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神探。
找出隱藏在迷霧后的真相,只是最基本的職業能力。
而你要什么“真相”,我便能為你查出什么“真相”,這才真正進階高階的職業技能。
否則,又算什么神探?
不過是個欺世盜名之徒,
死一萬次,也不為過。
李晌當了許久的神探,顯然是已然深刻領悟了個中精髓的。
侯文棟拍了拍李晌的肩膀,糾正道:
“不是我需要的真相,是大家需要的‘真相’,李隊可千萬別搞錯了。”
李晌心中微微一凜,對侯文棟這種極端謹慎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他發現自己直到此刻,似乎仍然難以完全適應他們這類人近乎滴水不漏的言語方式。
每一句話都仿佛裹著數層含義,每一個用詞都似經過千般斟酌,既像是在傳達,又像是在隱藏。
他意識到自己想要進步,還得付出更多努力去學習和揣摩啊。
猜他們的心思,簡直比辦案子都難。
他深吸口氣,點點頭肅然道:
“明白,侯秘書,是我失言了,那我接下來該做什么?”
侯文棟看著李晌,話鋒卻是一轉道:
“你出了醫院,就立刻去翡翠花園接手調查,唔…..不過你先告訴我,你為什么會去廢棄化工廠的下水道里?”
這是一個關鍵的問題,關系到整個事件起點的合理性。
李晌早已準備好了答案,而且這個答案基本句句屬實,只是在某些細節和情緒渲染上需要加工。
李晌遂如實回答道:
“回侯秘書,當時我和二丙正好在化工廠附近不遠的一個街區巡邏。
突然就聽到化工廠那個方向,傳來一聲一聲巨響,我倆不敢怠慢,立刻驅車全速趕過去查看情況。
到了化工廠,才發現里面早已廢棄了,我倆撬開鎖,小心的摸了進去,然后就看見……”
李晌咽了口唾沫,臉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聲音止不住的微顫道:
“好大一個爆炸產生的坑洞,就在廠區中間,地上的磚石都被掀飛了,還在冒著黑煙,還沒待我倆看清楚,忽地,就看見一道人影從爆炸的窟窿里跳了出來,竟然是[假面]……”
李晌說的基本句句屬實,臉上的驚恐之色也不是裝的,是真的當時都快嚇死了,現在復述起來,當真是越想越怕。
侯文棟追問道:“然后呢?”
李晌喘了兩口氣道:
“然后,侯秘書,我也不怕你笑話我倆,我倆當時甚至沒敢開槍,當時唯一的念頭就是逃,立刻逃!”
侯文棟對此倒是表示十分理解,只是輕飄飄的拋出了一個疑惑:
“逃?為什么沒有轉身往外逃,反而是往那個爆炸產生的窟窿里面逃?”
李晌早就料到會有此一問,他裝作思索的回答道:
“侯秘書您說得對,正常情況下肯定是往外跑。
但當時情況太危險了,[假面]從窟窿里跳出來,落在窟窿的另一頭,而我和二丙當時正好就站在窟窿的這一頭,離那個窟窿口非常近,幾乎就是一步的距離。”
他說到這里,刻意停頓了一下,仿佛在仔細回憶和梳理當時的每一個細節。
作為一名資深捕快,李晌深諳審訊與反審訊之道。
他非常清楚,在陳述一段經歷時,適當的停頓、思考、以及那種隨著回憶逐漸清晰的語氣,遠比一氣呵成的流暢敘述更能取信于人。
他蹙著眉,回憶了幾秒鐘才繼續道:
“那個爆炸炸開的窟窿很大,中間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以我我和二丙的速度,在平地上往外跑,距離車還太遠了,肯定是跑不到車里就會被[假面]追上的。
所以,我只能選擇賭一把,跳進地下井道里,跳下去之后……”
