對他們進行了一番必要的安撫與激勵。

  安撫士卒,施恩將校之事,劉禪在關中一直在做。

  不論多繁瑣、多疲累、多重復乏味,都一直堅持在做,親力親為。

  親征親征,并不是掛旗督軍、打場勝仗就足夠了。

  更重要的,或者說最重要的,往往就是戰后推衣衣之、推食食之這種邀買人心的施恩環節。

  得讓將士們都知道,你們打了勝仗,我這天子看到了你們的付出,將來你們會高官厚祿,高人一等。

  但你們還須知道。

  究竟是誰,給了你們打勝仗的機會,你們所收獲的金銀財寶、高官厚祿,又到底是誰給你的。

  這種事情劉禪不做。

  那就只能由陳到來做。

  如此一來,將士們便會認為,他們得到的一切,都是大督陳到為他們在天子面前爭取來的。

  于是他們感恩的對象,就是大都督陳到,而不是劉禪這個天子了。

  親兄弟還要明算賬,所以不論是丞相、趙老將軍,抑或陳老將軍,劉禪都沒有礙于所謂情份,而不把自己的手伸到他們軍中。

  丞相、費祎、趙老將軍、魏延、王平、吳懿吳班…所有人都已經對這事司空見慣,絕大多數重將重臣都沐浴過劉禪的“天子圣恩”。

  但陳到、輔匡、陳曶、閻宇、鄭璞、王沖…這些江州、白帝一線的將士,卻是一直無幸得劉禪“恩遇”。

  這是第一戰,第一次。

  劉禪自然要鄭重對待。

  “高兄!高兄!快說說,昨日給你紙條那位…真是陛下?”一名年輕的軍侯擠到高昂所在火堆旁,臉上滿是興奮與好奇。

  由于這里是輕傷營,天子昨夜巡撫諸營的時候,并沒有在這里多作停留。

  導致許多無傷、輕傷的將卒都沒能看清天子究竟長什么樣。

  但…許多人卻對那名給高昂遞紙條的年輕儒將印象深刻。

  聽到有人說,那儒將竟是天子,這才全部簇擁到高昂身邊,欲從高昂這里印證一二。

  高昂甲胄齊整,胸前那片救命的銀甲已被擦拭得锃亮,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

  其人正就著肉粥啃一塊硬面餅。

  聞言,用力咽下粥餅:“是。”

  言罷,臉上得意之色抑制不住。

  能不得意?

  他這都算低調了。

  放眼全軍,試問有幾個人能一戰斬首七級?

  放眼全軍,試問有幾個人能有幸得天子問傷,并親賜圣諭?

  莫說他一個小小虎賁郎,縱使一個校尉、偏將得此殊遇,恐怕都恨不得逢人便主動發問:你怎么知道天子大贊我連斬七級之功,并賜我以圣諭?!

  有人忽而狐疑:

  “老高,你…你先前不是逢人便說,那銀甲片乃是天子在長安所賜,要是昨日那將軍真是天子,你難道還能認不出來?”

  高昂故意板起臉:

  “老子說是就是!

  “老子在長安大閱時喊破了嗓子才得陛下注目賜賞!

  “陛下就是化成……我就是死了化成灰,都不可能忘天子模樣,豈能認錯?!”

  “那你……”那人仍不信。

  “你們懂個啥?!”高昂哼哼。

  “昨日陛下剛到這里的時候,既沒有穿天子袍服,也沒有打出天子龍纛,顯然不想讓人認出他來。

  “我雖然認出陛下,又豈能胡亂嚷嚷?”

  言及此處,他故意顯出殺意,面目猙獰地環顧身周眾人:“萬一…你們這群人里就有吳犬的細作,欲對陛下行不軌之事呢?!”

  眾人聞言一怔。

  不少人竟是被這連斬七級的莽漢眼神里仿佛凝成實體般殺意嚇住,悻悻后退幾步。

  “高兄瞎說什么呢,咱們這里怎么可能有吳犬細作?”另一名跟高昂相熟的都伯也湊過來,攀著高昂的肩膀,眼睛發亮。

  “來來,高兄說說,陛下給你那張紙條上究竟寫的啥?

  “是不是直接升你做親兵了?!

  “快拿出來讓弟兄們看看,羨慕羨慕唄?!”

  周圍響起一片起哄之聲。

  高昂聞聲,卻是忽然正色:

  “胡說什么!

  “陛下賜我的東西,那是能隨便拿出來顯擺的嗎?!”

  “嗨,怎么不能?”那軍侯一臉怪異。

  “陛下在長安賜你的那枚甲片,你不是逢人便要炫耀一番?!”

  “那不一樣!”高昂肅容正色,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陛下既然沒當眾宣告,那就不是我能張揚的!”

