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與年輕的屠夫打過了照面后,繼續監督著分魚。
對于他來說,這個屠夫與那「巴人」的萬歸一,不太一樣。
那萬歸一,雖然只是驅動著亡魂,禍亂人心,整了他周玄一下子,但其中蘊藏的敵意,卻頗大。
屠夫嘛,雖然動了刀兵,但周玄從他身上,并沒有嗅到敵意,對他的態度,自然也好得多。
陸行舟瞧了那屠夫一眼,他并沒有被對方那臟兮兮的衣物迷惑,而是如臨大敵的說道:“大先生,那屠夫模樣的人,似乎不簡單。“
“無妨,他是不是‘友’,不好說,但大概率不是敵。”
云子良、李長遜兩人,也覺那屠夫不太對,分開而站,一個盯住屠夫的東面,一個看住屠夫的西面。
屠夫不以為意,當周圍沒人存在似的,繼續拿話語,挑逗著僵夫人:“像你這般本事又弱,脾氣又大,還凡事都愛摻和上一腳的人,
能在井國這個危機四伏的江湖上,活這么多年,真是一樁奇事。”
僵夫人越發的感覺這屠夫的本領不小,也不再氣惱,而是插科打諢的說道:“可我還真就活了這么多年了,屠夫小先生,你氣還是不氣?”
“不氣,不氣。”
屠夫正色道:“你能活下來的原因,就是因為你的運氣好……一個人的運氣只有那么多,用光了,就沒了。”
“小屠夫對于運氣的看法,與我老云如出一轍。”
同類相惜,云子良對于屠夫的“運氣論”,很是贊賞,
愛烏及烏,喜歡一個人的言論,那對于他這個人本身,也就更偏愛了一些。
云子良對屠夫的印象,好轉了不少。
那屠夫指著云子良,對僵夫人說道:“你看看那個老爺子,他就是個攢運氣的高手,剛才對陣萬歸一,就吃了三分運氣,
若不是他運氣好,對上的萬歸一是個欺負人欺負慣了的主,對敵時有些掉以輕心,豈會中他的「山字符」?
那道符若是不生效,一個尋龍山人,不做迂回纏斗,主打偏門搶攻,還真不一定敵得過那萬歸一。”
李長遜聽得不爽,偷偷問云子良:“那人說的是真的?”
“切,他那點兒微末道行,哪能看穿我的戰法。”
云子良很是不屑的說道,
不過,他此時也是外強中干,表面上嗤之以鼻,心里卻對那年輕屠夫高看了一眼。
“小年輕,眼光倒是不錯。”
正如那屠夫所說,尋龍山人遇上了江湖搏斗,理應以“迂回纏斗”為主,若是近身搶攻,才是失了本門精髓。
但是剛才情況卻不一樣,云子良要替周玄立威,只有速勝萬歸一,方能顯出氣場來,
他也正因為如此,才以雷霆之勢,閃擊萬歸一,若是換個處境,他多半也會采用陣法,不斷迂回。
“運氣用完了,就沒了,夫人,你若是沒了運氣,就會死,而且,死得很快。”
屠夫繼續說道。
“那你有什么辦法,能保我不死?”
僵夫人擰著眉頭,問屠夫。
屠夫很是風騷的勾了勾眉毛,對僵夫人說道:“那自然簡單,若是夫人能靠著這一身的風韻,勾中個甘愿為你赴湯蹈火的強大男人……”
“你說的這個強大男人……”
“沒錯,正是在下。”
屠夫一只手托住了腦門,很是臭屁的說道。
僵夫人:“……”
云子良、李長遜:“……”
這僵夫人,若是算身份,在井國江湖上,自然算一個人物,所在的堂口不小,頗有些勢力,本身道行也不淺。
但若以女人的姿色而論嘛……一批吊糟!
