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后,重明宗、議事堂 此時云谷章家本代家主章黃石心有惴惴地立在破敗的議事堂外頭,周遭一眾弟子勿論修為高低,倒是都風風火火。
便是見得他這眼生的外客孤身在此,卻也難得駐足多久。
被一紙信符喚了過來無人招待,晾了足有一二時辰、亦無動靜,怨不得章黃石惴惴不安。
畢竟他家當年雖也是有上修坐鎮的豪家、還數度與費家嫡脈聯姻。但因了那位章家之女有了虧節之事,半甲子前家中金丹老祖又失陷他方,這便 若不然,依著云谷章家與費家人數代交情,總不至于與風石方家這類從前附庸一道被點來云角州內,與費疏荷這無父無母的孤女做個嫁妝。
這等難稱體面的事情,從前可與云谷章家這等門戶無有關系。
眼見得就要到了日昳時候,章黃石堂堂假丹、在這心力交瘁之下都被這斜陽照得生出來一絲倦意,這才見得堂內有一敦厚修士迎了出來。
“重明宗獸苑長老段安樂拜見章前輩!”
這禮段安樂卻是做得一絲不茍,不過章黃石卻也無膽生受,后者登時做出來惶恐神情,身子佝得要比段安樂還要挨上三分,這才揖首言道:
“黃石卻不敢受長老之禮,長老乃上宗康掌門得意高徒,若不嫌棄,與黃石平輩相交便可。”
段安樂做出副遲疑神色來,最后卻還是還禮答道:“這那安樂便就拜過道兄了。”
“不敢當不敢當,長老臨陣時候氣定神閑、淵渟岳峙之姿黃石還歷歷在目,自是欽服不已。兩儀宗避走鋒芒,長老確是居功至偉。道兄若不嫌棄,黃石斗膽,愿以兄事之。”
章黃石言語親熱十分,便連向來謹慎的段安樂都難從里頭聽出來半分諛色。若是旁人聽得此話入耳,說不得即就要真覺前者這是情真意切之舉。
然段安樂卻也未信,口中“道兄”二字未改,又與這章家主熱絡相談幾句,這才領著后者邁入殿中。
入殿過后,二人分了賓主落座,幾案上頭琉璃盞自生玉露,盈在頸口、芬芳馥郁。
敗落豪家出身的章黃石自然識貨,只是香氣撲鼻,即就察出這盞中是源自費家的上乘靈茶,心頭惴惴便就又添一分。
他這么一愣神,上手段安樂卻又先笑言道:
“本來章道兄來訪,是該幾位師長接待才不唐突。不過平戎一縣變故想來道兄也聽過見過,家師及一眾長輩實在難得抽身,這便要段某帶著幾個師兄弟過來與章道兄接洽一二。
若是章道兄卻覺不妥,卻也應當。只是師長們事忙,怕要再在敝宗再等些日子,也不曉得是否使得。”
“使得使得!這又有什么使不得的!今番累得段道兄與幾位重明道友親做接待,黃石都已誠惶誠恐。這‘不妥’二字,卻不知是該從何說起。”
章黃石這姿態,倒要比段安樂所想還要低上一截。
只是明曉得人老成精、樹老成怪,后者縱是眼見此景,卻也未生得意,便就端茶敬過、輕聲言道:
“如此便好,段某事前還怕章道兄是覺慢待,擔憂不止,卻不想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道兄高義、段某卻是欽服不已。且再稍待,待得康師弟與青菡院使過來,咱們便可議上一議了。”
“道兄言重,黃石此番幸入重明、見得仙山,便是不虛此行。諸般事情,段道兄盡請吩咐便是。”
章黃石照舊乖順,只是清冽芬芳的茶湯入口,卻也被這心頭不安弄得失了大半滋味兒。
好在淺啜幾口過后不久,便就見得一人一禽入了議事堂中,倒也省卻了他與段安樂再做獨處這分尷尬。
“重明宗靈植長老康榮泉,拜見章前輩。”
“青菡院使費婉兒,拜見章前輩。”
“這鳥兒怎么開得靈?”章黃石面色稍有詫異,不過很快即就又回轉過來,暫時將心頭詫異壓下、又故技重施,放矮姿態,在堂中一通客套過后,這才終于言起了正事。
“云谷章家、丹道傳家、享譽千年,便算在繁華京畿,貴家丹道亦有名聲。”段安樂言到此處稍稍一瞥章黃石是何神色,見得無有異樣,這才又開腔道:
“章道兄前番在陣前率家中兒郎用命非常、驍勇無畏,實乃公府肱骨。這些功績家師都看在眼里,保舉章家子弟入幕聽用的折子也都已落了侯府大印,亟待呈于公爺相看,此事便算落定。”
“多謝康掌門、多謝諸位長老抬舉之恩。”
章黃石恰如其分地起身拜過,倒也令得堂中人、禽稍覺滿意。
段安樂是個體面人物,是以哪怕這甜棗都已先給,口中這抽巴掌的話還是沉吟許久,都難言出。
最后卻還是下手康榮泉連施眼色催他,這才緩聲言道:“章道兄”
“道兄有何差遣?!”
