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平戎縣、寒鴉山脈邊緣、鳳林山 “掌門言:平戎鏖戰方休,長老蔣青陷敵蹤杳,闔宗憂之。今有鳳林山尤文睿勇毅難當,護其歸營,免宗門失一臂助。
今論功行賞:賜中品靈石百枚、二階上品洗髓丹一瓶、筑基丹兩丸。擢唐固尉、準尤家子每代入重明宗修士一人,一應用度照比真傳、綿連三世。”
被一眾師長點來頒賞的朱云生語氣里頭未有多少親近意思,照比從前來此指點時候,面色卻還要冷上不少。
他語中內容明明熱絡非常,一雙目光掃過來時下手眾人卻無一人敢做直視。
一團細霧被微風帶著籠罩尤小寶、尤文睿父子頭頂,幾點水色正掛在二人顳間,也不曉得是汗是露。
待得朱云生放下玉簡,兩只云雀不消人催、即就一左一右架起盛滿靈珍的玉盤,施施然落在尤家香案上頭。
不待尤家眾修起身領命,一旁一直緘默的段安樂也邁步到了尤文睿身前,摸出來個鋃鐺作響的簇新儲物袋,遞了過去:
“除去宗門所賜之外,這些是我等師兄弟個人所出,聊以此報道友援救之義。”
段安樂當面的尤文睿還未及反應,其身側的尤小寶即就忙不迭上前再拜:
“若無上宗,我等父子還不知死在了哪處山坳,略盡本分、能得上宗厚賜已是汗顏,怎么能再拿長老珍藏!實愧不敢當。”
“拿著吧,”段安樂對這尤小寶倒無甚印象,對于其這些不曉得是真是假的推脫之詞亦無興趣,只將指尖一抬,手頭的儲物袋便在尤文睿的腰帶上。
言過之后,向來不輕言承諾的段安樂再開腔道:“鳳林尤家將來有事,我重明弟子必責無旁貸。”
聽得此言,尤家父子又喜又驚、拜了又拜。
段安樂也不拘這些俗禮,只是掃過一眼鳳林山這些枯死的草木,心頭一嘆:
“平戎一地已經不好修行,宗門庶務堂在宣威城內還有幾處鋪子無主,尤家主如是有意,自持我令去尋主事賃得,也好做些買賣。”
“多謝段長老!”
“多謝二位道友才是,”段安樂又作揖拜過,過后才與尤家眾修言道:“宗門事多,我與朱師弟不好久留,待得將來空暇下來,再與眾家師弟過來拜謝。”
尤小寶父子自無不允,眼見得兩人踩著靈禽全然消逝空中,背后法衣早被浸濕的尤小寶復才長出口氣。
人群中有尤小寶一近支血裔,生著肥頭大耳。
此時他看著香案上那寶光粼粼,目光豈能用眼熱來做形容。從段、朱二人轉身伊始,他便早就備了好些漂亮話攢在腹中,即就生怕被人搶占先機。
這會他總算等得合適時候,忙不迭起身出列、緩緩挪步到尤小寶身側,躬身拜道:“恭喜族叔.”
“恭喜爾母!!”
那大耳修士被這批頭蓋臉的一罵罵得一愣,才壯著膽子一抬頭,即就發現原來尤小寶這心中憤懣不是對自己,這才松了口氣。
不過下一息,他便見得尤小寶看也不看那些案上靈珍、袋中重寶,反是一個箭步落在尤文睿身前,抬手一揮。
“啪!”
這巨響炸得大耳修士腦袋一震,滿肚子諛詞亦也跟著倒了出去。
“父親,”尤文睿目色一怔,半張臉登時腫脹如杯、嘴角溢血,幾顆斷牙和著血水一道滾落肚中。
尤家眾修面面相覷、不曉得尤小寶何以為此,卻又聽得后者戟指大罵:“你這驢日的好大的狗膽!!”