她除了性別上算是女性之外,其余方面,無論是陰森病態的長相,還是那長滿了瘤子的身材,都和風韻沾不上一點點邊。
連僵夫人自己,都以為對方是在嘲諷自己的長相,當即勃然大怒,吼道:“老娘什么模樣,老娘自己心里有數,犯不上你來作踐,那什么勞什子的雙魚,我不搶了便是。”
她怒氣沖沖,還沒等屠夫辯解,便轉頭離開。
屠夫在身后喊道:“夫人別走啊,你若是不愿意與我共度春霄,你手上養的僵尸多,有沒有眉清目秀,姿色方面能與你媲美的……介紹兩具給我,
我與你的女僵尸,有個約會。”
“約你娘去吧。”
僵夫人一時之間,都有些分不清,這個不知道來頭的屠夫,到底是一個變態,還是一個嘴上饒舌的壞種。
等到僵夫人已經走遠,那屠夫從油兮兮的袖口里,拿出了一朵紅玫瑰,說道:“唉,泡個妞,怎么這么難呢?都走不到送花這一步?”
他的花與話,同時出現,云子良、李長遜懸著的心,終于落地了。
果然,這屠夫就是個變態,純度很高的變態,他是真想和僵夫人共度春宵。
“你真讓我惡心!”
李長遜實在忍不住了,戳著屠夫的鼻梁骨,訓斥道:“泡妞的前提,對方得是個妞!僵夫人你都下得去手?你純變態啊。”
屠夫也不生氣,凝望著李長遜,說道:“這位先生,你對僵夫人的姿色,似乎有些誤解?”
“我有什么誤解?”
“她稱得上風情萬種、婀娜多姿、柔情綽態,媚于語言,極品,當真是極品。”
“娘的,污染了這些好詞。”
李長遜那叫一個氣啊,他真想把這屠夫打成個豬頭三——就沖他拿話在這里惡心人。
但是……李長遜思忖著,自己不一定打得過,也就作罷了。
好在這時,魚肉已經分完,斬魚臺前的百姓也都各自散去,周玄的活計也輕松了下來。
他走到了屠夫面前,說道:“你要討教我兩招?”
屠夫還沉浸在“僵夫人離去”的悲傷之中,沒有回話,而是問周玄:“大先生,你覺得那僵夫人,美貌如何?”
“若是以世人的眼光來看,自然是極丑的。”
“那若不以世人的眼光來看呢?”
屠夫又問。
周玄說道:“若是以情人的眼光來看,就美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聽了周玄的話,屠夫大為贊賞,說道:“早早聽聞明江府的大先生,不是俗人,怎似那倆俗物……”
他手指點點戳戳,正指向了云子良、李長遜。
“現在聽了大先生一言,小屠夫撥云見日。”
屠夫又說道:“等我了結完了今天的事情,我便接著去泡那僵夫人,不去照顧世人庸俗的眼光。”
周玄笑了笑,雖說他覺得屠夫確實有些變態……但是……再變態是人家自己的事,他無權干涉。
他抱拳說道:“你今日的事情,便是與我比刀?”
“比刀,是次要的,我的正事,是來殺豬。”
這年輕屠夫說道。
“你說的殺豬?誰是豬?”周玄問。
“原本是那魚和尚,我來慢了一步,這豬被你給殺了。”
屠夫說道:“這頭大的豬死了,那我就只能宰幾頭小豬了。”
“小豬在哪兒?”
周玄嗅到了屠夫身上的殺氣,皺著眉頭說道。
“在那兒呢。”
屠夫往前走了一步,像是獵戶砍柴似的,笨拙的往前揮砍了兩刀。
一刀砍向了東,一刀砍向了西,
兩道有若實質的刀氣,沿著街面掠過,斬到了街的盡頭。
兩個穿著紫色道袍的道士,被銳利無比的刀氣,斬破了藏身的空間,從半空中,落了下來。
這倆道士才落地,臉色卻麻木,身體搖晃了一下,然后……上半身與下半截,便齊刷刷的分離了。
兩朵血色的花,同時綻放,
這兩人的尸首右掌上,各自有一只紫色的眼睛。
“天下道觀,敢穿紫色道袍的,只有天眼觀。”
云子良說道。
紫色為道門的祥瑞之色,只有身為天下第一道門的“天眼觀”,敢讓門下弟子著紫袍。
“他們倆人的手掌上,都長出了天眼,確實是天眼觀的人。”
李長遜面色微變,瞧向了年輕屠夫:“這倆位天眼觀的弟子,就是你嘴里的豬?”
