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玄朝著天上的遁甲掌教趙金甲,發出了“誠懇”的邀請。
“青紅魚,是道祖的東西,是天地間的煉丹至寶,這等寶貝,理應由道門正宗來繼承,遁甲大法師,你來接引,最為合理。”
周玄的語言,越發的誠懇、謙遜,就差沒有親自懸空,朝著趙金甲鞠躬作揖的請了。
趙金甲一時之間,心里極其掙扎,他的肌膚上,隱隱浮現出了一層淡淡的金色紋路,如同薄如蟬翼的甲胄一般。
在骨老會的護身神咒之中,有一句口訣,“金劍金甲,護我神形”,但真要論起金甲來,京城遁甲派的“金甲”,才是名符其實的神甲。
這位老道人,既然穿甲,那還是想去接引青紅魚,
井國并不是一個法器盎然的國度,對于法器的開發與利用,遠不如佛國,
也正因為如此,一件至寶法器現世,豈有不搶奪的道理。
“青紅魚啊……”
趙金甲貪婪的凝望著街上“青紅霧”的濃厚之處,但望得深了,他也似乎瞧見——那場霧中,似乎藏著一頭噬人的兇獸,誰若是踩進去,怕是不得好死。
這種詭異的恐懼感,將他的貪婪吞噬了大半,他打了個“哈哈”,柔聲說道:“大先生,正如下面那位屠夫所說——誰宰的豬,豬貨就歸誰,
既然魚和尚,由大先生所縛、所殺,那青紅魚理應歸你,小老兒哪有染指的道理……”
他也想找個理由,推脫去接引青紅魚,豈料,周玄還未開口,那屠夫便大喇喇的講道,
“豬是大先生宰的,這話不錯,豬貨歸他,這事也不錯,但他要將豬貨拱手相讓,這我就管不著了。”
屠夫橫刀一指,說道:“趙金甲老兒,你要拿魚,便來拿,用不著推三阻四了。”
這話那叫一個無情,似大江之上的兩條橫鎖,封住了上下河道,讓趙金甲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來。
趙金甲很是無奈,便將“青紅魚”這塊很是燙手的山芋,踢給了巴人頭領萬藏山。
“萬頭領,你們巴人盤踞黃原上千年,這是你的一畝三分地,青紅魚又是在黃原出世,這魚,理應歸你。”
“嗤。”
萬藏山嗤笑一聲后,說道:“道門之中,總是視我巴人為大邪之道,恨不得除我而后快,你們根正苗紅,我便不去拿魚了,留給你們玄門正宗。”
燙手的山芋又被送了回來,趙金甲只能看向天眼觀的掌門——極目道人。
極目道人雙目微閉,只用手掌中的天眼視物,又因為他的右手高高舉著——物理意義上的“眼高于頂”。
他的天眼,帶著鄙夷的神色,掃過趙金甲后,一點也不客氣,說道,
“趙掌門,你們遁甲的人,屠殺我天眼門人的時候,可是兇得緊啊,今日,那大先生主動將魚拱手相讓了,你也不敢去取?”
天眼觀、遁甲派,爭了許多年的“玄門第一”,期間大打出手的場次也不少,雙方門人死傷無數。
因此,極目道人、趙金甲向來不對付,
如今,趙金甲送了個嘲諷的機會上門,極目道人怎會不逞逞口舌之利,好好羞辱羞辱這位遁甲香的掌教?
“哪有什么不敢?我是講禮數。”
“禮數……這個詞語從趙掌門的嘴里蹦出來,真令人陌生。”
極目道人捋了捋山羊胡,似笑非笑的說道:“其實不敢下去接引又何妨?趙金甲,你當著這些人的面,喊我三聲‘祖爺爺’,我便當個出頭鳥,去那青紅霧里,探探虛實,如何?”
“哼!”
