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垂釣客,是個中年男子,
而抱著紙娃娃的人,雖說鬼氣森森,但若仔細分辨,倒能分得出來——是個女人。
周玄不太清楚那兩人的來路,便沖這兩人努了努嘴,問陸行舟,
“陸先生,那一個垂釣客,一個抱著紙人的……都是什么來路,怎么感覺來者不善呢?”
這兩個人,雖說作風詭異,但他們可不是偷偷摸摸過來的,進街進得大搖大擺,
既然不遮掩,那戰力極高的陸行舟,自然也能察覺到那兩人的行蹤。
他看也不看,對周玄說道:“我們黃原府的大堂口,并不多,有兩個,一個是「巴人」,一個便是我們苦鬼。”
“何謂大堂口?”
周玄問陸行舟。
“背后鏈接的神明、異鬼,是天穹神明級,便是大堂口,「巴人」背后的異鬼,叫「殄君」。”
這個名字,不用過多介紹,周玄很熟。
他以前給古玲,做過一幅刺青——白虎頭。
而白虎頭,便是「殄君」的象征。
這位「殄君」,能夠穿梭人間與幽冥,掌控世間游蕩的亡人。
“那位垂釣客,便是「巴人」的二當家,叫萬歸一,他釣的不是魚,釣的是肉眼凡胎瞧不見的亡魂。”
“黃原府內,除了「巴人」、「苦鬼」之外,堂口再往后面排,便是「趕尸」了。”
陸行舟跟周玄介紹著:“趕尸有驅尸之法,又極擅長養僵,還有神打之法,背后那位鏈接的異鬼,也已經入了九炷香,很是難惹,
而那抱著紙娃娃的女人,就僵夫人,手中的紙娃娃,能喚出五行旱尸,是個硬岔子。”
“他們來此,所為何事?”周玄問道。
“尚不清楚。”
陸行舟說道:“但是,雙魚誕生,如此關鍵的節點,兩人大搖大擺的前來,想來與雙魚有關系。”
“若是來搶我的雙魚……”
“這個放心,有我陸行舟在,這雙魚,他們搶不走。”
陸行舟對自己的藝業,那是極其自信的。
“有陸先生這句話,那我便放心了。”
周玄不再將心思,放在僵夫人、萬歸一的身上,而是站于斬魚臺前,要將剩下的魚肉,有條不紊的分出去。
“這剩下的魚肉,不多了,但也不少,大家排隊來領。”
“老弱婦孺靠前,家里有重病的優先,領我的東西嘛,想領就講我定下的秩序。”
周玄揮著折扇,慢慢悠悠的說道。
在他說話的時候,街面上,彌散著淡紅的氣霧,滿坑滿谷的百姓,都站在氣霧之中。
這些來自“紅魚”的霧,內含大兇之氣,人一旦吸入了,情緒會變得暴躁不安,
一個往日里的文弱書生,連吵架都不敢大聲,但在吸入霧氣之后,便成了跳腳的潑婦,說不好還兇巴巴的要跟人比劃比劃。
而平常本來就兇的人,吸了紅霧,便有了殺人的膽子。
要想將剩下的魚肉,不生事端的分發下去,也并不是件好做的事情。
果然,在周玄提出了“分魚”的原則,便有人不樂意了,揮舞著手里的鑿子,喊道,
“憑什么聽你的?老子已經快要搶到魚了,若是按你的說法,老弱婦孺優先,那老子就拿不到魚了,你告訴我,憑什么?”
這人越說越是激動,臉色赤紅,
周玄猛的回過頭,輕輕勾動了手指,一根白色骨牙飛出,抵在了那人的眉心處。
那質疑之人,原本還有一腔怒火需要發泄,可當骨牙如蛇一般的懸住,他忽然覺得,什么魚肉,都不重要了,能活著,最重要。
他清醒了,一個字都不再往下說,周玄依舊慢條斯理的問道:“接著說啊,怎么不講話了?”
質疑之人將頭低了下來。
周玄繼續對著眾人說道:“剛才他問我了,憑什么要聽我的!
