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道、中州、原佛宗 殘陽透過毗盧寺的金根銀杏葉,在刻滿梵文的青石板上灑下破碎的金斑。
毗盧寺作為大衛仙朝境內年歲最久的古剎,據傳乃是化神覺師所立,自是顯赫非常。
這大寺本該是梵音繚繞、香客絡繹的圣地,可今日方丈修行的守心寮內,卻只有銅爐里斷續飄出的檀香,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在暮色里頭籠著一層詭異結網。
原佛宗方丈慧海此時正盤膝坐在菩提樹下,灰布僧衣上的補丁被夕陽暈成暖色,他枯瘦的手指捻著串油光發亮的菩提子,每顆珠子上都刻著極小的“卍”字。
作為原佛宗這大衛仙朝顯宗祖庭執劍之人,他對外是恪守清規、輔佐仙朝的護國高僧,可此時他面上的慈悲之色卻是不甚堅毅,誦經時候語氣微顫,白眉輕抖,顯是修行到了關鍵地方。
值此時候,這寮房內登時了無聲響,便連院內的蟬鳴都是倏然一滯。
也不曉得是過了多久,只待得院中琉璃寶樹葉冠上頭蟬鳴再起,這老僧眉頭抖動即就停落下來,反是在面上生出來了一絲郁結神色,繼而化作一聲長嘆:
“唉,化神之路,何其艱辛。”
這情景于他這高僧大德而言卻是十分難得,然而又才過了幾息時候,這老僧面上愁容不消反濃,復又喃喃念道:
“本應寺格列真就修成了‘三身合明相’,通了修持至‘毗盧遮那幻身持明大士相’的化神之法?難不成,當世顯宗福德真就弱于了大雪山的偽佛?”
慧海再發輕嘆,蓋因原佛宗乃是自家化神祖師所建、然弟子不肖,往后再未出現過覺師根苗。
可從未有過化神祖師的雪山道本應寺,眼瞅著卻就要出來一位覺師了。
作為今代方丈的慧海常自忖不輸先師,幾為三千年來原佛宗最有可能晉為化神的存在,可卻還是慢了大雪山那些花和尚一頭.
“還好那福能”當慧海禪師輕聲念得一半,只見其案前油燈微微一晃,外頭禪院即就傳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師父,秦國公遣人送來的八尊金丹制好了,還請您移步相看。”
慧海禪師眸光閃爍一陣,右手屈指一并、輕敲矮幾,邦邦脆響過后,禪門無風自開,露出來個身材長大的清秀和尚。
這是慧海禪師大弟子了覺伽師,也算是大衛仙朝明面上最有可能結成元嬰的人物之一;且了覺與大衛長公主,好似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交情在里。
如此佳徒,自要得師長器重。
是以現下原佛宗幾位禪師常年修行,平常宗內大小事情,卻都是由了覺伽師來做代管。百余年來,卻也無甚大的錯漏。
若是尋常時候,了覺卻也沒膽子來叨擾自家方丈師父清修,然這八位金丹上修乃是秦國公這宗室新貴特遣人送來的,干系重大,卻是需得慧海禪師過目一二。
果如了覺伽師所料,當禪門洞開露出其師身形、窺得慧海眸中認真之色時候,了覺伽師卻就曉得自己此番相邀未有出錯。
遭擾了修行的慧海也不多言,只與了覺使個眼色,師徒二人即就腳踩蓮花入了戒律堂中。
戒律堂乃是毗盧寺規制最嚴之地,剛踏入門檻,便有一股沉肅之氣撲面而來。
堂內地面鋪著整塊的黑玉獅子板,石板縫隙間嵌著金粉勾勒的“戒律符文”,在廊下長明燈的映照下泛著冷冽微光。
正前方的高臺之上,供奉著原佛宗開山祖師的木雕法相,法相身披鎏金袈裟,左手持念珠,右手結“降魔印”,雙目微垂卻似能洞穿人心。
法相前的青銅香爐里,插著三炷半燃的檀香,煙氣筆直向上,竟無一絲飄散,顯是被堂內陣法約束著。