稱宿敵為“祖爺爺”,這等折煞門楣的事情,趙金甲斷然做不出來,但讓他下去接引,又是萬萬不敢,只好尬在原地,裝傻充愣,
這三位天下道統的執牛耳之人,都沒了進一步的動作,空氣里盡是靜謐之態,
而這段時間里,周玄卻并沒有閑著,他在暗中使了「遁甲香」的手段——命運之河。
若是那青紅霧之中,真有極大的風險,那必然是“人”做出來的埋伏。
只要是人,便有命運的存在。
他感受到了命運,便知霧中到底藏了些什么?
有了計劃,便要實施,周玄先是進入了「龜息千年」的狀態。
神龜入定后,周玄喚出了秘境中的血井人腦,將自身的感知力提高到了極限,然后朝著那道青紅濃霧里,發出了常人聽不見的聲波。
聲波不斷的波動,回蕩,在那濃霧之中,蕩出了兩條命運河。
河水極為純凈,但水質嘛,一條泛著青光,一條顯著綿紅。
“這濃霧之中,只有青紅魚啊,別的什么都沒有。”
周玄的「命運之河」,始終沒有察覺出四伏的危機在哪里。
但是……沒有察覺,并不代表真的沒有危機。
周玄的聲波震蕩之下,除去了那兩條青紅長河之外,他還看到了一洼水潭。
只是那洼水潭才出現,便快速的縮小,直至肉眼不可見。
“有人在刻意的隱藏著自己。”
周玄見了這水洼,也算明白過來了——霧中確實藏著人,而且這人的道行很高很高,高到以周玄那比肩神明級的感知力,也無法將對方的命運河震蕩出來。
“怎么提高我命運之河的搜查能力呢?”
周玄剛想到此處,便聽見了秘境之中,墻小姐在喊。
“阿玄,工程師剛才有了新的方案,她說你的感知力,已經抵達上限,但上限,是取決于你秘境的堅硬程度,我和墻小姐,若是同時釋放精神力,可以加固你的秘境!
你的秘境一旦加固,那你就可以容納更多的感知力,只要等血井之神,再釋放一些感知力給你,你的感知力,就能更上一層樓了。”
“我的感知力,已經很強大了,都抵達了日游之境,若是再強大一些,能到什么地步?”
周玄好奇問道。
墻小姐則說道:“那便不知道了,工程師來井國的時間比我還早,她也沒見過感知力更上一層樓,會是什么樣子的,不過,馬上就要見識到了。”
“那便來吧,我探探那青紅霧之中,到底藏著些什么了不得的物事。”
周玄話音一落,他的秘境之中,墻小姐、工程師同時閉上了雙目。
然后,她們將自己化作了兩團不可見的意識,無形無質一般,依附到了周玄秘境的墻壁之上。
這一依附,便像在一堵泥墻上,撐出了數根鐵釬骨骼一般,周玄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秘境——硬度如此之高。
他原本就是天地間最強的“容器”,在三炷香時,便能在三百年前的彭家鎮里,容納“血井”、“儺神”的同時降臨,
此時的他,香火比起以前,不可同日而語,容納性更是強絕,現在又有墻小姐、工程師的意識加固,
他這尊人間容器,不管是韌性,還是強度,都抵達了接近完美的狀態,
凡人之身,可容數千神明,
秘境被加固如斯,那城隍神廟下的血月,也開始轉動了起來,
血井,像一口蓄滿了感知力的井,源源不斷的給周玄灌輸著洶涌的感知力。
這一加持,周玄的感知力,立刻飆升,他的身體極其充盈,甚至有飽脹之感。
“呼!呼!”
周玄有些抗不住過于兇猛的感知力,他也無法控制這團感知力的渦流,于是——整條街面,都察覺到了這股澎湃的感知力。
如同旱地之上,卷起了大江大河,
陸行舟離周玄最近,被這感知力撲面打去,精神都差點狂亂,無數抑制不住的殺意,在他心中匯聚。
“大先生感知力,驚若天人。”
陸行舟連忙用自身九炷香的感知力去抵消污染,可雙方的感知力,差距過大,
他不得已在空中生出了兩團水來,然后擊水而退,退至了十來丈之外。
感知力便是這般,離體之時,是最為狂暴的,但隨著距離的拉遠,這股力量衰減便會加快,
有了這十來丈的距離,陸行舟才勉強用自身的感知力,將周玄感知力帶來的“污染風暴”,堪堪抵消。
“真踏娘的恐怖。”
李長遜躲得比陸行舟還遠,
云子良則問李長遜:“長遜,天上神明級中,有沒有人,感知力達到這種地步?”
