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輕輕扣上,周玄連氣質都變了,頗有些“卷袖扶風,行云流水”之感。
袖袍甩動之間,「溪谷真經」中的“天下式”,已是沉沉壓下。
天下式,借天下之勢,萬眾合流,凝成大神通,
要說這爐鼎之中,本就有濃郁的人間愿力,而且那些愿力,也是周玄講書、扮演「無上意志」所起。
所以,他在爐中借天下式,比魚龍入海遨游,還要來得更自然些。
周玄借到了勢,那爐中的愿力潭水,便受了他的指引,朝著那些情緒的人俑撲打過去。
“轟!”
潭水洶涌,幾乎只用了一層浪潮,便將那些人傭,撲了個稀爛。
石像們裂成了碎屑,青紅雙魚,似乎聞到了某種誘人的味道,一改不久之前的躁動,游弋在了潭水之中。
井國的香火,跟隨著雙魚的指引,也入了潭水,點起了一片熾熱的巖漿,
所有的「七情六欲」的碎片,只要遭遇了巖漿,頃刻便化作了五彩的光點,光點爆開、飛舞,再塵埃落定,爐膛之內,便是一派迷幻的色澤。
井國香火、青紅天火、人間愿力、七情六欲,這些被投入到鼎爐之中的物事,開始了它們默契的交融。
周玄很是欣慰,至少,這個好不容易建起的大丹爐、這一鍋費了萬分辛苦才收集到的“丹料”,都保住了。
比周玄更為開心的,便是丹爐本身,爐壁里流淌著血液一般的聲音,沙沙作響,似乎在慶幸自己的“劫后余生”。
這次丹爐玩得太大了,差點炸爐。
那無數的手,又鉆進了爐膛里,再次將周玄給包裹住,緩緩送出丹爐。
危機解除,周玄心情倒是大好起來,開啟了碎碎念模式,他超大聲的訓斥道:“爐子,我以為,這酒,要一口一口的喝,路,要一步步的走,步子邁大了,容易扯著蛋!”
他這番訓斥“丹爐托大”的話,倒沒有讓爐子羞愧,反而那些包裹著周玄的手臂們,紛紛使了點暗勁,給周玄來了個“萬手推拿”,按得骨頭蹦蹦響。
“呀,還不服氣,丫給我等著。”
疼痛過后,周玄竟真有推拿后的舒坦,他自然沒有動火,只是心里琢磨著,等這鍋丹煉完了,把星空卷扔回秘境里去,讓血井好好的揍一揍。
秘境里的黑水、血井,已經成了周玄的金牌打手,凡是進秘境不老實的,沒有挨它們一頓打解決不了的。
“大先生出來了,大先生出來了。”
畫家見到了周玄,重新出了鼎爐,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
白鹿方士則仔細的瞧著爐里丹料的變化,那幾味丹料在融合之后,爐膛里面的液體,開始變得黏稠了起來,
起先,只是像拌入了瓊脂的清湯,在旋動之時,翻濺不起水花來,
但漸漸的,卻稠密得像街邊小販售賣的芝麻糊,完全攪不動,
直到最后,干脆是直接凝固了,成了一大灘泥土。
只是尋常的泥土,可不如它們好看——它們五顏六色,種種美輪美奐的色澤相互勾勒,仿若一位高明的沙畫大師的作品。
“老白鹿,這鍋丹料和丹爐,我都保住了。”
周玄走到了白鹿方士的身邊,很是輕松的說道。
“大先生的路子太野,我老白鹿看不懂。”白鹿方士再瞧周玄,眼里盡是膜拜的神色。
這自古煉丹,只要丹爐的爐膛體態巍峨,那爐中哪怕出了什么問題,也沒有人敢進那爐中,將危機化解。
周玄敢進爐,光是這份勇悍,便是古往今來的煉丹師中罕見至極的。
“你看不懂我沒關系,這爐里的丹,看懂了嗎?”