高臺兩側立著十二根盤龍石柱,柱身上刻滿了《佛門戒律經》的經文,從“不殺生”到“不妄語”,字字清晰,筆觸剛勁,柱頂還懸掛著青銅鐘鈴,風過之時卻寂然無聲,只有犯戒弟子入堂受罰,鐘鈴才會發出警示之音。
堂下兩側擺放著兩排菩提木長凳,凳面光滑如鏡,顯是常年擦拭,長凳盡頭的案幾上,整齊碼放著戒尺、念珠等懲戒法器,每一件都透著森然寒氣。
上頭的血跡也不曉得是哪代弟子所留,染得法器本來顏色皆都不見,直令得人望而生畏。
堂內高階凈香、戒香合做一路、彌漫四方,與遍布各方的卍字咒印相得益彰,足能壓得陰穢之人難以抬頭,足顯出來佛門戒律之地的肅穆方正。
任誰見了,都會對何謂規矩、何謂方圓多些見解。
慧海禪師與了覺伽師對此自是熟悉非常,師徒二人踏著黑玉獅子板,腳步聲在空曠的堂內回蕩,顯得格外清晰。
行至高臺左側,了覺伽師屏退值守弟子過后,慧海禪師眉眼微抬,伸手在一根盤龍石柱的“戒”字銘文上輕輕一按,只聽“咔嗒”一聲輕響,石柱側面竟緩緩浮現出一道暗門,暗門邊緣刻著與堂內戒律符文截然不同的紋路。
那些紋路扭曲纏繞,泛著灰黑色的光澤,隱約透著一股血腥氣,似與戒律堂的莊嚴肅穆格格不入。
“師父,陣法已然備好。”了覺伽師上前一步,從懷中取出一枚黑色令牌,令牌上刻著“慈悲”二字,他將令牌嵌入暗門凹槽,暗門內頓時亮起一道幽暗綠光,隱約能看到門后是一處狹窄的通道。
通道兩側的墻壁上,嵌著墨色陰珠,珠子發出的光芒黯淡渾濁,不過照得通道內影影綽綽,更添詭異。
師徒二人踏入通道,暗門在身后緩緩閉合,隔絕了戒律堂的凈香。
通道內的空氣瞬間變得陰冷刺骨,還夾雜著濃郁的血腥氣與腐臭,讓人胃里翻江倒海。
走了約莫百來步,前方豁然開朗,竟是一處巨大的密室,這里便是煉制人傀的地方。
密室頂部垂下無數鎖鏈,每根鎖鏈末端都鎖著一具暗金色的軀體。
正是方才提及的八尊金丹人傀,他們雙目緊閉,眉心處的“控靈印”泛著紅光,周身纏繞著灰黑色的傀儡氣,偶爾會發出“滋滋”的聲響。
密室中央有一座巨大熔爐,熔爐內燃燒著幽藍色的火焰,火焰中隱約能看到無數細小的符文仍在翻騰。
而就在熔爐旁的地面上,散落著不少惡臭肉糜與染血僧衣,這血腥氣味正是從這里散發出來的。
四周墻壁上刻滿了《梵音渡厄傀儡經》的經文,可經文旁卻布滿了暗紅色的手印,像是有人曾在這里痛苦掙扎時留下的。
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密室角落里堆著十幾具殘破的人傀軀體,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頭顱歪斜,眼窩空洞,透著說不出的陰森可怖,與戒律堂的方正莊重形成了天壤之別。
窄窄一處陣法,竟就如此簡單地隔絕了一處佛門圣地與一處修羅道場。
哪怕是修行到元嬰后期修為的慧海禪師繼任原佛宗方丈位置已逾七百年,然而再見得眼前景象,卻還是微皺眉頭。
如不是秦國公匡琉亭專遣人送來這三俗五僧八位金丹,慧海禪師或也不會時隔多年再開啟這地方。
畢竟如今的原佛宗也早過了他繼任初時風雨飄搖的時候,用不著再行這有傷天和的酷烈手段。
要曉得,外間一直風傳原佛宗煉制人傀的“梵音渡厄”之法論及“高明”二字,卻是僅次于匡家宗室“簽軍符”下的頭一檔。
這一點,便連向來以酷烈詭異著稱的雪山道本應寺,都要甘拜下風,甚至在兩家交好時候過來求法。
不過哪怕是如此高明,要一氣將八具金丹上修遺蛻盡都煉成人傀、不輸于身前七成本領,卻不曉得接這差遣的了覺伽師為求全功,又是付出了多少心力資糧。
然而此時的慧海禪師卻是微微蹙眉,面生悲苦之色,合十連呼:“阿彌陀佛。”
一側的了覺伽師急忙寬慰:“皆是衛室殘虐不仁、作孽如此,哪里是師父的過錯!”