  “嗨,看看嘛!”人群中,仍然有人起哄。

  “就是啊,看看有什么要緊?”

  高昂擺頭喝道:

  “不必看,總之…陛下記得我,記得咱們這些為大漢廝殺的漢子,這就足夠了!

  “多砍幾個吳狗魏狗,田地宅子會有的,女人兒子會有的,榮華富貴大魚大肉都會有的!”

  不少人聞言,雖有些失望,但更多的,卻還是一種與有榮焉的激動與希冀。

  畢竟高昂雖說得含糊,但眉眼間的光彩和語氣中的篤定,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紙條寫的是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子念著咱廝殺漢!

  只要跟這高昂一樣,為天子多殺幾個吳狗魏狗,咱這些廝殺漢將來也能當人上人!

  滟滪關前。

  一直凝神矚目關寨情況的陳到,忽然輕咦一聲。

  片刻后,疾步趨至天子身側。

  “陛下,有些不對勁。”陳到以手指向關墻,“吳賊守軍…似乎有些異樣。”

  劉禪聞聲,凝眸望去。

  看不清晰,于是湊近。

  沒多久便察覺到,彼處關墻相較于昨夜旌旗林立、身影綽綽的,此刻竟顯得有些…疏落?

  旗幟依舊在,但值守的士兵數量明顯減少。

  巡弋的士卒,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步伐拖沓。

  更明顯的是,幾處垛口后的吳兵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不再是警惕地對江畔張望,而是頻頻向內城和北方指指點點。

  彼此間,似乎在激烈地爭論著什么,甚至有人朝著關內方向激動地揮舞手臂。

  再仔細看。

  就連關寨上空升起的炊煙都透著一股惶惶不安的氣息。

  “是空城計?”

  “還是說…此間吳人軍心已然動搖?”

  法邈忽而發問。

  劉禪若有所思。

  一個念頭升起:

  “如此惶惶不可終日之象,莫非公全、辟疆、定疆他們…昨夜已竟全功?”

  眾人聞言,既疑且喜。

  劉禪率眾回到炎武號上。

  而就在眾人疑喜不定之時,上游大江江面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櫓槳破水之聲。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三艘輕捷的赤馬舟正劈波斬浪,如離弦之箭般向著龍纛所在旗艦疾馳而來。

  當先一舟,數員大將昂然挺立。

  “是安國?!”陳到眼力極佳,率先認出了剛剛才乘舟西去的關興,隨即又看到旁邊兩人。

  “還有…公全跟辟疆!”

  赤馬舟速度極快。

  沒多久便靠上龍舟。

  傅僉、趙廣二人不等舟船停穩,便矯健地攀上舷梯,快步登上甲板。

  二將征袍破損,甲胄染血蒙塵,臉上帶著連日征戰的疲憊,但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閃爍著壓抑不住的亢奮與大悅。

  “陛下!大都督!”前部督傅僉率先抱拳,聲音激動沙啞,“北路克捷!”

  趙廣緊隨其后,同時躬身:

  “陛下!

  “臣等幸不辱命!

  “昨夜已破深澗關!

  “其后連追二十里,斬將奪旗,大破吳軍!”

  “斬將奪旗?”劉禪的目光立刻被傅僉和趙廣身后親兵捧著的幾個木盒吸引。

  “這里面是……?”劉禪指著木盒,饒有興致。

  傅僉接過其中一個木盒,猛地打開,一顆須發斑白、面目猙獰的首級赫然呈現。

  “陛下!此乃吳將鮮于丹首級!

  “此獠昔年隨呂蒙偷襲荊州,手上沾滿我荊州將士之血,今日終授首伏誅!”

  另一邊,趙廣亦打開另外一個木盒,里面一顆頭顱雙目圓睜,猶帶驚怒。

  “陛下,此乃孫吳宗親、偽翊軍將軍徐忠!

  “其人負隅頑抗,已被陣斬!

  “另有孫吳宗室孫規,亦曾隨呂蒙篡奪荊州。

  “此獠貪生怕死,已束手就擒,就在赤馬舟中看押!”

  劉禪看著那兩顆血淋淋的首級,再看向風塵仆仆卻意氣風發的兩員愛將,一拍船舷,放聲而笑:

  “好!好!好!

  “公全、辟疆!

  “真乃朕之虎臣也!”

  陳到、陳曶、閻宇、法邈、張表等圍攏過來的文武要員亦是上前,紛紛向傅僉、趙廣二將道賀。

  “快!且將山中戰事與朕細細說來!”劉禪笑意豪放,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北路詳情。

  傅僉、趙廣遂你一言我一語,將他們所歷戰事,簡明扼要卻又驚心動魄地向天子及眾將敘述一遍。

  艙板上,眾人聽得心潮澎湃,就好像親身經歷了那一路高歌猛進、摧枯拉朽般的戰斗。

  趙廣最后才忽然想起了什么,對天子及眾文武補充道:

  “陛下,臣等在追殺潰兵時,從俘獲的吳軍口中得知,昨夜潘濬似已率一部精銳離開滟滪關,意圖北上增援深澗關!