周玄又問道。
白鹿方士再次搖頭,說道:“看不懂。”
他這話一出口,李長遜捂著肚子狂笑道:“哎喲喂,老白鹿啊老白鹿,你活這么大年紀,倒是空耗了許多歲月。”
“我只算你活了一千年,那也渡過了將近二十個甲子,本該是博文強記的年紀,結果來了明江府,便只有兩樣不懂——這也不懂,那也不懂。”
李長遜的吐槽,攻擊性極強,惹得那白鹿方士臉色臊紅。
他憋了半天,才促使講話之聲不再哆嗦,爭辯道:“李山祖,這可不能笑話我……實在是大先生沾惹的事,過于深奧,就說這丹爐,外壁透明,內在清晰,這便是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奇景……”
為了挽回顏面,那白鹿方士便使出了渾身解數,說道:“反正你讓我看懂丹爐里面的丹藥,我看不懂,但我有看得懂的地方。”
“能看懂哪兒,講出來。”
周玄對白鹿方士頗有耐心,問道。
白鹿方士說道:“就說煉丹這事——無論是用「人間愿力」煉氣丹,還是用「七情六欲」來煉人丹,
那些愿力和情欲,入了丹爐,便會凝成汁液,
然后,汁液之中,提取出精萃來,精萃便是那丹藥,
但是大先生這爐丹,汁液卻成了泥土,僵在爐中不動,這便是想不透的地方。”
周玄聽到此處,也望了望那丹爐內的景象——所有的丹料,化作了一大灘五彩泥土,動也不帶動的,只是那未被泥土占據的丹爐空間里,縈繞著團團的白色霧氣。
他怕這丹爐里面又有異變,心里稍顯煩亂,忍不住吐槽——這還自動化煉丹呢?不是這里掉鏈子,就是那兒出毛病,只怕手動煉丹也沒這么累心勞力的。
周玄又問那白鹿方士:“老白鹿,那這鍋丹,是不是又出問題了?”
“目前倒看不出來問題。”
白鹿方士說道:“雖說人間愿力、七情六欲,都凝成了固土,但爐內彌漫著的靈力白氣,卻是正兒八經的。”
“確保沒問題?”周玄有些不放心,又說道:“有問題可以說,我不怕累,我就怕這丹,煉成了廢品。”
“真沒問題,等著便好。”
白鹿方士仔細的搜刮了腦海里的煉丹經驗,篤定的說道。
“那我信你的。”
周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雖說老白鹿這里不懂,那里也不懂,但他屬實是井國之中,最懂煉丹的人之一了。
眾人再次輕松起來,交頭接耳,聊起了某些閑散的話題,只是偶爾會注意到丹爐里的異變。
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丹爐中的氤氳白氣,漸漸的被那些丹土吸收,
而丹土里,也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氣孔。
氣孔不斷的翕合著,而整塊丹土,也在收縮,膨脹——它倒不像土了,更像是一個活著的器官。
“好像一個被放大了無數倍的肝臟、脾臟?”
周玄問白鹿方士。
白鹿方士倒講不出來什么,反正煉丹爐中的景象,早早就超過了他的見識,
他實在評價不出個什么名堂來。
明明爐中的樣子,清晰可辨,但他觀這一爐丹,也和盲人摸象差不太多。
他唯獨只能說出一句“再等等,等等看”這如萬金油一般的話來。
周玄更是不通丹道,他也只能“再等等,等等看”,這一等,那丹爐中,便真有了瑰麗的景致。
在那丹爐中的白霧,被那丹土盡數吸收之后,忽然,丹土的顏色,便透明了起來,
在丹土的垓心處,則有一個穿著長袍的小娃娃。
這一身長袍,一半是青衫大袖,為道家制式,一半是斑斕五彩,有羅漢、菩薩云紋,
“好一個小娃娃,半僧半道。”周玄說道。
云子良則說道:“也該是半僧半道,玄子,那丹料中的七情六欲,既有遁甲太上的恐懼,也有佛國五式的憤怒。”
周玄點了點頭,只見那半僧半道的娃娃,原本作“僧侶入定”狀,忽然,他睜開了雙目,凝望向了周玄。
娃娃的目光,本是世間最為澄澈之物,但周玄卻從這娃娃的眼睛里,讀出了過于復雜的思緒來。
恐懼與歡娛、悲痛與喜樂、憐憫與高傲、膜拜與仇恨。
這些原本針鋒相對的情感,卻同時出現在了一雙眼眸里。
周玄的心緒也跟著流轉,他來井國之后的所見所聞——平水府周家班、明江府東市街、荊川府夜先生總堂、黃原府水寨,凡是周玄去過的地方,見過的人,一幕幕也在他的心頭,如走馬燈一般的放送著……
“好詭異的娃娃。”
各種流轉的記憶畫面,將周玄的心緒越扯越深,他怕會陷入到永恒的沉淪,當即便心頭一橫,將自己的思緒畫面,盡數斬斷,
他的心神重新恢復了清明,而那個娃娃的目光,卻變得呆滯了起來。
“這娃娃又是什么東西?”周玄看向了白鹿方士,見對方猶猶豫豫的,便問道:“又不知道?”