好家伙,把天眼觀的弟子當豬宰,這年輕的屠夫,好大的氣魄。
周玄也問道:“這倆天眼觀的弟子,忽然出現在黃原府,想必是沖著雙魚來的?”
即將誕生的青紅魚,是道門煉丹的無上法器,是“尋寶達人”大娃、三娃都稱贊的寶貝。
此等寶物現世,沒人惦記著才奇怪呢。
“沒錯,他們就是沖著雙魚來的,像這樣的人,周圍還有很多、很多……”
“不過,再多來一些也無妨,今日,誰敢染指大先生的雙魚,誰就是我要宰的豬。”
這話一出口,周玄便明白了,這屠夫非但不是“敵”,還是個憑空出現的幫手。
不過,這天底哪有免費午餐,非親非故,忽然幫這么大的忙,鐵定是有企圖的。
周玄當即喊停了屠夫,說道:“屠先生,這世道上,最難還的是人情債,人情債,大過天,我還不起,
所以,你還是講講價碼,若是我周玄付得起,就請你當一天的守護神,若是我付不起,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剩下那些搶魚的人,我自己找人打發了便是。”
“我要的價格,大先生輕而易舉就能付得起。”
屠夫將手中的殺豬刀翻轉了過來,問周玄:“大先生可識得我這把刀?”
周玄回想起了剛才那倆刀的刀勢,只覺似曾相識,他幽幽的琢磨了一會兒后,很是鄭重的說道:“我不認識你這把刀,但是我認識你的刀法。”
“你的刀法,出自井國最強的戰力堂口——「無問山」。”
周玄點破了屠夫的來路,屠夫很是自得,這井國世間的人,還是記得無問山的赫赫威名。
云子良的瞳孔也在震動,他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眼屠夫,感嘆道,
“無問山似乎快要斷傳承了,沒想到,這個堂口里,還有你這樣驚才絕艷的人物?”
“比起驚才絕艷,我不如大先生。”
屠夫雙手夾刀抱拳,對周玄說道:“我聽聞,大先生曾經凝聚出了無問山的「十六勢」,將十六種勢,凝聚成了一把刀鋒,斬了佛國豬狗。”
“所以,你是想親眼見一見十六勢。”
“對,這便是我要的價碼,無問山的弟子,已經有許多年的時光,沒見過完整的十六勢了。”
屠夫很是坦蕩,說道。
周玄則給屠夫總結了一番,說道:“我以亮出十六勢的代價,聘請你當我的守魚人,是也不是?”
“是!”
“好,我準了。”
周玄爽快的答應了下來。
屠夫當即微笑,深鞠一躬,說道:“多謝大先生成全。”
他站直了之后,又朝著天穹喊道:“雙魚即將現世,這天底下的道門,應該都來了吧?
天眼觀、京城遁甲、巴人、尋龍山……你們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聽好了。”
“我是無問山的屠夫,是個粗人,書沒讀過多少,但我明白一個道理——誰宰的豬,豬貨就歸誰。”
“魚和尚,是大先生宰的,他孕育的雙魚,也只能是大先生來拿,若是你們誰不樂意,問問我手里的殺豬刀。”
他的話語,講得很粗鄙,但卻極有力量。
在他話音落地之后,天上便凝出了四朵紫云——天眼觀的觀主,右手高高舉起,一只天眼,照向了街面上。
遁甲香的掌門,托著一面龜甲。
巴人的頭領,身形似有似無,怒目圓睜,瞧向了周玄,
而云中的最后一人,畫風突變,他正是尋龍山的這一任掌教李天相。
只見李天相點頭哈腰的說道:“小道李天相,見過云祖師、李山祖,周山主。”
“李天相!踏娘的,給老子滾下來!”
云子良一見那尋龍山的掌教,氣得不打一處來,手指朝天上一指。
李天相硬著頭皮,落了地,云子良上去就拿鞋板抽:“就是你個不知死活的玩意兒,要去抓東山狐娘是吧?
就是你個糊涂玩意兒,要來這里搶雙魚是吧?”
“啪!啪!啪!”
