鵜鶘莊園議事廳的廳門被緩緩推開。
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如同墓地最深處的寒風,悄無聲息地卷入室內。
這股陰冷氣息驅散了廳內的焦躁怒火,代之以一種令骨髓凍結的、靈魂級的森然。
所有人,包括正沉浸在暴怒和絕望巔峰的米蘭登,都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猛地轉頭看向門口。
一個佝僂的身影,裹在一件殘破寬大的灰色長袍里,毫無顧忌的,蹣跚地走了進來。
巨大的兜帽深垂,將他整個面容遮蔽在濃重的陰影之中,只能看到一個瘦削得如同骷髏的下頜輪廓,蒼白得不似活物。
鵜鶘莊園領主席勒正有氣沒地方撒,當即就站了出來準備開罵,不料,米蘭登卻搶先一步躬身相迎:
“左拉大人......您,您來了!”
在場的男爵和領主們全都連連倒吸涼氣。
他們雖然不太清楚左拉的身份,但他們都知道,這次能安全逃回來,全靠“左拉大人”隔空施展骸骨之墻。
出于靈魂上本能的恐懼和不適,原本坐在座位上的三位男爵也都站了起來。
左拉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米蘭登的問候。
而米蘭登則已經冷汗直冒,心虛不已。
待僧大人不是要秘密行動嗎為什么要當眾出現在這里他是來興師問罪的還是......暮光真神又有了新的神諭 “單獨,談談。”左拉破敗的喉嚨里,勉強擠出兩個詞。
“是!是!”
米蘭登懊悔自己如此愚蠢,沒有第一時間就清場,“你們都出去,全都給我滾出去!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靠近房門者,殺無赦!”
“是!”
眾位男爵和莊園領主們全都如蒙大赦,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片被不祥籠罩的死亡之地。
某個學士甚至慌亂得差點被自己腿絆倒,手中的羊皮卷都來不及收好散落一地。
沉重的橡木廳門被最后離開的人小心翼翼地關上,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只留下這片封閉的空間,以及長袍僧身上散發出的,越發濃郁的陰冷與褻瀆氣息。
整個大廳徹底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窗欞透過微弱的天光,照在左拉灰色袍角那些難以名狀的深色污漬上,更添幾分詭譎。
“待...待僧大人,首先,感謝您的救命之恩......”
米蘭登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他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找回身為子爵的威嚴,但面對這個非人的存在,他感到的只有渺小和不由自主的畏懼。
他強壓下心中翻涌的復雜情緒,但語氣中的質疑和巨大的失落感終究無法完全掩飾,如同沉重的礫石滾出喉嚨:
“但是......我們......戰敗了。
“暮光在上.......為何為何真神未能庇佑我們......碾壓那個卑賤的廢物羅維”
他急切地想要質問,想要知道明明擁有如此恐怖力量的僧在場,為何最終的結局卻是聯軍崩潰,損失慘重 但他又不敢把這種質問的情緒表現的過于明顯,以至于觸怒這位暮光的詩僧。
左拉聲音冰冷平靜:“米蘭登,你這是在質疑真神。”
“不!不不!我…………………
米蘭登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扼住了,幾乎無法呼吸。
他下意識的覺得左拉一定是用了什么術士法術,即便左拉什么都沒有做。
又過了幾息,令人窒息的沉默才被打破。
從那深垂的兜帽下,發出一種非人的,如同砂礫在朽木腔體內摩擦滾動的聲音,直接透入米蘭登的耳膜,冰冷而毫無情緒起伏:
“愚蠢的人類啊......”
左拉的聲線嘶啞破碎,如同風干的皮革被強行扯動,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帶著無形的重量。
“你以為,神的境界,與你等螻蟻相同”
他的語速緩慢、滯澀,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卻字字敲打在米蘭登的神經上,“你以為的勝利,是打敗羅維獲得他的領地和財富”
他那只露在外面的、扭曲的右手極其緩慢地抬起了幾分,枯白的指尖微微顫動,指向無形的虛空,又仿佛在無聲地指點著米蘭登那顆充滿困惑與憤怒的心臟。
“不,自以為是的人類......
