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敖歷134年,五月十五陲山鎮城,日間 摩敖南麓地界,畢竟沒那么多御寒級,能頂寒光外出活動的人很少,所以即便是人口相對最密集的鎮城,白天時街道上也沒幾個人,顯得異常寂靜。
城中尚且如此,城門區域就更別提了。
陲山南城門,除了百余名披堅執銳的黃甲士卒,正頗為稱職的站在半開城門的外側,再找不到半個人影。
也難怪,城門最繁忙的時段,通常集中在夜間,白天除了特殊情況,壓根就沒人進城出城。
話說回來,正因如此,所有鎮城,日間一般都只會派出少部分御寒級看守城門,似南城門此刻這樣,顯然有點不正常。
很快,一個腰佩雙劍,作將領打扮的銀甲中年人,緩緩從城門樓上走了下來。
看到一眾士卒都目不斜視的站定在城門兩側,中年人臉上先閃過一抹贊許,隨即很快就在城門角落燃起了一團篝火,對著一眾士卒高喊道:“諸位弟兄都辛苦了,反正這會兒也沒什么人,先過來烤烤火吧!”
一眾黃甲士卒聽到中年人的命令,表情立馬就放松了下來,趕忙湊到篝火旁,先將身上的雪花抖干凈,然后才伸出手在篝火上烤火取暖。
御寒級只是能抵御嚴寒,又不是感受不到寒冷,能烤火取暖,當然比站在城門兩邊當樁子要舒服。
不過沒多久,就有一名士卒忍不住開口說話了。
“校尉,請恕屬下直言,段副軍首也太過分了點,這看守城門的活兒,怎么也輪不著咱們黃甲軍干!”
這番話,似乎將眾人心中積壓已久的怒火,給徹底引爆了,不少人紛紛都跟著開口。
“當年先領主和軍首創軍之初,說的很清楚,咱們黃甲軍是鎮城重器,是陲山立足摩敖南麓地界的核心基石和最大依仗,非必要時絕不出動,現在倒好,連看守城門的活,都要咱們來干,一萬五千鎮御軍,都是干什么吃的?”
“此一時,彼一時了!呵……當年創軍之初,先頭領還親口說過,全陲山有權調動黃甲軍的,只有他和軍首,現在呢?咱們這些人就跟婊子似的,段冕、段晟、段陽、段晨,四個副軍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也就咱們三軍吧!一軍不是挺舒服的么?”
“廢話,那是領主……段氏嫡系,誰敢胡亂指揮?二軍去年開始改制,有一大半人因為年齡限制,都被剔除了,我聽說補員已經補的差不多了,估計馬上就要輪到咱們三軍了。”
“什么狗屁年齡限制,不就是看軍首大人廢了,要剔除穆氏在軍中的影響力么?二軍還沒開始改制,穆子恒副都統就被裁撤了,余下被剔除的士卒,我都找人打聽過了,基本都是跟穆氏走的比較近的。”
“我也打聽了,確實如此!清鶴大人的副軍首職位去年就被裁撤了,只保留了咱們三軍的都統職位,我聽說他的都統職位也馬上就要不保了。”
“咱們第三軍,就是軍首的嫡系部隊,領主還能怎么改?直接來一輪大換血,把咱們這些人全換了?”
“大概率是這樣的。”
“段氏那幫人,簡直就是混賬,軍首只是被大夏給抓走了,又不是死了,大夏領主都公開說了,十年期滿就送他回來,他們這么快就攛掇領主打壓穆氏,等軍首大人回來了,屆時如何收場?”
“軍首大人回來也沒用,他已經被廢了!”