李晌的敘述越來越順,細節也越來越多,仿佛真的隨著講述,更多的記憶碎片被重新拼接起來:
“我們發現下面非常黑,而且異常復雜,是廢棄多年的工廠地下管網系統,到處都是岔路,像個巨大的迷宮。
我們掉下去的地方,有濃烈的硝煙味兒,地上更是炸起來一個包。
我倆當時卻顧不上這些,爬起來就往深處跑。”
晌的聲音壓低,仿佛回到了那個黑暗壓抑的環境,說的很逼真:
“我們知道[假面]很可能馬上就會追下來。
在路過某個岔路口的時候,我急中生智,把我自己的手機,還有二丙的執法儀,朝著其中一個方向用力扔了出去,希望制造出聲響誤導他。
然后,我們倆立刻反身,鉆進了另一個方向的管道里,找了個凹陷處,屏住呼吸藏了起來,全身都泡在冰冷的污水里。”
李晌是有講故事的天賦的,侯文棟跟著代入進去,有種身臨其境的緊張感。
李晌觀察著侯文棟的表情,很輕易推理出對方并未懷疑自己在撒謊,遂繼續道:
“現在想來,我倆當時真是賭對了。
[假面]估摸著也沒想到我們會往下跳,可能都愣住了一下,沒有立刻來追我們,而等他跳下來時,果然被我們扔東西制造出的動靜吸引,朝著那個方向追過去了……”
李晌說到這兒,臉色微微有些尷尬道:
“不過,[假面]的腳步聲很輕,時有時無的很嚇人。
我倆一直藏在污水里,實在聽不出來他到底走了沒,所以,就一直沒敢動,也不敢爬出去,生怕他還沒走,就在外面等我們倆自投羅網呢。
直到后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聽到上面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和呼喊聲,仔細分辨,確認是同事的聲音,我們才敢確信[假面]應該是真的離開了。
然后,我們才趕緊出聲呼救……后面的事情,您應該都知道了。”
李晌說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重新經歷了一遍那場生死逃亡,額頭上再次布滿了冷汗,既有后怕,也有身體依舊虛弱的緣故。
很顯然,一名真正出色的神探,必然是登峰造極的撒謊大師。
就像李晌所精心編織的這番謊言,無論從事實證據的鋪陳,還是邏輯推理的嚴密性來看,都近乎完美,幾乎無懈可擊。
甚至于,若有人心存疑慮,轉而詢問常二丙,所得到的證詞也依然能夠與之相互印證。
不僅如此,為了徹底杜絕他人懷疑他們事先串供的可能,常二丙的答復還會刻意與李晌的表述并不完全一致,在若干細節上留有細微出入。
譬如,李晌會詳細解釋為何果斷跳入下水道,而常二丙則可能只說自己是下意識想逃,卻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李晌一把拽了下去;
再如,李晌聲稱當時正在“附近巡邏”,而常二丙卻會老實交代,說他們其實是在“摸魚”,正打算溜去不遠處的某個夜場尋樂。
這種來自不同視角,無傷大雅的細節偏差,反而會進一步增強證詞的可信度,令人更難生疑。
唯一的破綻就是特派員此刻跳出來戳穿他。
除此之外,便是[假面]或者馮矩或者馬斌,跳出來戳穿他,他也有信心跟他們當面對質,把假的辯成真的。
侯文棟自然不會真的大費周章去審問同樣在昏迷中的常二丙,他又不是真的懷疑李晌。
他問這些不過是官面文章,走個形式過場,是為了等會兒去跟王新發議員匯報時,能夠事無巨細地還原出事件的“完整”面貌,來展現出自己作為秘書的周全與高效。
大家都是為王議員辦事的“好同志”,是同一艘船上的人,講究的是同心同德、共克時艱,怎么能隨隨便便就互相猜疑呢?