“這場戰爭的本身,即是暮光真神盛宴的開端......”
嘶啞的聲音如同地獄深處刮來的陰風,“亡者的哀嚎,彌漫的恐懼,奔涌的混亂,流淌的絕望,以及,獻予真神的,靈魂洪流......”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感受空氣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恐懼和絕望氣息。
“這才是,暮光真神的勝利。”
每個詞都如同冰冷的鐵錐鑿刻,“凡人的得失,王冠的歸屬,權柄的交替,于至高的真神而言,不過螻蟻搬沙的軌跡,毫無意義......”
左拉的聲音雖然依舊破碎不堪,但那話語中蘊含的冷漠與視萬物為草芥的“非人”邏輯,卻如同一桶冰水,兜頭澆滅了米蘭登心頭大部分慘重損失而點燃的暴怒火焰。
他感覺自己在對方面前,就像一個在井底為爭奪一粒米而撕打的蟲子,談論著對云端神的理解,何其可笑 他也似乎有點明白,自己并不是被神諭所欺騙,而是......神諭壓根沒把他當回事。
眾生,皆為棋子。
米蘭登吐了一口氣,整個人都處在麻木之中。
他一時間竟分不清楚,究竟是被神欺騙更能接受,還是被神視作無物更能接受。
但不管是恐懼還是麻木,現實的問題羅維的威脅如芒在背,金盞花的領地和財富不僅未得,反而自身根基動搖依然像毒蛇般啃噬著米蘭登。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強忍著靈魂深處傳來的戰栗,向前稍稍挪動一步,頭顱放得更低,語氣帶上了一種近乎諂媚的謙卑:
“是,是我愚鈍!未能明白暮光真神的旨意!
“現在我明白了,維持戰爭的事態,讓更多的靈魂死去,就是真神的勝利!
“只是......”
米蘭登他頓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說:“剛剛過去的一戰,我們沒有做好準備,導致損失嚴重,尤其是糧草方面,已經撐不過兩天了,一旦沒有了糧食,士兵們就會嘩變,莊園領主們就是四散而去,我擔心......這會壞了真神的 最終勝利!”
他用詞謹慎,帶著極大的期待,將最后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眼前這位僧和其背后的真神旨意上。
左拉嗤然一笑,“人類最大的弱點,就是需要吃喝拉撒。如果你稍微聰明一點的話,就會知道,糧食的事情非常好辦你們可以天天都吃肉。”
“天天都吃肉”米蘭登頓時瞪大了眼睛,“還請左拉大人指點!”
左拉嘶啞笑道:“你們不是有很多奴隸嗎”
米蘭登的臉色驟然驚駭!
“這不,這不...……體面啊!”
沒有糧食,宰殺奴隸充饑,這似乎的確是一個辦法。
奴隸本身就不能算是人,而且他們活著一天就要消耗一天的糧食。
把奴隸用來充饑,既可以減少糧食的消耗,又能增加肉食.......
天垂象天災所引發的饑荒之下,已經有不少莊園領主在偷偷這么干了。
但這種事傳揚出去,米蘭登作為子爵的名聲也就別想再要了。
“暮光真神會記住你的付出。”
左拉的語氣明顯有些不耐煩了,“總之,不管如何,這場戰爭都必須維持下去,你也必須把戰線推到美林谷附近。
“……...…是。”米蘭登心情沉重的點了點頭。
“另外,”左拉那沙啞破碎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墓碑深處傳來的低語,冰冷徹骨卻又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索取一切的意志,“為了幫你攔住追擊,我動用了太多的力量......”
廳內的溫度仿佛驟然又降了幾度。
米蘭登的心臟猛地一揪,隨即又像開閘的洪水般涌起一股異樣的、帶著血腥味的明悟。
他幾乎是瞬間就領會了左拉這番話的含義。
獻祭!需要祭品!
真神的力量需要活物的靈魂作為滋養的媒介!
“是!左拉大人!感謝您的救命之恩,獻祭是我應該做的!”