尤文睿本來還要做辯駁,下一瞬見得自家父親那滿臉怒色,卻又登時蔫了下去,任憑打罵、不發一言。
“段師兄,尤文睿才送蔣師叔到宗門時候,何師叔便就以問心符探出過其是有不軌心思。掌門師伯得知過后不降罪尤家便算慈悲非常,怎.怎能再發厚賞?!!”
回去路上的朱云生話里頭滿是不解,不過比起還在義憤填膺的前者,段安樂面上表情卻是平淡非常:
“我家蔣師叔臨危之際確是由此子相助。不僅未生貪心加害,反是親自送歸宗門,這便足矣。”
見得這番話后朱云生又生不解,段安樂才再開腔:
“過往門中不止師兄弟們認為師父他老人家寬仁過甚,便連宗內一眾師長、我家師娘,亦是如此。
君子論跡不論心,只是今番蔣師叔安然回宗,過往百年師父壓著一眾同門施下去的那些仁政,便就算值得。”
這話對于拜在孫福門下才算有了出身的朱云生而言,或是過于高屋建瓴了些。段安樂卻也不顧前者白臉上頭掛了些若有所思,只是又發交待:
“靳師弟尚在醫所之中由丹師照看,他這甲丑兵寨鎮守一時難得回來。此地寒鴉山四百余家遷徙之事,便由朱師弟你一肩擔之,”
言到此處,便算到了關鍵地方,段安樂一板臉色,鎮重言道:
“九宸鎮岳大陣陣內陣外死傷頗重,寒鴉山四百余家幾乎家家戴孝,手段莫行酷烈。此事不急,待得師長們騰出空來,理清楚賞額撫恤發落下下來,朱師弟你這差遣才會好做。”
此番論及正事,朱云生也不敢有半點怠慢,只瞬息間即就將那些冗余念頭拋下,繼而深施一禮:“師弟省得,多謝師兄指點。”
“嗯,陽家主陽珣、明家主明琿、賀家主賀德工、單家主單士杰會來助你,慢便慢些、莫出岔子。
十三縣仙道人家、寒鴉山四百余戶不是生來就甘愿為我重明宗做事情。這其中輕重,你可要曉得。”
段安樂言過之后也不待朱云生反應,即就一點足下金羽梟,自往小環山行去。
金羽梟的羽翼在半空扇動時,已沒了往日穿梭靈韻間的輕快——它似也覺出周遭靈力的枯竭,翅膀每一次落下都帶著滯澀,最后在小環山山腳下緩緩斂翅,爪尖踩在龜裂的土地上,竟陷下去半寸,揚起的塵土里連半分靈息都無。
段安樂翻身落地,指尖先觸到一縷風,風里沒有了從前靈稻揚花時的清潤,只剩枯草木的干澀,混著遠處未散的焦糊氣,刺得人鼻腔發緊。
他抬眼望向昔日的靈田,心先沉了半截。
往日里能映出霞光的百頃靈田,如今成了一片龜裂的土原,土縫寬得能塞進半只手掌,那些曾能結出靈穗的稻桿早已枯黑如炭,風一吹便碎成齏粉,散在地里連影子都留不下。
康大掌門花了大價錢置辦的大陣未經御使,便就要頭疼如何拆走,只令得才從戰陣上下來的魏古一個勁兒的撓頭。
師兄弟二人手頭事多,魏古作揖一拜未做寒暄,即就又領著一眾大小陣師,持著羅盤游走不停。
段安樂同樣只是頷首不言,再往山上走,便是重明宗的洞府宮殿,更是觸目驚心。
從前覆著靈光的殿宇,如今十有八九成了斷壁殘垣:
煉器堂的屋頂塌了半邊,斷梁上還掛著半塊燒熔的玄鐵,地上散落著幾枚沒來得及鍛造的法器胚子,胚子上的靈紋早已褪色;
丹房的石門歪在一旁,里面的丹爐裂了道大縫,爐底還殘留著焦黑的藥渣,那是大戰時來不及收起的丹藥,如今都成了灰;
連供奉宗門祖師像的大殿,也塌了一角,尊在主位的張祖師倒了大霉,被墜下來的金瓦砸裂了半張臉,暫時還不得修復,只遣了幾個真修過來聯手使了幻術遮掩。