“吁,”段安樂長嘆一聲,不過待得真正開腔時候,卻就無有了半分忸怩:
“章道兄,云谷章家甲子年前即就有丹師能煉得筑基丹藥,這事情便連潁州費家一眾上修盡都知曉,做不得假。
實不相瞞,今番我等延請道兄過府一敘,便就是想從道兄手中,購得這份傳承。也不知道兄意下如何、可否割愛?!”
“果是來了,”章黃石顯是早有準備,面上無甚變化,只在心頭啐過一口。畢竟這事情,自他被尚玉堂嫡脈點到山南來做效命過后,便就已經料得。
重明宗康大掌門能忍到現在才就發難,本就是一件令人十分意外之事。
段安樂話音一落,章黃石即就緘默下來。近來事多,催得康榮泉又恢復了些跳脫性子,正待連發質問,卻被其身前婉兒揮翅攔下。
康榮泉登時斂了脾性,婉兒自是施施然振翅落到章黃石肩頭,脆聲言道:“婉兒敢以青菡院使身份為保,這份買賣絕不會令得云谷章家吃虧。”
“哦,我說為什么那位向來清淡的貴女,怎么破天荒派了身前近人來關心這些瑣事了。”
章黃石登時了然,對于康大寶的這通安排,也算滿意。
畢竟這年頭上至匡家這天下共主、下至尋常假丹門戶,于下頭予取予奪的主家才是主流。
修行數百年來,自家這巧取豪奪的事情做得多了、也挨得多了,章黃石面對康大掌門這等體面安排,倒是隱隱又生出些不適出來。
只是他到底在被接到重明宗信符時候便就有了準備,此時心頭訝異不多。
又想起來那些在康大掌門玉闕破穢下頭殞了性命的一排上修、丹主,章黃石倒也灑脫爽快,當即將備好的玉簡取了出來,躬身拜道:
“上宗即有所缺,章家雖小,卻也該略盡綿力、聊表孝心。哪還能圖上宗厚賜、行如此無德之舉。”
他這漂亮話,卻是搔到了堂中這二人一禽癢處。
康榮泉當即起身,踱步過去先將章黃石扶起,然后才雙手從后者手中取過丹方玉簡,悅聲言道:
“今番章道兄慷慨之舉,小弟定會告予宗門師長與叔祖奶奶她老人家知曉、好做表彰。”
言罷了,康榮泉不待章黃石再發推脫,便就快步將丹方呈到段安樂玉案面前。饒是段安樂這般穩重之人,面上都難以抑制地滲出來一絲喜色。
婉兒長出口氣,它因緣際會晉為二階靈獸、開靈不久,正是才從費疏荷那處領得第一樁差遣。是以此番能得圓滿,卻是令得它心頭大石落了一半。
上手的段安樂足過了幾息之后方才平靜下來,蓋因便算重明宗破過金丹宗門、康大掌門宰過上修假丹,這筑基丹丹方卻真未見得。
便是當年他因緣巧合之下拾得了彭道人這等三階巔峰丹師的煉丹手札,亦也未見得其中記有完整丹方。
這或是因了彭道人這等存在,早就不消煉制這二階丹藥,且那手札里頭,卻也多是彭道人多年來煉丹心得,少有丹方記得。
至于別處地方,如欒供奉那里,卻也無有所獲。
這新晉上修是言莫看筑基丹事小,但身為遭費家栽培的外姓客卿,對于筑基丹這等關鍵物什,卻也需得問過幾位宗老過后、才好定奪。
是以勿論欒供奉這話是真是假,康大寶卻也不好再請,只得將目光落在了云谷章家身上。
若依著康大掌門現下想來,這云谷章家或也是費家幾位老祖早早便就給自己喂到嘴邊的厚禮。
畢竟能煉得筑基丹的良姓人家堪稱皮薄餡大,放在哪里不遭人覬覦?
只是康大寶到底太講體面,直令得喂到嘴邊的飯都已沒了熱氣,這才想起來開口。
好在章黃石這章家主確如康大掌門所料、身段頗軟,便算只有三名晚輩主持此事,這筆買賣終究也算圓滿,自是好事。
然而章黃石或要比重明宗眾修此前所想還要體貼許多,但聽他懇聲言道:
“章家現下手中還存有一爐靈材,舍弟亦也賦閑家中,若是諸位道兄有意,或可請上宗丹師隨黃石返歸家中。舍弟定會盡心盡力、不會掩藏半點。”
一旁的康榮泉聽得認真,待得章黃石話音落后,卻就又開腔問道:
“常聽人言筑基丹所用一應靈植繁瑣十分、君佐臣使繁復非常。卻不曉得章道兄家中有無有栽培之法、可否相授?!”