米蘭登眼中精光一閃,臉上之前的怯懦一掃而空,代之而起是一種急于立功,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甚至帶上了一種病態的狂熱。
“我立刻就讓此地莊園領主席勒,為您物色一名12歲的,未曾沾染世俗污穢的、純凈的祭品!”
左拉緩緩的搖頭,那深垂的兜帽下,再次發出了聲音。
不是破碎的風箱音,而是一個清晰的、精準的、帶著非人冷漠的數字音節:
“五個。”
平靜,冰冷,毫無波瀾。
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米蘭登剛剛燃起的,病態的熱切。
他那還帶著一絲邀功之色的,甚至有些亢奮的表情,瞬間凝固、碎裂。
五個!
米蘭登霍然抬頭,原本就因傷損和恐懼而蒼白的臉,血色盡褪,比死灰還要難看幾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是待僧大人被風嗆了一下 “左拉大人”他的聲音因為極致的震驚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而走調變形,“您是說.............五個”
深垂的兜帽之下,那灰白如枯骨般的下巴似乎極其輕微地點了點,“每天。’
每天五個!
米蘭登徹底驚呆住了。
每天五個奴隸還好說,但左拉要求的,可是12歲的純凈靈魂!
那就意味著,要從平民少女中尋找!
恐怕把整個莊園12歲的少女都抓起來,也不夠獻祭兩天的啊!
絕對的死寂重新吞沒了整個領主大廳。
唯有米蘭登因驚駭而無法控制的心臟,在寂靜中擂鼓般狂跳,咚咚作響。
他看著左拉袍角干涸的深色污漬,看著那根扭曲枯白的食指,仿佛明白了什么這個待僧,在之前的戰斗中受創之重,遠超他的想象!
獻祭的質量......
此刻,都需要成倍的補償!
左拉又緩緩開口,“可以適當放寬年齡,但必須是純凈的。
米蘭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聲音發顫的回答道:“是,左拉大人。”
次日早上,月亮之泉莊園。
天垂象火翼的極光如同金粉般灑落,穿透了前日的陰霾,也驅散了彌漫多日的絕望氣息。
僅僅一夜之間,這座剛剛“光復”的莊園,便已顯露出迥異于往昔的勃勃生機。
許多昨夜還如行尸走肉的老人和孩子,已經端著用新分到的上等燕麥熬成的濃粥,坐在自家被工匠簡單修葺過的門階上,小心翼翼地啜吸著。
那久違的、純粹谷物的香甜味道彌漫在清冷的空氣中,讓一張張枯槁麻木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生動的滿足和希冀。
“快,這邊再加一根橫梁!柱子墊實了!”
總工匠格爾蘭沙啞卻洪亮的聲音在街道上回蕩。
他正指揮著一群臨時招募的青壯勞力,熱火朝天地修復著被戰火毀掉的谷倉。
雖然谷倉很久之前就空空如也了,但馬上就要用得著了。
格爾蘭的破舊工裝外面象征性地套著一件不太合身的干凈襯衣,襯衣上還有一枚顯眼的青銅鳳凰胸針那是“護民官”身份的象征印記。
護民官這個職位,從前在索拉丁帝國的行政體系中是沒有,畢竟,一個莊園的最高統治者就是領主。
而現在,羅維把這個莊園的管理權,暫時交給了格爾蘭。
護民官,就是代替領主行使管理權的代理人。
同時,護民官也是平民,不具備貴族身份,因此,護民官除了代為行使管理權之外,依然還是要勞作的。
能夠成為羅維老爺欽點的護民官,格爾蘭內心里自然是非常的驕傲,他也以極大的熱情,親自參與到修復工作之中。
盡管他臉上滿是汗,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掃視著每一個細節,不時親身示范。
他的行動力和對工程的了如指掌,讓負責協助的幾名玄甲鐵騎也暗自點頭。
拆下的腐朽木材被迅速清理,新的粗木被抬來,鋸木聲、敲打聲、號子聲交織在一起,不再是過去在皮鞭下的死寂勞作,而是充滿了為自己家園復蘇而奔忙的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