“我們天上的神明級,那也是正常人,不是怪物、妖孽,大先生的感知力,就是頭妖孽,純的!”
巴人頭領、天眼掌門、遁甲掌教,這三人,都是道門的人物,而井國之中,道門弟子感知力,是最為出色的,
他們仨人,平常也以感知力自傲,但現在見了周玄——“高山仰止”這個詞,徹底的具象化了。
“光是外泄的感知力,便能污染九炷香?何等的妖孽,這等造化若是給我……天穹神明級臨凡,我又有何懼之!”
趙金甲很是眼饞,紅著眼睛凝望著周玄,恨不得將這身感知力,占為己有。
萬藏山、極目道人的眼中的貪婪,比起趙金甲,只多不少。
所有人都在退避,避開周玄那井國無雙的感知力,而周玄,在力量攀升到了新的極點之后,
他的身體里,竟然鉆出了兩道魂魄。
一道魂魄,渾身散發著皎月般的光輝,
一道魂魄,則被熾烈的火云纏繞,
而周玄自己魂魄,依然在他的身體里,他的眉眼之中,有作為“人”的清明之感,絕沒有丟魂落魄,
一個人,
三道魂,
場面上,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此時離周玄最近的人,是道行不知其深淺的屠夫,他像是一個老學究般,仔仔細細的瞧著周玄出體的雙魂。
無崖禪師心思凈明,雙手合十,口宣佛號。
云子良、李長遜,乃至于李天相、萬藏山、趙金甲、極目道人他們,都作苦思冥想狀。
他們都是道門的人,
天下的知名道觀里,無論是正是邪,都典藏著一幅壁畫。
那壁畫的內容,便記錄著井國“日夜游神”的一個隱密。
按照說書人的傳唱,天地間的第一尊游神,便是說書人,
但實則不是,
道門的那幅壁畫——有一尊神祇,有三尊魂靈,一尊為本相,一尊為夜魂,遍撒銀光,一尊為日魂,烈焰拱衛。
這尊神祇,才是世間的第一尊游神,他既不是夜游神,也不是日游神,他是日夜游神,
是世間數不清的日游神、夜游神的“母神”。
而周玄此時的三魂并列,便像極了壁畫上的“日夜游神”。
“想不到日夜游神的傳說,竟然是真的。”
李長遜作為天穹神明級,自認為見多識廣,但今日,他竟有些恍惚,恍惚自己是不是回到了曾經學道的歲月——瞧什么都新鮮。
云子良說道:“日夜游神,將自身化為日與夜,日魂以法相斬去人間鬼魅,夜魂似月光,灑向大地,洞悉萬事萬物……”
他話音才落,周玄右手指向了青紅霧,蟄伏在身邊夜魂,一聲長嘯,徑自朝著霧中飛去。
當夜魂掠過了霧,周玄看到了霧中,攏起了一堆白骨山脈,一襲破爛的袈裟,這下他將霧中人瞧得真切了。
“原來這霧中,竟藏有神明級!”