我明擺著說了,你們黃原府,不是目無法紀,誰拳頭大就聽誰的嗎?
這兒……我拳頭最大,剛才只是小小警告,但接下來,若是誰壞了我的定下的規矩,我定斬不饒,排隊!”
他這一番話,有八成是說給領魚百姓聽的,另外兩成,是說給僵夫人、萬歸一聽的。
僵夫人臉色倒是淡定,站于一棵梧桐樹下,仰頭望著落葉,對周玄的話并無感觸。
但萬歸一卻變了一副顏色。
在黃原府的未來一些年里,能有機會踩住「苦鬼」的堂口,只可能是他們「巴人」。
巴人,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并非是堂口,他們更像一個氏族,起源于黃原府的東巴郡,這一支巴人里,以“萬”、“千”兩姓居多。
這種氏族式的堂口,比一般的堂口,要更加團結,也更有野心。
對于黃原府“執牛耳”之位的渴望,從來不曾消減過。
剛才周玄的一席話,那便是動了黃原權力的分配,萬歸一自然不爽。
既然不爽,依照巴人在黃原里無法無天,有時甚至都不將苦鬼放在眼里的作風,自然是要還擊的。
只見他輕輕的抖了抖手里的釣桿,將幾縷看不見的亡魂,依附到了幾個百姓的身上。
這世間,素來有“鬼迷心竅”之說,那亡魂入了身,被附身的老百姓,就開始搗亂了,嚷嚷著要先分魚,置周玄剛剛定下來的規矩于不顧,
哪怕他們身邊有親朋好友勸說,也全然不顧周玄那灼人的目光。
這便是萬歸一的出手——禍亂人心,讓周玄下不來臺。
你周玄不是覺得你有資格定秩序嗎?我給你搗個亂,看看你的秩序如何維持。
但他剛才釣轉魚竿的動作,雖然微小,卻沒有逃過周玄的眼睛。
周玄心中冷笑,他正沒有立威的人選呢,這就有個送上門來了的。
何謂立威?
不殺個把人,不讓腥紅的血,在街面上染個警示牌出來,立什么威?
周玄念及此處,當即便戴上了道祖的面具,一腳“龍行虎步”踩出,地上龍勢大起,風云變色,將那數個吵鬧的百姓壓得匍匐于地,
同時,他腳力再次迭加,那龍勢便入了百姓的軀體。
附身、禍亂人心的亡魂,極怕那龍勢,在沒有得主人令的情況下,著急的逃了出來,
萬歸一見狀,也怕自己那些亡魂受損,慌忙拿釣桿去釣,結果還不待他用力用老,周玄右手一指,凝起了溪谷真經之中的“圣人無量”。
圣人之力,能摧世間至堅,更別說就幾個小小的亡魂。
“鬼祟宵小,也敢在圣人面前造次。”
周玄一聲喝喊,圣人氣勢凝于指尖,瞬發而出,將那幾道亡魂,擊得粉碎。
“你!”
萬歸一吃了癟,尚不甘心,目光剜向了周玄。
周玄卻雙手負胸,冷俊說道:“萬歸一,你好大的膽子,我這立了規矩分魚,你指派亡魂,擾我清凈。”
這一番話,讓萬歸一更是肝火大動。
他生氣,不是氣在周玄指責他,而是因為——這類高高在上的訓斥話、作派,在黃原府里,只能由他來說!由他來做!
“你搶了我的詞兒?”
萬歸一的身形如翩翩落葉,從樹上無聲無息的落于地面,等腳下踩穩,他當即便質問著周玄。
周玄則說道:“我剛才有沒有說過,誰壞了我的規矩,定斬不饒?”
斬這個字一出口,
萬歸一差點笑出了聲——斬我?在黃原府的地界上斬我?
“你可知我是……?”