老云是新恨舊賬一起算,那鞋板抽的,下下帶著響。
李天相抱頭鼠竄,邊跑邊說:“祖師,別打、別打,那都是誤會,這么多江湖名人都看著呢,體面,體面。”
“要體面,你就不該來這黃原府。”
啪!啪!啪!
井國的香火神道,由“血、肉、靈、道”組成,此時現身的四人,有三人是根正苗紅的道門,而巴人,骨子里也有“道門”的影子。
“巴人,也算道門?”
周玄問正在瞧熱鬧的李長遜。
李長遜說道:“這道門的道,也分兩說,一個正道的道,一個是邪道的道,
在西南一代,有一座沖山道,沖山的道士,以邪道之法降魔,做的是善事,用的是邪法,
道門之中,便以沖山道作為「正邪道」的分水嶺,比他們邪的,都是邪道,比他們正的,都是正道,
巴人,是邪道中的邪道。”
“原來老云斬萬歸一的時候,那巴人的頭領,就在天上瞧著呢。”
那巴人頭領,為什么不救萬歸一?
周玄猜測,大抵他們是想搶雙魚,雙魚才是重中之重,越是隱忍到最后出手,那雙魚,越是有機會拿到。
至于萬歸一之死,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只不過,這些“大道友”,萬萬沒想到,黃原殺出來了一個年輕的屠夫。
屠夫攪局,讓他們幾人無法再藏。
面對著天上的紫云,陸行舟一頭霧水,對周玄說道:“大先生,這些人物,齊聚黃原府,為何我府內的金鐘沒響?”
周玄問道:“會不會是那幾人合力,壓制了金鐘?”
“這幾人,實力都不弱,最次的,便是尋龍山的李天相,只差一線機緣,便能升入九炷香,至于其余人,都有九炷香道行。”
“不過,憑借這幾尊九炷香,怕是壓不住金鐘。”
陸行舟說道。
“這幾人壓不住,就說明,還有藏在暗中的高手,你們黃原府,今日可真熱鬧。”
周玄的話,像一盆冰水,將陸行舟澆了個透心涼——竟然還有藏在虛空之中的人物?
“大先生,有我陸某在,雙魚,別人搶不走。”
陸行舟不久前的言語,現在他自己回想起來,只覺得有些狂妄。
今日的黃原府,稱得上風云際會。
街上的百姓,已徹底被「苦鬼」的游神們驅離,
斬魚臺前,那紅色、青色的霧,也漸發濃郁了,在那霧中,似乎還有魚娃娃的啼哭之聲。
無崖禪師,對周玄說道:“大先生,離接引雙魚的時辰,不遠了。”
“禪師,要如何接引雙魚?”
“你站于霧中,雙魚氣息會將你包裹,然后,在你的秘境里,產下兩頭小魚,一頭為青,一尾為紅。”
“兩條魚同時在你秘境里出現,雙魚就完成了降生。”
“這么簡單?”
周玄往著越來越濃的青紅霧,到沒有急著過去。
他不急,天上的那三個掌教、頭領,反而急了,
遁甲的掌門趙金甲,朝著周玄笑道:“大先生,你與我,也算有些舊怨,我門下弟子趙青霄,便是死在了你的手上吧。”
“有那么回事。”
周玄并不遮掩,大喇喇的承認道。
在天地棋局時期,那趙青霄也入了局,最后被周玄的溪谷真經,分成了陰陽二氣,散道明江。
“舊怨本是江湖事,今日,小老兒是前來觀禮,觀瞧大先生接引雙魚臨凡,無意與你捉刀放對,大先生大可高枕無憂的去接引,莫要耽誤時辰。”
周玄冷笑,暗暗說道——我能信你這頭老狐貍?”
他依然不動,同時,他指著那青紅霧,說道:“我周玄是個年輕人,在江湖上,一無名氣,二無資歷,這青紅魚是天地至寶,我怎配收了它們?”
“所以,這兩尾魚,我不要了,你們誰愛拿,誰就下來接引。”
周玄隱隱覺得,接引著青紅魚降生,似乎藏著某種圈套,他就更不著急接引了,而是來了一手以退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