慧海禪師聽后面上慈悲之色不減,只是又呼了幾聲佛號,才又轉身朝著了覺伽師言道:“盡快交由秦國公府使者,速速離了我毗盧寺清修之地。”
這番了覺禪師卻未急應,醞釀一番過后卻就再言:
“師父,卻不曉得那位秦國公將來會不會一而再再而三這八具度厄金剛耗費我家資糧無數,若是再來,這.”
“今上這是在催我家出兵罷了,佛門弟子,哪能輕造殺孽。
老衲無有本事,能手持禪杖能護衛轄內蒼生便好。至于普度眾生之事,待得我家再出大德再做,也是不遲。”
在自家徒弟面前,慧海禪師卻也未做十分警惕,話音一落,面上那言不由衷之色即就未再掩飾。
這天下局勢未明,還不是原佛宗入局時候。對于如潁州費家這類內憂外患的小門小戶而言,自是可以孤注一擲。
但對于原佛宗這歷經數朝不倒的顯宗祖庭,心向仙朝與依附宗室,可遠不是一樣意思。慧海禪師自需十分謹慎顧好門人弟子、道統傳續。
師徒二人合十朝著室中人傀一一念了段明知無用的度厄佛經,面上神色即就又好了不少。
了覺伽師手持法寶收攏好八具度厄金剛,正待與其師慧海禪師作別,卻就見得后者袈裟內現起一道微弱靈光。
慧海禪師面上顯是露出來一絲意外之色,也不避諱了覺,只是輕聲低喃:“外海瀾夢宮派九真入山北鳳鳴州,匡琉亭與九真相會、似有不睦、不歡而散”
這十余字未做修飾,卻足令得慧海禪師闔目不言、咀嚼許久、神色變幻不停。
許久過后,慧海禪師睜開雙眼,目中卻又多了些熱烈之色。待得他再開腔時候,卻也已改了口風:
“徒兒,將這些度厄金剛盡都予我。呈老衲紫符于玄穹宮后,再遣人去訪魏大監,相詢今上何時有暇,老衲要親去拜會!”
了覺伽師亦是一副若有所思神情,縱是被師父打斷,卻也忙不迭恭聲應道:“是,徒兒這便去辦。”
這金丹巔峰的佛門高僧發聲過后腳步飛快,須臾間即就退出堂內,獨留慧海禪師一人在內,緘默許久后才又發低聲:
“如是瀾夢宮那位真要相護匡琉亭,那不光是摘星樓白參弘騎虎難下,毗鄰外海禹王道那邊,或也要有些動作才是 匡家嫡庶兩脈若是因一上品金丹相合,而太一觀又不能凝結各家,這勝負又哪用言講?匡掣霄,太祖的魂燈,又到底還能壓得服你這龍孽多久呢.”