“嗯。”白鹿方士很是有底氣的說道。
“該惡補一下你的煉丹知識了,都被時代淘汰了。”周玄嘆了聲氣。
“唉……大先生,我也是……不對……不對……我看懂了,看懂了。”
那白鹿方士終于體現出了他的價值,在被周玄無力吐槽之后,他忽然靈感大開,指著那娃娃說道:“大先生,他……就是丹妖。”
“丹妖?”周玄問。
那白鹿方士平日里癡狂成性,這會兒更是發了狂病,在認出了“丹妖”之后,便兩只手朝著胸脯狂扇,跟打鼓似的,然后腳下生風,繞著謝家岙,一頓抓狂的跑,
周玄都瞧愣了,問一旁的云子良:“老云,你說這白鹿,不咬人吧?”
“那保不準呢。”云子良眉頭皺得緊緊的,
周玄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老夫聊發少年狂,這狂是“狂生意氣”的狂,不是狂犬病的狂!
好不容易,等白鹿方士發完了狂,他竟然又像個沒事人一般,小跑到周玄身邊,說道:“煉丹能煉出丹妖,這便是祥瑞,天大的祥瑞。”
周玄現在都不敢相信白鹿方士的話,先問道:“老白鹿,你現在精神狀態穩定了沒有,如果沒有的話,你可以再跑一跑,晚上風大,容易醒神。”
“大先生,現在便是我最清醒的時候,剛才……我剛才,也就是心中喜悅,聊表抒懷而已。”
“聊表抒懷?你是什么詞兒文雅,就往自己的腦門兒上扣啊。”
周玄說道:“我問你,既是丹妖,何稱祥瑞?”
在他的刻板印象里,祥瑞都是什么飛花、奇獸、天降異象,
妖嘛,便是妖魔鬼怪的妖嘍,不是什么好玩意兒。
把祥瑞和丹妖掛鉤,周玄還真是頭一回聽說。
白鹿方士說道:“大先生有所不知,丹妖,便是煉出來的丹,通靈顯圣,化作了人形,即有人的思維,也有人的靈性,
這是丹藥煉得極好的象征,你想想,這丹藥都通靈了,能不是全天下最好的丹嗎?”
他又說道:“對了,大先生,我以前給你講過,曾經九州方士,皆在天上煉丹,只是有一日,人間的爐鼎煉出來一只丹妖,那丹妖極是厲害,為禍人間數載,
因此,這次煉丹被視為丹禍,于是,往后所有的煉丹師,都由天穹統一管理,人間便再也沒有丹師了。”
周玄聽說“丹妖”這般厲害,氣得給了白鹿方士一爆栗,說道:“那祥個毛的瑞?要是這丹妖厲害,我們這么多人降不住,那他不成了逃出鍋的鴨子,我們白忙一場?”