只要不下細去看,倒也暫不失體面。
如今乏人可用,幾個育麟堂的娃娃正拿著木梁,試圖把塌下來的瓦片挪開,動作緩慢,時不時停下來喘口氣。
無靈之地連靈力都難調動,搬塊木頭都比往日費力三分。
各堂主事明明都有好些事做,這千頭萬緒之下一時卻又不曉得從何做起,各自為政、忙個稀里糊涂。
這事情一時也難理好,段安樂未多言語,只是都簡單問過幾句,便就疾奔到康大掌門那里復命。
此時掌門云房里頭藥香頗濃,才送了欒供奉的袁晉正撿了適用靈藥,催著陳子航、袞方木、齊可三人聯手炮制佐用靈丹,好快些令得蔣青服了欒供奉給的傷藥。
康大掌門落在一旁默不出聲,固然欒供奉適才已言蔣青并無大礙,他眉頭也照舊緊蹙未松。
云房內的藥香壓不住血腥氣,蔣青躺在床上,胸口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
他原本的黑色法衣已被欒供奉一指劃開,露出左胸可怖傷口。
若依著這費家供養的三階丹師而言,蔣青一區區真修,能抗衛顧澤這等后期上修全力一擊還有命在,都算是有齊天洪福、也算是重明宗上下往日積德。
更莫說這傷勢只要舍得資糧、還能有大半幾率、可以恢復如初。
見得段安樂回程,康大寶與袁晉留在云房無用,即就也一道邁到院內。段安樂先將此行諸事言講一通,康大寶頷首一陣并不開腔。
鳳林尤家是賞是誅終是小事,不消他操心許多。聽過之后,即就將此事放到一邊。
段安樂既然返程歸來,這重明宗的大議亦也可開了。
鐘樓那頭議事鐘僥幸未破,立在掌門小院中的康大掌門伸指輕揮,指風猛推鐘椎,鐘聲如常清越,喚得宗內主事放下手中要務、盡都來齊。
只是過了盞茶時候,這已經清靜許久的重明宗掌門小院即就又變得滿滿當當。
待得落在最后的何晚櫻騎著金毛老驢邁進院落,倒令得見得此景的康大掌門一時有些恍惚,似是想起來了當年袁家兄弟在此間對弈時候。
“大師兄?”
“啊,”康大寶掃過院中,見得不少人身上掛彩,目色即就又轉柔一分,溫聲言道:“此間逼仄,連個體面坐處都無,亦是委屈了。”
他話音剛落,院中那株舊黃桷樹即就墜下來一片黃葉。
隨著康大寶手結玄印、靈光綻出,正中井水蕩出來一股清露,和著靈光將黃葉一一點過,便就將這些黃葉化作一個個錦帛蒲團,恰好落在眾修身后。
“多謝掌門,”
待得康大寶與袁晉先做表率,不講禮法、盤坐下來,院中諸弟子仍是依著長幼尊卑正坐下來。
此間唯一立在院中的僅剩眼眶通紅的葉正文一人,見得康大掌門頷首過后,這獨目巨漢方才手持玉簡,念起來那些早就滾瓜爛熟的數字:
“平戎一役,計折損丹主三尊、真修六十一人、練氣二千八百余僅是身隕、傷者無算。”
葉正文言到此處一頓,本就靜謐無聲的院中更是到了落針可聞。
院中眾弟子雖是曉得這身隕數字其中大半是轄內各家子弟,但重明宗自家門人折損數字縱然只占到四一之數,也稱駭人。
自兵出憲州、大破霍州、守衛云角州三戰下來,這些重明宗中堅或是不曉得繳獲幾多,但只看云角州一十三縣家家戴孝、寒鴉山四百余家戶戶治喪。
便就曉得康大掌門經營許久的本錢又薄了不少,更不提一個個從育麟堂出來的自家弟子,又要何年何月才得填補?!