那襲破爛的袈裟,便是神明級異鬼「殘袍」的象征。
而那堆白骨山脈,則是「長生教主」的象征。
青紅魚現世,引來了九炷香便不說了,竟還引來了神明級。
“怪不得趙金甲他們不敢進霧。”
周玄如此想道。
以趙金甲、極目道人、萬藏山的道行,他們自然不知霧中到底藏著什么,但他們依稀的感覺到,霧中有高人,也想搶奪雙魚,
所以他們只敢靜觀其變,不敢去接引雙魚。
“這霧中藏著神明級,我也不能隨意進霧啊,除非我引巫神前來……”
周玄正心里起著計較,但在夜魂回歸之時,他還瞧見——那青紅霧中,竟升起了一道“香火”。
“喲,原來還有故交。”
周玄頓時心定了下來,將感知力平息了,
夜魂、日魂,都回了身體。
周玄依然是那個周玄,穿一身道袍,身形略為削瘦的年輕人。
“玄子,你的感知,剛才入了新的境界,顯化了「日夜游神」的本相。”
云子良很是興奮的說道。
周玄則笑著說:“原來日游之上,竟還有境界,不過,這境界,事后再聊不遲,現在要做的,便是入那霧中,接引雙魚了。”
霧中有什么,他已經了然于心,
他搖了搖頭,瞧向了趙金甲他們,冷冷說道:“雙魚就要降臨,三位,你們還是找個人去接引雙魚吧?”
趙金甲、萬藏山、極目道人,依然沉默,他們還是不敢進這青紅霧。
周玄再次冷笑,但這一次,不光笑笑就完事了,他火力全開,極盡羞辱之能事,說,
“這天底下的掌教、祖師,平日里呼風喚雨,搞了半天,原來都是空殼子,外強中干而已,
一遇到了些許麻煩,一個又一個的,慫得像什么?像龜蛋啊!”
他抖了抖長衫,說道:“我的青紅魚,送都送不出去,那你們拿不著雙魚,就別怪我了……怪你們自己……沒有屁用……”
這一番正兒八經的罵,將極目道人、趙金甲、萬藏山三人罵得狗血淋頭,還偏偏還不了嘴——這會兒,誰要敢還嘴,就要下去接引雙魚嘍,找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
“周玄,先讓你得意一會兒,看看你過后你怎么笑得出來,能顯相「日夜游神」又如何?你那身道行,遲早要歸我!”
趙金甲低著頭,發著狠似的說道。
“諸位貪婪些也就罷了,但連一點膽色都沒有,如此無用,卻依然要執著的踏上這一場搶魚之旅,在下腦子愚笨,是怎么都想不出其中的道理啊,
想不到是誰給你們的勇氣。”
周玄這一番陰陽怪氣的話,竟逗得屠夫哈哈大笑,云子良、李長遜等人,也跟著笑,
同為尋龍一脈的掌教李天相,本想顧著另外兩家的道門,不想笑的,但他再轉念一想,還是自家師祖的臉面更重要,他便只能跟著笑出了聲。
街面上的笑聲,像一柄鋒利無比的刀子,刺得趙金甲等人的臉皮生疼……
“我是被迫拿的青紅魚啊。”
周玄亦步亦趨的走向了青紅霧中,那團仿佛躺著噬人兇獸的霧,對于他而言,并沒有那么可怕,
他一步步的走著,離那團霧也越來越近,終于,連他最后的一片衣角,都淹入了霧中之后,云子良、李長遜等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們不知道霧中有什么,未知總是會給人帶來最強烈的恐懼,
就連剛才桀驁不馴的屠夫,也將身子偏了偏,觀注著周玄入霧。
那團霧,在街面上的范圍并不算大,但等周玄走進之后,卻發現內有乾坤,
霧中是一片好山好水,翠竹掩映,鳥語聲聲,一大片竹林連綿,端的美不勝收,
只是在竹林的深處,卻有裊裊琴音,周玄知道那是何人所奏。
“老香火,我萬萬沒想到啊,你一個天神級的時空之主,竟然也眼饞我的青紅魚兒?”
周玄似老友重逢一般,向竹林深處藏匿著的人,打著招呼。
“轟!”
“蹭!”
一面牛皮鼓,一領殘破的袈裟,像是生了出魂一般的,將周玄圍住了。
“青紅魚的歸屬于誰,猶未可知,年輕人,莫說狂話。”
一道鬼魅的聲音,在牛皮手鼓震動之時,流淌了出來。
與此同時,綿密的竹林,向著兩旁分開,露出一臺石桌,
桌前,坐著三個人,
「薩滿」神明級——長生教主;
「殘袍」背后的異鬼——天殘僧;
以及周玄的老相識,香火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