“這…………”
眾人義憤填膺的討論之際,那個銀甲中年將軍,卻冷不丁的開口提醒了他們一句。
眾人聞聲面色都微微一滯,隨即扭頭看著中年人,臉上俱都露出了濃濃的憤慨之色。
跟其余各鎮一樣,陲山也有兩支軍種,分別是普通的鎮御軍和精銳的黃甲軍。
黃甲軍共有三支,一軍可以算作段氏嫡系;三軍則算是穆氏嫡系;唯獨二軍,由段氏和穆氏輪流執掌,雖說如此,但論實際影響力,穆氏其實要更勝一籌。
此刻在城門值守的他們,全都是第三軍士卒。
打從前年鴻門之戰,軍首穆龍河被大夏領主夏鴻斬斷雙臂,抓去大夏服役,作為穆氏嫡系部隊的他們,在鎮城的處境,就開始江河日下了。
以北方三鎮為例,摩敖南麓的九個鎮,內部高層情況大體能分成兩種,一種是北朔和金山那樣,由一家說了算,北朔楊氏、金山上官氏;還有一種,就像武川雙族鼎立那樣,由秦氏和葉氏一起說了算。
而陲山就屬后者,有段氏和穆氏兩家并立。
嚴格來算,段鴻其實是穆龍河的后輩,陲山的基業最早是由穆龍河跟段鴻的父親段釗一同打下來的。
穆龍河不在的這一年多,領主段鴻,在段氏一族子弟的攛掇下,不斷打壓穆氏,先是讓段星取締了穆清雨的監察院院首之位;然后又將朱紫英、赫連山、裘三鳴以及諸多穆龍河的軍中舊部,都給撤職了。
最過分的,還要數撤了穆清鶴的副軍首職務,得虧黃甲軍第三軍是穆氏嫡系部隊,大概是擔心引起士卒大規模抵觸,段鴻保留了穆清鶴的第三軍都統職位。
穆氏子弟以及穆龍河舊部,受到如此明目張膽的打壓和針對,再加上己方不斷在鎮城被邊緣化,心里怎么可能沒意見?
段氏的行為,其實也不難理解。
穆龍河畢竟是整個陲山唯二的顯陽級強者,且論資歷連領主段鴻都比不過,這么一個不管是在軍中,還是鎮城各處,都有著極強影響力的人,現在出了事,段氏自然要趁機肅清他的影響,徹底掌控陲山。
問題就在于,一來太心急,二來吃相太難看了點。
穆龍河雖然被廢,但人又沒死,而且夏鴻還公開承諾了,十年期滿就送他回來,鴻門之戰到現在,前前后后才不到兩年時間,鎮城的核心高層行列,就看不到一個穆氏族人了。
連穆龍河的那些舊部,除了主動找段氏交投名狀,表了忠心的少數幾人,還能保留原有的職務,其余絕大部分人,基本也都被取締了職務,要么閑賦在家,要么就淪為了普通的狩獵人員,再無半點職權。
可以說,眼下整個陲山,穆氏手上,只剩下黃甲軍的第三軍了,而據剛剛第一個開口的那名士卒所言,領主段鴻馬上就要對第三軍動手了,穆清鶴的都統職位很快就會被取締,屆時他們這些第三軍士卒,大概率會被肅出軍隊,再換成其他人。
起先開口的那名士卒,抬頭與中年銀甲將軍對視了一眼,眼中微微閃過一抹幽色,隨后遇到試探的緩緩開口:“領主也太……糊涂了點!”
聽到他將矛頭直接對準了領主段鴻,一眾士卒臉上都露出了驚容,但卻也沒有打斷,只是抬頭看著他。
“如此迫不及待的肅清軍首舊部和穆氏一族,就為了帶著咱們向北朔投誠,我陲山鎮,尚有一萬五千鎮御軍,再加上咱們這三千黃甲軍,照樣能立足九鎮,保住陲山鎮祚,何必要向他人搖尾乞憐?”
聽到這話,一眾士卒表情頓時都陰沉了下來。
段氏和楊氏的關系,在陲山不算秘密,近一兩年領主段鴻投靠北朔的意圖,在鎮城不說人盡皆知,起碼他們這些黃甲軍士卒,都是一清二楚的。
其他人的想法暫且不說,作為陲山鎮的中流砥柱,他們這些人,無論是從內心情感出發,還是作實際利益的考量,絕對都是不想并入北朔的。
退一萬步說,領主段鴻,對他們這些穆龍河舊部的看法,跟穆氏一族是差不多的,即便真要帶著陲山并入北朔,他也只會為自己的嫡系部隊黃甲一軍,以及段氏一族,謀求最大的利益。
而他們這些人,跟穆氏一族,以及鎮城里千千萬萬的人口,最后都只會成為段鴻投靠北朔的籌碼,淪為陲山鎮祚覆滅的犧牲品。
“可惜軍首不在,若是軍首在,哪兒能讓領主如此胡作非為,先領主段釗當年去世前就留下過遺言,說北朔狼子野心,我看領主,早就把這話給忘了。”
“我早些年就看北朔人不爽了,尤其是那幾個楊氏子弟,每次來陲山都跟主人似的,壓根不把我陲山子弟放在眼里,段氏那幫人也是群軟骨頭,把他們當成親爹供著,哼……”
“真要找靠山,金山、武川,哪家不比北朔好?”