這些詢問不過都是同事間正常的噓寒問暖罷了。
因此,在聽完李晌這番驚心動魄、邏輯自洽陳述后,侯文棟臉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感慨與后怕,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李隊啊,舊紀元有句老話說的好,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次意外,恰恰證明了你的堅韌和運氣。
如今更有議員的鼎力支持和深切看重,這就是你最大的后盾。
只要把眼下這件棘手的事情辦好了,邁過這個坎,前面就是一片坦途,巡捕房局長的位置空了太久,誰有能力又有忠誠能坐那個位置,議員心里都有數的。”
李晌的臉上肌肉細微地抽搐了一下,扯出感激而沉重的笑容。
侯文棟又善解人意的幫李晌證明清白道:
“如此說來,你的公務車莫名其妙出現在翡翠花園門口,就完全解釋得通了。
必然是[假面],在化工廠襲擊你們之后,劫持了你們的車,開去翡翠花園了實施下一步犯罪了。”
李晌立刻順著桿子往上爬,臉上露出“正是如此”的表情,附和道:
“侯秘書明察秋毫,推斷得絲毫不差,應該就是如此了。”
侯文棟滿意地微微頷首,沉吟片刻,神色轉為極其嚴肅:
“好。你的情況,我了解了,我會將這些原原本本的向議員匯報,你要做的就是立刻趕往現場,全面接手調查工作。
不過我得提醒你兩件事……”
李晌心頭一緊,知道真正的考驗和指示來了,連忙挺直了尚有些虛弱的身體,畢恭畢敬道:
“侯秘書您請講。”
侯文棟緩緩伸出食指道:
目前臨時負責現場調查總指揮的,是執政府機務處直接派下來的專員,名叫鄭耿。這個人……”
他頓了頓,似乎在挑選合適的詞匯,最終嘴角牽起一絲微妙的弧度,
“脾氣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業務能力或許有,但不懂變通,經常罔顧大局,他眼里只有他那套所謂的程序和證據,常常因小失大。
而議員的意思,是盡快破案,消除影響,讓這件事平穩落地。
九區的穩定,壓倒一切。”
李晌立刻心領神會,這話里的暗示已經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他毫不猶豫的表態道:
“侯秘書放心,我明白,我一定會‘協助’好鄭專員,牢牢盯住調查的每一個環節,堅決不會讓他亂來。”
侯文棟臉上露出孺子可教的滿意神情,點了點頭。他稍作停頓,目光變得更為深沉:
“第二,特派員身份敏感,他出事,震動極大。
現在,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翡翠花園,盯著我們下城。
而且,上城后續一定會派人來,這件案子,除非能立刻找到特派員,而且是活著的,否則就不單單是一個案子那么簡單了。”
李晌這點最基本的政治覺悟還是有的。
作為巡捕房的“未來局長”,他深諳一個真理——越是大案要案,越要懂得如何讓它為政治目的服務。
不懂這個道理的人,根本不配坐上巡捕房局長這把交椅。
侯文棟觀察著李晌的神色,見后者有所意會遂繼續提點道:
“[假面或許是兇手,也或許不是,這個得你這位神探來判斷,不過……唔,我換個方式問你。
李隊,你覺得如果你最后只拋出一個[假面]來結案,能令大家信服,又能令上城滿意嗎?”
李晌面色驟然變得無比凝重,他全都聽明白了。
[假面]或許在九區是個家喻戶曉的“明星”,可實際上不過是個見不得光的邪祟怪物,[假面]的實力上或許足夠殺害特派員,但身份上卻是……遠遠不夠的。
必須要有一個跟特派員在身份地位上,能夠匹配的“兇手”被揪出來,這個案子才能“圓滿”結案。
否則,就是下城方面隨便推了個替死鬼出來,敷衍塞責,糊弄上城,真若如此,他李晌作為巡捕房的“準局長”,會是什么下場也就不言而喻了。
剎那間,李晌徹底確立了他接下來的辦案思路。
總結下來很簡單——即既要確保王新發議員在這場風暴中平穩落地,甚至能借此更上一層樓;
同時,要將禍水東引,精準地引向王議員的政敵,讓他們大亂特亂。
想通此節,李晌猛地深吸一口氣,正如侯文棟一再提醒的,他身上已經被貼了王議員的標簽,洗是洗不掉的。
所以,他根本沒得選,他必須聽話,議員才會保他,他剛才那通邏輯完美的證詞才會被采納。
不然,任他巧舌如簧,他的車出現在翡翠花園門口,他都在事實意義上幫助[假面]犯罪了,是該死的“幫兇”。
李晌深吸口氣,不知不覺的,他最近已經習慣豁出性命的感覺了,多多少少有點脫敏了。
他眼中宕機迸出豁出一切的麻木光芒,擲地有聲道:
“請侯秘書轉告議員,李晌便是豁出這條命,也必定不辜負議員的信任。
巡捕房一定會徹查到底,揪出藏在[假面]身后的保護傘,將這些腐蝕九區根基,謀害特派員的蛀蟲徹底鏟除,還九區一個真正的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