————山南道、騰文府、摘星樓 瀾夢宮主給予這些元嬰真人的威懾力,卻不是坐在御座上的衛帝能比。
莫看外海只是來了一薄有名聲的九真真人與一眾上修,可卻要比仙朝宗王親提禁軍來援還要嚇人。
這消息甫一散出、不單是摘星樓轄內三管兵鋒頓時收斂大半,便連常常現身太虛,好做震懾督戰的摘星樓主白參弘,近來也少有露面。
尋常弟子或不曉得其中內情,但便連寒鴉山脈中的那位豐文妖尉,似是態度登時也變得冷漠許多。
白參弘倒也怪不得這妖尉無有膽魄,蓋因匡掣霄這類存在于外海可以自成一派、如果當年去了寒鴉山脈,照舊也能在那片靈土開辟妖國,便連尋常化神妖將,說不得也會拉攏結交。
這等人物,卻不是一個身處邊緣的初期妖尉可以招惹的,哪怕是那九真真人少有人見得,哪怕是少有元嬰修士與其交手、熟悉他本事若何。
白參弘做了這么些年的摘星樓主、橫霸數道,卻真還是頭一回落得了這騎虎難下的境地。與匡琉亭這小輩斗了這般久,他還是破天荒地生出來了些懊喪之意。
項天行與三管主事皆落在下手,都是能威壓一方的顯赫角色,此時卻無一個敢于出聲。
那落在角落、滿身死氣的兩儀宗大長老蒲紅谷,就更是一副懨懨模樣,便連手頭才得的三個金丹腦袋,也都無有絲毫心思拿出請功。
確如“愁云慘淡”四字落在眾修肩頭,一時間甚至壓得他們屏住呼吸、直令得堂內靜謐到落針可聞。
堂內的死寂被一陣極輕的衣袂破風之聲打破。眾人循聲望去,有金丹上修此時只用來做知客小廝,這才立在堂前拜道:
“師祖,外間是有真人來訪。”
這金丹手握玄光,張開手掌時候自飛落到白參弘身前,方才現出來一枚刻著“太一”二字的脂玉。
“速請,”
便連白參弘自己都覺語氣中多了些急切味道,然而此時堂內眾修卻也都不甚在意,只是都不約而同、目光灼灼地望著大門外頭。
眾人目中很快即就顯出來一清瘦身影,來人一身月白道袍,腰懸法劍,發間束著枚刻有“太一”二字的玉簪,面容清癯,雙目如古井般深邃,周身縈繞著若有若無的道家清氣。
“白樓主別來無恙?”來人抬手作揖,語氣清冷:“貧道清玄,奉觀主之命,特來拜會。”
白參弘他強壓下心頭的警惕,故作拿喬:“太一觀倒是消息靈通,只是不知清玄道長此來,是為瀾夢宮之事,還是為匡家宗室之爭?”
清玄道長微微一笑,緩步走入堂內,目光掃過滿座沉默的修士,最后落回白參弘身上:
“樓主說笑了。貧道久聞樓主大名,此番前來,既不為瀾夢宮,也不為匡家,只為摘星樓的前程。”
他話音剛落,從袖中取出一枚瑩白玉簡,遞向白參弘,語氣里頭帶些恭色:
“這是觀主親筆所書,樓主一看便知。”項天行上前接過玉簡,仔細檢查無誤后才遞給白參弘。白參弘展開玉簡,只見上面字跡遒勁,寫著:
“瀾夢宮插手內域,匡家嫡庶相爭,此乃亂世之兆。貴樓雄踞山南道,道兄更能比后期真人,橫壓西南。但若困于一隅,恐仍要遭池魚之殃。
太一觀愿與摘星樓攜手共護內域安危,待得亂局平定、再立新帝,西南之事,自由道兄自理。”
白參弘認真閱過,面上神情未變,只抬頭看向清玄道長:“貴家觀主倒是好大的手筆,只是不知,太一觀要我摘星樓做什么?”
“樓主勿憂,倒也簡單,”清玄道長悅色更濃、語氣平靜:“其一”
(不是故意要斷章,而是真的寫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