“有倒是有,但只看你這毛都未長齊的娃娃,怕也沒手段能育出來。”
這腹誹之言章黃石自不敢泄露出來,聽得康榮泉話后的他面生堆笑,復又答道:
“我家老祖當年便就做過準備,自是有的。只是臨行時候,卻未想過康道兄對此有所興致,未曾帶來,待得小弟返程過后,即就拓印送來。”
見得章黃石如此上道,堂內眾修自是都頗為高興,畢竟康大寶向來不慣做難堪手段,這些弟子們,自也不敢逾距許多。
“章道兄想得如此周到,卻顯得我重明宗有些小氣。不過此事還需得呈于家師知曉,才好定奪,還請道兄暫待消息。”
段安樂言過之后,即就又從儲物袋中取出來一部書囊,緩步行到章黃石身前,輕聲言道:
“這部《玉露皓銀功》乃是當年家師得費家天勤老祖所賜,上頭諸多關鍵地方,皆有批注。算得是宙階下品功法里頭的上乘之作。今番段某便代家師贈予道兄,以全兩家之誼。”
“這”章黃石一時倒是有些驚詫,蓋因莫看西南三道近來金丹死傷一片,其實便算在最為繁華的京畿地方,金丹上修也能算得值錢。
而茲要是家中子弟成器、能夠修行得宙階功法,那么結丹可能,總要比旁人高上些許。更莫說如段安樂手頭這部經注齊全的,即就更是難得。
莫看云谷章家丹道傳家,也算有些底蘊,其實真正留下來完整傳承的宙階下品功法,也只得一部,且還遠比不得這部《玉露皓銀功》。
做久了費家附庸的章黃石,倒是聽過這部功法名聲。
亦曉得便算許多費家旁支堂口壓箱底的功法,或還不如此法。
是以待得似有墨韻流轉的書囊甫一入手,他這心頭自然歡悅,登時便覺自己決定無錯。畢竟本來就無翻臉本錢,現下僅是做好識相本分,便就能得如此實惠,卻也不虧。
便是康大掌門前些時候在陣前身先士卒,章黃石都從未有半點兒觸動,此番真就令家中多了一門傳承,他卻真曉得何謂寬厚、才對這重明宗有了一絲親近之感。
康榮泉看得這賓主盡歡情形卻也高興,于是也發言道:
“道兄若是家中無有急事,便請先在客舍休憩一陣,待得宗內師長有暇,或會召道兄相見、再行撫慰。”
“是,多謝道兄!”
————掌門云房 云房里頭的康大掌門看過一眼段、康、婉兒各自落印過的信符,他只將上頭幾行字匆匆一掃而過,便就未再驗看。
對于章黃石是如何反應、卻也不覺意外。只要這章家主腦子未壞,他便不該有拒絕心思。
至于筑基丹方的事情,康大寶不打算做隱瞞,如今的重明宗早配得上它了,不消害怕遭人覬覦。
將這好名聲傳出去了,也好安一安以從潁州南遷那八家良姓眾多修士之心。
他們才落腳不久,好處實惠未得多少,便就在兩儀宗這等兇橫宗門手頭吃了大虧。到底未施恩惠,又不知根底,康大寶自是要花些心思,好生穩一穩這人心。
不過得了丹方入手,卻不代表筑基丹便就唾手可得。
要曉得,筑基丹雖才是二階丹藥,然煉制難度頗大,便連許多初入三階的丹師也未必能言把握十足。
且取得丹方不過才是第一步,若想依著康大寶設計,距離筑基丹一應所需靈植能得自產、筑基丹每隔一段時候能夠穩定出產,卻還需得好多事情要做。
急是急不得的,現下也僅是開了一好頭罷了。
康大掌門自小便不怎么做急功近利之事,當年能憑著一手浸燉肘子討得何老掌門歡心,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二字。
他坐在蔣青榻前,翻閱起葉正文瞄著一只獨眼認真記好的諸多章程。這遷徙之事準備如何,便就有了一清楚印象。
康大寶手持刀筆在葉正文呈來玉簡上頭一一批注,倒是認真非常。畢竟這方方面面事情是要牽涉萬余修士、黎庶無算,由不得他不加小心。
好在眾家弟子早已被重明宗一宗主事教養得可圈可點,這進展速度卻要比康大掌門預想中快上許多。
現下唯一值得他心憂的,或就是那些傷重弟子們能不能扛得住這番舟車勞頓了。
想到這里,他便又將目光落在了臥在榻上的蔣青那里。不過也巧,他才看過去,后者眼皮即就動了一動,守在此處的齊可三人登時一驚、動作起來,看得康大寶笑了出聲。
“如此便好,再過些時日,即可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