  “然其未至深澗,便遭遇我軍擊破深澗關后潰敗下來的敗兵!

  “應是知大勢已去,竟未敢與我軍接戰,便徑直接引兵東向,往巫縣方向逃竄了!”

  “什么?”劉禪聞言先是愕然,而后與陳到面面相覷。

  “潘濬…潘濬竟棄關而走?!”張表亦是失聲,臉上同樣是難以置信之色。

  劉禪再次望向那座此刻顯得異常安靜的滟滪關,一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關上守卒突然間如此惶惶不安。”

  劉禪身后,張表也撫掌大嘆:

  “是啊!

  “若非潘濬遁逃,軍心崩解。

  “關上守卒焉能是這般光景?

  “潘濬…潘濬,不意其人竟做出此等事來?!”

  語氣中,有幾分大喜,亦有幾分不可思議。

  這廝叛漢降吳,又主動進獻大漢在荊州布防圖給孫權,才導致荊州在短時間便盡喪敵手。

  如今,其人深得孫權信重,更為孫權持節督軍,這樣一個人,竟臨陣棄軍而逃?!

  眾人短暫的震驚過后,便是巨大的驚喜涌上心頭。

  若潘濬仍在,即便軍心動搖,憑借關險與其威望,或許這座滟滪關還能支撐一陣。

  如今,潘濬率先棄軍而逃。

  這座滟滪關,赫然是唾手可得!

  與此同時。

  與漢軍驚喜不同。

  滟滪關內,赫然是另一番景象。

  潘濬參軍鄧玄之,此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在中軍帳內來回踱步,臉色蒼白如紙。

  他方才試圖整頓防務,彈壓軍中的流言蜚語,卻發現自己的軍令已然不再好使了。

  潘濬棄關而逃的消息,已如暴風肆虐,迅速席卷全軍。

  “潘太常…真的走了?!”

  “把我們丟在這里等死?!”

  “蜀軍…蜀主就在外面,我們怎么辦?!”

  各種惶恐、猜疑、絕望的喝罵。

  在滟滪關寨城的各個角落響徹。

  鄧玄之聞之,心驚肉跳。

  潘濬棄軍而走,對軍心士氣的打擊無疑是毀滅性的。

  其人不僅僅是持節督軍的主帥,更是荊州士人之冠首,是無數荊州籍官吏、將士的主心骨。

  如今,這根主心骨倒了。

  還是以如此不光彩的方式……

  恍惚之中,鄧玄之眼前浮現一幅令他毛骨悚然的圖景。

  憤怒的士卒沖進帳來。

  將他這個潘濬參軍亂刀砍死。

  然后…割下他的首級,作為向漢軍乞降的獻禮!

  念及此處,一股寒氣自其人腳底直沖天靈蓋,讓他不由發顫。

  “不行!絕不能坐以待斃!”

  他猛地停下來來回踱步的腳步。

  先是深吸一氣。

  再是深吸一氣。

  最后再吸一氣……

  一刻鐘后,他才終于鼓足了氣,一個箭步猛地沖出帳外。

  剛一出帳,整個人一愣。

  只見自己的軍帳周圍,已經圍滿了不知數十還是數百個眼神不太對勁的大吳將士。

  見此情狀,他咽了口唾沫,強自鎮定下來,緊接著便對著周圍惶惶不安的士卒們嘶聲大喝:

  “休要胡言亂語,亂我軍心!

  “潘太常豈是棄我等而去?!

  “他是…他是見深澗關危急,親往救援!

  “如今不過是戰事不利,暫退巫縣重整兵馬罷了!

  “不久…必引援軍回來救我等!

  “我等…我等深受國恩,正當堅守待援!

  “豈能胡言亂語心生降意?!”

  問罷,其人目光掃過一張張或麻木或懷疑的臉。

  猶豫片刻,再次尖聲喝問:

  “不論其他,若是降了蜀虜,我等在江東的家小妻兒又當如何?!

  “蜀主劉禪向來苛待降人,我等豈能自尋死路?!

  “守住!只要守住幾日,太常必率援軍至!”

  然而,這番色厲內荏的呼喊,并未能激起多少回應。

  許多將士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眼神空洞。

  家小妻兒?

  先活過眼下再說吧!

  潘濬持節督軍,跑了!

  你這還跟我說什么援軍?!