萬歸一的話才講了一半,云子良已經站了出來。
一身道袍獵獵,九條大龍云紋躁動不安,強大氣勢,不再藏匿,整條街的梧桐樹葉,都被卷下了枝頭,在強風的裹挾下,四處翻飛。
云子良冷笑著說道:“我家大先生要斬你,我便要斬你。”
萬歸一感受到了磅礴的氣勢后,立刻便察覺到——周玄說的“定斬不饒”,并非是說說而已,他要玩真的?
他沒來由的閃過一絲恐慌之感,
好在這種恐慌并不持久,也不算很強烈,黃原府巴人的名望,是支撐著他的底氣。
他將那一份慌亂,強行鎮定了下來后,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巴人的萬歸一,黃原府以東,都是我們巴人的地界。”
“原來是那裝神弄鬼的巴老鬼,你死了之后,在幽冥深處,遇見你們的老祖宗「殄君」,記得告訴他,殺你的,是藏龍山尋龍大天師云子良。”
云子良才將狠話發下,腳步便變幻了起來,龍行虎步,縮地成寸。
他與那萬歸一,原本有數十丈的距離,卻在一個瞬息之內,欺到了對方身前,
他才與萬歸一打了照面,右腳在地面上點劃出了一個古體的“山”字后,當即又依靠著鬼魅的身法消失。
“人呢?”
萬歸一正朝著云子良甩桿,他那根空桿,瞧起來是無鉤無線的,但其實有鉤有線,
他以“香火做線,隱符為鉤,血氣作餌”,這副線鉤,能鉤到活人的靈魂深處,
一旦鉤牢了,能將對方的魂魄,從身體活生生的鉤出來。
曾經的很多年里,萬歸一便將許多高手的魂,硬生生的從身體里釣了出來,灌入到白骨中,做成了閑時把玩的物件。
但現在,他鉤還沒甩出去,云子良便不見了身形,也不知去向了哪里。
他連忙放出感知力,要去感受云子良的身形,豈料頭頂便是一陣斥喝,
“你云爺在這兒呢。”
萬歸一聽到聲音,猛然抬頭,卻見天上一襲道袍,緩緩落降,而他在周身,則纏繞著九條大龍。
一條大龍,便能為云子良增添的一分氣勢,
九條大龍,就為云子良添了九分的氣勢,
龍與人,融為一體,氣勢極其驚人。
“不好,這尋龍道士的龍勢已成。”
萬歸一本想以竿去垂釣云子良魂魄,但心下一思量,只覺對方的氣勢,率先攀爬到了巔峰,若再與其對拼,實為下策,
“先往后撤一撤,避其鋒芒。”
萬歸一當即便要遁走,但才挪了步子,卻發現腳下竟動不了分毫。
他低頭一瞧,只瞧見地面上,有一個古體的“山“字。
那“山”字,仿若活物,已經長成了七、八米見方的大小,通體泛著墨色,
這些墨色的光澤,像一團團黏稠的於泥,將萬歸一的雙足,緊緊縛住。
若是往日,這些於泥,也只能圍困萬歸一片刻,他若是想走,也不用太費氣力,
可現在正是生死相博的時候,別說“片刻”,哪怕是一個恍神,便是生與死的差距。
“狡猾。”
萬歸一暗罵了聲后,云子良的壓頂之勢已到,
九條大龍,群山之勢,如同一個滾滾的巨型石碾,當頭碾下。
那萬歸一,原本就想跑,沒有招架的想法,如今他雙腳被縛,逃也逃不得,而這龍勢聚得又太快,他實在來不及變招,
“哎,輸了。”
萬歸一敗局以定,他現在唯一的念頭便是——希望對方在得知他身份之后,有些留手,不要致他于死地。
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這可惜,云子良、周玄,都不是信奉這條“江湖律法”的人。
“咔嚓咔嚓。”
一陣陣的斷骨之響,不絕于眾人之耳,那些領魚的老百姓,都嚇得連連后退。
萬歸一被踩得骨斷筋折,癱成了一團肉泥,只剩下一口氣,他眼巴巴的望著云子良。
“擾我大先生秩序者,定斬不饒。”
云子良二話沒說,當即一腳踩出,將萬歸一的腦袋踩癟后,頭也不回的走向了李長遜身邊。
李長遜當即給云子良喝起彩來。
“師祖爺爺,你不愧是八百年道門第一,這戰法,真是環環相扣,
先悄無聲息的埋下了「山字陣」,然后偏面搶攻,吸引那老鬼的注意力,聲東擊西之下,陣法爆開,龍勢攻至,雙面夾殺,速斬萬歸一,精彩。”
“知道精彩,以后就多學學,像你這樣的,糟踏了尋龍堂口的精妙道行。”
云子良訓斥道。
萬歸一已經“伏法”,周玄朝云子良點頭笑了笑后,又對眾人說道:“現在接著分魚,你們若是還有誰不服我的規矩,可以站出來接著鬧。”
眾人的眼色,此時無比清澈,
萬歸一這樣的人,在他們眼里,算得上“人間里的神仙”,就這樣的老神仙,說殺也就殺了,
他們這般毫無還手之力的平頭老百姓,要惹了周玄,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時間,整條大街,出現了黃原府不曾出現過的秩序,眾人相敬如賓,秩序井然。
“大先生這也太兇了吧?”
