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洲在殿中靜坐了一整個下午和黃昏,李先芳為她化妝修眉、梳發系帶,將儀制所書的數十樣衣飾全部整齊地佩在這位嗣子身上,裴液在后面靜靜看著女子從沐浴后清新簡單的樣子漸漸變為堂皇的帝國長女。
沒有安眠的時間,時辰剛過子時,正殿方向已來內官通告,一隊太監、一隊侍女,來迎晉陽殿下赴紫宸大祀。
今日整個神京城都沒有車轎,明月高掛,李西洲在內侍隊伍正中,朝著紫宸殿行去,裴液綴在隊伍邊緣,他沒有盯著女子,但氣機一直緊緊鎖在其人身上,沒有絲毫放松。
大明宮裴液走過很多次,倒是第一次在夜里也不顯得冷寂,到處是祭祀的痕跡,供桌、系帶,頗有端肅神圣之氣。
這支隊伍行了不到兩刻鐘,抵達了紫宸殿外,他們是第一位抵達的殿主,依照禮官要求,李西洲沐手燃香,奉上了了今日第二支大香。
前面的第一支已經燃了一小截,裴液下意識往紫宸殿看去,門開著,內外燭火光明,里面的內侍整齊排列,一道男人的身影似乎跪坐案前,挺身靜待。
李西洲在殿外左首立住,裴液提劍上來,禮官靜默向他示意兩丈之外禁衛的位置。
裴液瞧了眼女子,見其平視無言,于是后退兩步,按劍而立。
第二個抵達的是位裴液沒見過的男子。
他面容肅冷,年紀應不很大,但神情頗有風霜之氣。他似乎有些不適應繁瑣的禮服,也焚一支香,然后掃視向在場之人。
先望向紫宸殿,然后略過許多內侍,目光落在了殿前靜立的女子身上。
李西洲垂眸看向他:“承炳,許久不見了。”
李承炳躬身一禮:“承炳問長姐安好。”
然后他直起身來,目光掠過,在抱劍靜立的少年身上停留了一下,提襟登階,立在了李西洲身側。
再然后上來的便是熟悉的面容了。
每隔半刻,便有一位殿主的隊伍抵達,都一一祭祀奉香。
三和殿李玉瑾。
麟德殿李知。
清思殿李幽朧。
明德殿李琛。
綾綺殿李無顏。
李玉瑾與李知還是從前的樣子,前者今日十分端肅,李知則一如既往,目光掃過時只在裴液身上停了停。
裴液沒料到李幽朧也會在此,但又想麟子婚事,定下于大明宮,成禮于神京,自然不是悖逆麒麟而為,若今日真會受點選,那么前番婚事自然不成。
李琛瞧著比先前緊張許多,面色微白,怔怔立在后面。
李無顏今日沒有母妃陪同。
她登了個木凳正容奉上了香,然后依禮向每位兄姐問好,轉眸看見裴液,倒是一怔,沒有講話,只一雙有些緊張的小眼睛亮了亮。
裴液也對她笑笑,朝著她身后稍微靠了靠。
李無顏安靜立了一會兒,見禮官們仍在準備,回過頭,朝著裴液招了招手。
裴液趨步上前,微微蹲下:“怎么了?”
女孩兒看著他:“裴哥哥,你前面在忙的事情辦好了嗎?”
“……早辦好了,怎么了?”
“沒事。”李無顏小聲道,“如果你沒辦好,可以和我說,在宮里我可以幫你忙。”
裴液微怔,看著面前這眼瞳清澈的小人兒,她面容也比以前安靜了許多,這時候裴液意識到她已經完成了麟血蘇醒,變得像個小大人了。
裴液一時心中也不知泛起些什么感覺,他做了個挺僭越的動作,抬起手蓋在她漆黑的頭上輕輕揉了揉:“等今天麟血測完了,裴哥哥帶你去釣魚好不好?”
“……好!”
“你害不害怕一會兒的麟選?”