“按照以前天穹上師的推演,丹藥種類繁多,上次出了丹禍的丹妖,那是個「武通天」——一身神通蠻橫,天下強人,莫不能擋,
但是丹妖之中,除了武通天外,還有其余種類,比如「山水見」、「扶風攬月」等等。”
這些個陌生到了極致的詞兒,一個接著一個的從白鹿方士的嘴里蹦出來,可把眾人都給唬住了,都瞧向了老白鹿,眼目中盡是對知識的渴望。
白鹿方士感受到了眾人的求知欲,他不由的也把腰板挺直了一些,說道,
“「山水見」,便是這丹妖,會分身在井國的大山長河之中,入水有靈,傍山而聰,山水憩身數年,便能成為多智之妖,知井國過去,曉井國未來,比起那井國之中最為厲害的算師,推演得還要準確。”
“至于那「扶風攬月」嘛,這只丹妖便是……”
白鹿方士急于找場子,那跟個說書人似的,將那丹妖的名堂,講得是動天響,但他講著講著,便被周玄喝斷。
“先別急著扯淡了,老白鹿,你瞧瞧我煉出來的那只丹妖。”
周玄朝著丹爐的方向努了努嘴,
白鹿方士回頭看去,他只瞧見,那位丹妖童子,忽然并手如刀,朝著自己的腹心,剜了進去。
噗的一聲,童子的肚皮上,便出現了一個血洞,他的手順著腹部,往上掏摸,最后像是抓取到了什么東西,
等他的右手回收,眾人才看了個清楚,那丹妖童子的手里,竟然握住了一個金色的心臟。
緊接著,那丹妖童子,將心臟緩緩的舉了起來,當舉過頭頂之時,
它的身軀,便忽然石化,手、腳、身子,都變成了山中青石,只有那掌中的“金色心臟”,還在頗有律動的收縮、泵動。
“這丹妖童子,是什么種類?「武通天」、「扶風攬月」、「山水見」?”
周玄問白鹿方士。
白鹿方士有些犯難,說道:“大先生,你知道的,那些丹妖的種類,都是天穹上師推演,推演嘛……”
“所以,你又是啥都不知道嘍?”周玄沒好氣的說。
他有點受不了白鹿方士在「博學煉丹士」和「煉丹盲流子」這兩種身份里,上竄下跳,他有時候真的忍不住給老白兩捶!
“也不是啥都不知道。”
白鹿方士說道:“大先生,我知道丹妖有一個特性。”
“講!”
“丹妖有靈,而且極聰敏,它們在發現自己逃生無望的時候,便會自盡。”
“這名丹妖童子,應該是觀察到大先生神武、明江府游神無雙,外加你的那些幫手,什么香火道神、屠夫,都是不世出的絕頂高手,
而且估計還推演出了大先生算無遺策,那是神機軍師下凡,也無生路可言,所以便自盡了。”
白鹿方士這一頓馬屁拍的,
周玄橫起了眉毛,問道:“老白鹿,你曾經的那些歲月里,每天琢磨的,是不是全都是阿諛奉承?馬屁拍起來,是一套一套的。”
“唉,大先生,我是丹官嘛,以前也是有……有……編制的。”
“那就合理了。”
周玄點點頭,問道:“那我現在怎么辦?”
“取丹。”
白鹿方士指著那顆心臟,說道:“丹妖所謂的自盡,只是扼殺自己的靈性,但是丹藥本身還是在的,那顆心臟,便是丹藥,大先生去取就是了。”
“確定?”
“確定!”白鹿方士差點發誓了。
周玄點了點頭,朝著鼎爐走去,走到了爐壁前時,也沒等鼎壁的手,接引他入爐,他便神魂日游、移形換影,出現在了丹藥童子身前十丈處。
他也是平常謹慎慣了,雖然有白鹿方士鐵板釘釘的保證,但他還是反手扣住了「神行甲馬」,以防萬一。
做好了這些準備,周玄才一步步的朝著丹妖童子走去,一直走到了童子面前,他伸手去拿那枚金色心臟,
那心臟剛一入手,丹妖童子猛的睜開了雙目……
周玄心里暗罵:老白鹿,我頂你個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