陸行舟看得砸舌,他甚至也以為云子良會留手的,但沒想到——殺得那叫一個干凈利落,
一點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
他有點想去勸勸周玄離開,既然殺了萬歸一,殺了也就殺了,無非是巴人來找麻煩。
那伙巴人,都是兇殘嗜血的主兒,周玄還是早些離去為妙,
但他這兩日,與周玄接觸,深知對方的性格——什么都不帶怕的,連神明級都不懼的人,又怎么會怕巴人?
所以,勸,是勸不走的。
陸行舟也沒有去勸,而是發出了堂口密信……所有水寨的弟子,在府城中心集結,防止巴人狗急跳墻。
等到密信發完,周玄指著井然的領魚隊伍,對陸行舟說道:“陸先生,你看看,其實黃原府的百姓,還是很好管的,一個個,多講文明。”
“……”陸行舟。
他嘆著氣,說道:“大先生,我若是有你這般魄力,巴人的二當家,說斬就斬,我老早就把黃原府給治好了。”
“那你以后就得像我這般,懷柔是要懷的,殺人,也還是要殺的,不殺幾只雞,有些跳腳的猴子,真拿自己當個人了。”
周玄如此一說,陸行舟心中又是一陣哀嘆——明江府大先生,我陸某不如也。
魚肉在周玄的分發下,一點點的變少了,
而梧桐樹下的僵夫人,卻越來越站不住了,別看她臉上淡定,但其實心里很是掙扎。
此時,一個穿著油污長衫的年輕男人,走到她的面前,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大膽……”僵夫人忽然被冒犯,火氣當場就冒了起來,手里的紙娃娃,睜開了眼睛,
“僵夫人,萬歸一,是替你死的。”
那年輕男人說道。
僵夫人頓時知道這男人的來頭不簡單了,問道:“你是誰?”
年輕男人的手,在油污長衫上擦了擦,說道:“若是沒有萬歸一橫插一杠子,以你的脾氣,你才是最先惹到周玄的那個人,
你說說看,萬歸一,是不是替你死的?”
“你到底是誰?”
僵夫人總覺得這年輕男人的眼孔太深,似乎藏著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她也越發的想知道對方的身份。
年輕男人笑道:“你也是來搶雙魚的吧……萬歸一被速殺,而那周玄還沒出手,李長遜也沒出手,陸行舟,更沒有出手,你還有機會嗎?”
“所以,你是來搶魚的?”
“不完全是。”
年輕男人從腰間,拔出了一把殺豬刀,說道:“我原本是來殺豬的……我沒名沒姓,認識我的人,喊我屠夫!”
他說完,便跟著周玄招了招手,然后又指著刀,說道:“小周先生,討教一下?”
“待會、待會,還有點事兒。”周玄指了指魚肉,跟好哥們約著煅煉似的熟稔,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