“還有大夏,那大夏領主雖斬了軍首雙臂,卻并未殺他,當那么多人的面,不但親口夸贊了軍首一族的門風,還承諾只關軍首十年,就前年鴻門之戰,六鎮聯合威逼的情形來看,那夏鴻領主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實屬不易了,依我看,確不負其仁德之名。”
“不錯,大夏現在如日中天,早已是名副其實的摩敖第一鎮,真找北方三鎮投靠,還不如找他們。”
“我去過鴻門,不夸張的說,就那里的情況,其余八大鎮城就沒法比,更別說夏城了。”
“去年會武決賽一辦完,夏城就有不少消息流傳出來了,他們用的貢獻值制度,聽說那龍鯉丹折合下來只需4000兩白銀不到,還有青鱈丹、黑煞丹、陽元丹這些珍貴丹藥,他們自己人買,跟對外價格,相差二十倍都不止啊!”
“我也聽說了,難怪大夏的年輕人實力那么強,去年的會武排名,兩個分組前百榜單,外鎮子弟占的比例居然只有一成出頭。”
從一開始義憤填膺的討論自家鎮城的情況,改換成了對大夏的向往,眾人不知不覺間,話題就被帶歪了。
那個明顯在引導話題的士卒,見火候差不多了,突然扭頭看著前方那個銀甲中年將軍,拱手開口道:“赫連校尉,您是赫連都統之子,也算是軍首舊部了,難道甘心就這么當段氏的陪襯,并入北朔么?”
被問話的中年人,聞聲一愣,隨即抬頭發現一眾士卒都在看著自己,頓時低頭陷入了思索。
見他如此,一眾士卒也不打擾,只是靜靜等著,雖然沒開口說話,但他們眼中,明顯都帶著些期待。
黃甲軍每軍有一千人,劃分為三個營,最精銳的是斥候營,有兩百人;再就是一營和二營,各四百人。
他們這一百多號人,全都是斥候營的。
而眼前的中年銀甲將軍,就是斥候營的校尉赫連霸。
赫連霸之父赫連山,正是穆龍河的三大弟子之一,也就是去年被領主段鴻裁撤掉的鎮御軍都統之一。
這也算是一脈相稱,赫連山是穆龍河的徒弟,赫連霸這個徒孫,也早早進了黃甲軍第三軍任職,從血統上來說,就是妥妥的穆龍河舊部。
所以,要說內心積壓的憋屈,在場一眾士卒,恐怕都比不上赫連霸,畢竟赫連霸的父親,已經從鎮城高層被裁撤成為邊緣人物了。
眼下三軍改制在即,連都統穆清鶴都會被撤職,赫連霸的校尉職務,自然也不可能保得住。
赫連霸抬頭看著眾人的目光,面露怒色道:“當然不愿意,我父赫連山,當年追隨師公一道,為了陲山能在九鎮立足,大大小小征戰無數,不夸張的說,陲山有一半都是師公和我父親他們那些人打下來的,如今咱們這些人,倒成了段氏拿去投靠北朔的籌碼,狗日的段氏,他們要是真敢這么干,老子直接就反了!”
直接就反了!
赫連霸話音落下,圍在篝火旁的一眾士卒,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們臉上先下意識的露出了一抹懼意,隨即低頭陷入了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里滿是掙扎和猶豫。
“不錯!反了他娘的,段氏吃相太難看了,穆氏一族為我陲山立下多少功勞,他們卸磨殺驢這么快,難保咱們這些人,將來不會跟穆氏一個下場。”
終于有人第一個開口了!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反了!”
“不錯,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