當真鐵漢柔情,葉正文獨自在這緘默之中沉吟許久,方才能硬著心腸再發言講:“縣中靈脈已然枯竭,難得回天。各司各堂上前將各自事項稟明清楚,好佐以掌門定奪。”
這時候照舊還是獸苑段安樂領銜出來,恭聲答曰:“獸苑中尚有各品二階靈獸廿一,一階靈獸千余。”
康大掌門聽得心頭一沉,只現下這等規模,怕還敵不得一甲子前段安樂才筑基不久時候。要曉得,重明宗獸苑經營許久,段安樂也算能干。
論及出產生發,獸苑向來只比周宜修與康榮泉這叔侄二人統管的各階靈田稍遜一籌,算得重明宗除拾儲物袋之外的一大穩定進項。
想在今番過后想要恢復元氣,卻不曉得還要花費幾多辛苦。
段安樂言過退到座上,康榮泉自有默契,接位上前。
“靈脈枯竭,地力盡泄,平戎縣內連帶斤縣部分仙山,各品二階靈田垮了十之八九、難得修復;各階一品靈田共計三百廿三頃,無一幸免,連同上頭靈植盡都.
幸琉璃寶樹有十二根福祿藤提供七寶之氣,又受周師生前催促各部弟子勤收大日曦光與寒月爽氣化水結露、每旬灌溉不停之恩,這才未在此大劫傷及根本。
三元藤乃是自潁州費家遷來的上乘靈根,雖稍損元氣、然已無大礙,現正用九種靈泉吊著,待得時機成熟、移栽卻是不難。”
康大掌門自是曉得三元藤乃是康榮泉一手栽得,見得他也不邀功,心頭倒是寬慰不少。只是聽得多年在平戎縣開墾辛苦盡都白費,面上卻有些痛色一閃而過。
康榮泉過后即是賀元意,這重明宗陣師倒是學到了其師袁晉的幾分兇厲,才從九宸鎮岳大陣上頭收了幾條同階人命的他臟腑還有傷勢,行進之后面上痛色難抑,開口時候卻是有力鏗鏘:
“稟掌門師伯,器堂.”
“丹堂.”
“制符閣”
一眾弟子上前盡都說得清楚十分,康大寶亦也一一記在心頭。待得何晚櫻這鶴發老嫗緩步落回座上過后,前者沉吟一陣,方才發言:
“諸君辛苦,”
“不過本分、無有辛苦。”
段安樂引著一眾同門一道應過。
康大寶當眾嘆過,仰面言道:“平戎祖地自此留不得了,歷代祖師陵寢所在,留不得了”
眾弟子聽過盡都垂首、斂息不言。
“公府發文準允我重明宗暫行休整,又賜筑基丹一百、各品二階靈器百柄、各式二階符箓千沓、各樣二階靈丹千瓶、簽軍符三千,”康大掌門言到此處轉向葉正文,輕聲交待:
“這簽軍符暫行壓下,其余物什留足半數。剩余半數,視各家功績、親疏盡都賞了下去。折算過后再湊一湊,我們賞額撫恤或就能還清大半。”
“是,”葉正文揖首領命,康大寶未停交待,復又面朝重明眾修,語氣里頭頹喪一清:“二三子,該隨某重新啟程了,這其中篳路藍縷怕是不怕?”
“自是不怕!”
“好,點清家當,咱們自換三階靈地修行去!待得到了外頭開了新天那時候,某就不信這處祖地真就還是回天乏術。”
“諾!”
康大掌門鼓舞自家弟子,卻是不消費太多手段,眾弟子領命過后,下去各司其職。康大寶卻又將袁晉喚了過來,輕聲問道:“那筑基丹的方子,討過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