  鄧玄之看著一眾將卒的反應,心下陡然一寒,絕望、恐懼等情緒不住向他襲來。

  關外,漢軍已然行動起來。

  劉禪的金吾大纛矗立于炎武號艦首,在江風吹拂下肆意舒展,獵獵作響。

  象征著大漢天子的權威,如重錘利刃,狠狠撞在寨內吳軍茫然大恐的心臟上。

  關興開始指揮士卒,將鮮于丹、徐忠…等七八名吳將首級高高挑起,懸掛于長竹之上。

  數十名嗓門洪亮的軍士,押著吳國宗親孫規,簇擁著數枚被梟于長竹的首級。

  抵近關墻。

  大聲呼喊示眾。

  “吳犬聽著!”

  “爾等大將鮮于丹、徐忠…等已然授首!”

  “宗親孫規,亦束手就擒!

  “潘濬棄爾等如敝履,早已逃之夭夭!

  “此時不降,更待何時?!

  “難道要為他們陪葬嗎?!”

  漢軍勸降的吼聲一如驚雷。

  那幾顆血淋淋的猙獰首級,又在竿頭不住搖晃。

  關上。

  吳軍將卒聽得明白,看得真切,最后一點僥幸心理徹底崩潰。

  主將逃了,大將死了。

  蜀主劉禪又御駕親征了!

  這仗還特娘的怎么打?!

  “——當啷!”一聲脆響。

  不知是誰先扔下了手中的兵器。

  緊接著如堤壩決口,連鎖反應在一瞬間發生。

  叮叮當當的武器落地聲,在滟滪關寨前此起彼伏,繼之不絕。

  關門被從內部緩緩打開。

  殘存的吳軍守卒跪地請降。

  漢軍兵不血刃,迅速接管關隘。

  然而,在清點俘虜時,卻唯獨不見了潘濬參軍鄧玄之。

  一名投降的吳軍都尉戰戰兢兢地朝陳到稟報:

  “稟…稟都督。

  “鄧參軍…他…他見大軍入關,悲呼數聲無面目見吳侯,已…已投江自盡了!”

  消息很快報至劉禪處。

  劉禪聞言,不由挑眉。

  鄧玄之此人,他有些印象。

  其人乃是大漢叛將郝普,也就是如今孫吳廷尉的摯友。

  昔日郝普被呂蒙算計投降,就有此人的“功勞”。

  “投江自盡?”劉禪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是自覺無顏見孫權。

  “還是怕朕容不下他這等反復之人?”

  對于這種見利忘義、叛國投敵,還拉摯友下水的無恥之輩,劉禪本能有些厭惡。

  其投江自盡,倒也省事。

  然而,就在當天下午,讓劉禪感到一陣錯愕的事情發生了。

  他先是收到消息。

  大江下游一處哨卡,幾名負責巡視江面的大漢斥候,忽然發現岸邊蘆葦叢中有異動。

  他們小心包抄過去,竟抓獲一個渾身濕透、瑟瑟發抖、試圖躲藏的文官模樣之人!

  經吳軍俘虜辨認,赫然便是那個據說已經“投江自盡,以身殉國”的潘濬參軍鄧玄之!

  傍晚。

  鄧玄之被五花大綁、狼狽不堪地押到劉禪身前。

  劉禪看著其人那副落湯雞模樣,又想起上午聽到的“壯烈”匯報,不由覺得有些荒謬可笑。

  踱步到鄧玄之面前。

  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語氣帶著幾分玩味:

  “鄧參軍。

  “朕聽聞你忠義無雙,已然投江自沉,殉了你的大魏吳王。

  “怎地…這江水竟沒能收了你?

  “還是說,臨時改了主意,欲反吳…歸漢?”

  鄧玄之渾身濕透,垂首跪地。

  頭發黏在額頭上。

  牙齒凍得咯咯作響。

  沉默許久之后,才聲若蚊蚋,含糊不清地囁嚅開口:

  “江…江水太涼…罪臣…罪臣……”

  “——哈哈哈哈!”

  炎武號上,突然爆發出一陣陣狂笑,就連一向嚴肅的陳到,嘴角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劉禪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鄧玄之已是羞慚得無地自容。

  劉禪搖了搖頭,不再看這丑態百出的降人,揮了揮手:“帶下去,看管起來。”

  劉禪語氣已無多少興趣。

  身自來到船舷邊,扶舷東望。

  巫縣乃漢吳邊境,守備森嚴。

  而其中,又以深澗關、滟滪關布兵最重。

  如今,深澗關、滟滪關,這兩座扼守峽江的戰略要地,連同兵器甲仗、糧草軍資數以十萬計,盡數落入大漢之手,孫吳戍守西境的大軍,已十去其三。

  通往巫縣,秭歸,夷陵,乃至整個荊州的大門。

  已向大漢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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