“麒麟圣神護佑我朝,沒什么可怕的。”李無顏捏了捏手,小聲道,“我就是有點兒緊張。”
“沒事兒的,你跟著哥哥姐姐們就是,等出來了我再給你做個小魚竿。”
“你上回給我做那個還沒壞呢。”
裴液正要再說什么,禮官已再次上前,攔住了裴液的靠近,裴液微微頷首,退后兩步,再次與禁衛立在一列。
然后抵達的剩下的無有真血的皇子,五皇子和七皇子上次皇宮夜宴見過,李蠶南也在其中。
就此靜立,約有半個時辰,到寅時的時候,紫宸殿里的那道身影站起來了。
禮官高聲:“請諸嗣子入殿。”
裴液偏頭看向首位的女子,李西洲也正回頭向他遞來一眼,裴液深吸口氣,下意識將手搭在了劍上。
七位真血嗣子魚貫而入。
裴液知曉今日的流程,昨日禮官送來朱鏡殿時他就已經看了。
子時,皇帝會溝通麒麟,完成獨祭之儀,與此同時,諸位嗣子在殿外靜候。
之后,皇帝將攜諸嗣子共祭麒麟,神京全城隨祭,祭禮畢,城外百官上表,求問嗣君之名。皇帝持表,如代民意,上請于天,請麒麟點選嗣子。
整個過程,自李西洲進入紫宸殿開始,裴液就再見不到了。
所以這是結果出來前的最后一面。
一個時辰,大殿之中祭禮方畢,殿外天色初蒙。
四月初一,天色初蒙。
神京百業休寂,千街禁車。七日來每日一洗,如今街面潔凈如新。
百姓們越來越多地列在街邊,朝著北面隱隱巍峨的皇城翹首以盼,詩人、游俠、道士、劍客……摻在其中,幾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見證麟選太子之事。
七日來神京第一次消弭了江湖氣息,漸漸變得神圣莊嚴。如果走進百姓家院,總能在院中或堂屋看到一張騰干凈的桌子,擺著一碗五等分的五谷,一碗清水,一尊小香爐,上列三支香。
沒有香爐和線香的人家,也會用碗盛沙,燃以艾草或樟樹。共為麟神之祭。
從百坊到皇城,家家院院升起清香,本朝三十年,嗣子們俱已長大成人,英姿勃發,下任嗣君將從中誕生。
被選中的那位,將在往后數十年間塑造大唐的形狀,于生活在大唐國境的所有人來說,都是切身的影響。
人們聽說四殿下天地皆通,是生而知之的麟子;也聽說二殿下征戰南國,平定一方,如今初次歸京;近日又聽聞,半年來神京日漸清平,拔黑除惡,又全是大殿下在背后支持元大人和狄大人;還有前些天大婚的六殿下、一直無甚聲息的九殿下,以及還有說又有最新最小的一位殿下……究竟近日會是哪位得選,眾說紛紜。
而在皇城之中,百官已經列位肅立。
元照率領百官完成了大祀,無數朱紫青袍候于皇城之外,元照向內侍大監遞了百官署名之表,辭懇情衷地恭候麟血之后,陛下與嗣君出宮接見百官。
馮大監行禮,躬身,雙手上舉,鄭重而謹慎地接過這份《百臣表》。
他在儀仗雅樂之間躬身倒退,入宮門之后轉身趨步,朝著遙遠的大殿低頭行進。
這條長路他走了一個刻鐘,步履沒有絲毫變化,繃起的身體也沒有一刻放松。
自魚嗣誠莫名從宮中消失,馮忠御做了新的內侍省大監,他在這個位置上待了兩個月,現下面臨大唐五十年未遇的麟血之測。
與他的前任不同,他沒有任何背景,也沒有任何偏向,他認得每一位嗣子,卻又全都不認識他們。
他唯獨知曉今日的事情萬分重要,是大唐朝往后數十年命運之肇始,所以這時走在空曠修長的廣場上,一種歷史的恍惚令他大腦空空。
穿庭,過殿,他來到了紫宸之前,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了,但那種神圣的緊張感依然在他身上揮之不去。
進入殿門之前他已俯身,頭一直未曾抬起,就在殿前跪奉奏表。
“啟奏陛下,百官之祀已畢,共呈表于殿前。”
“入殿,讀。”
馮忠御站起來,邁進殿中,這時候他見到殿里同樣禮服朝列,人比他想象得稍微多些。
此處顯然同樣祀禮初成,冕服整齊的男人立于案前,其左右兩列,共靜立七位玄服嗣子,乃是本朝的七位真血。
馮忠御展表肅聲:
“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臣某等,稽首頓首,奉表以聞,
伏惟陛下,乘乾御極,握鏡臨宸,邇來二十有七年,澤被九州……
六百載圣神馭世,恒法以立儲,垂天而正位。
今謹備大祀,禋告于天。臣……焚薰沐手,具服奉璋,謹率三公九卿、百司庶尹,伏聽振玉,俟瞻麟儀。誓竭股肱之力,效犬馬之勞,以光圣德而固鴻基。”
“朕誠領此表,與諸卿萬民同心。”唐皇伸手接過此表。
馮忠御再拜,躬身退出紫宸殿。
所有禮官內侍,全都魚貫離開了此殿。
殿門閉合,一概禁衛侍從、皇子宮人遠離紫宸殿百丈,于長階之外遙遙靜候。
立者足有三四百人,無一人言語。馮忠御斂袖立在排首,裴液立在他身邊。
那座殿中只剩下李曜與真血麟子七人。
遙有傳言,大唐的皇帝不必登高山以封禪。紫宸,就是距離麒麟圣神最近的地方,也是距離天意最近的地方。
天色全然亮起來了,白日天行,從裴液的右頰轉向了他的腦后,明亮的日光照得臺階、照得紫宸大殿明亮生輝。
裴液在這時真正感到了這座王朝的古老與神圣,六百年的痕跡從這座宮殿上流過,而它依然佇立在這里,風雨之后依然如此強盛。
他忽然冒出一種懷疑,西洲的想法真的是正確的嗎?
大唐如今之強盛,真的需要怎樣的變革?
兩條意念從他紛雜的思緒里流竄過去,下一刻他意識到自己有些太緊張,以至于胡思亂想。
因為確實太安靜了。
麟選應當已經開始,但裴液什么也沒感覺到。
沒有任何的征兆或神跡,紫宸殿寂靜地佇立在那里,裴液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一刻鐘、兩刻鐘、三刻鐘;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
太陽已在正午,裴液沒想到這個儀式是如此之慢,他知道自己身周幾百人在一同等待,也知道宮城之外,百官也在一樣肅立等待,更知道皇城之外,整個神京城都在一般等待。
但他覺得自己會是最先忍不住的那個。
他確實擔心女子的安危,這種明知她就在百丈之外,但分毫不知她處境的感覺。
但他還是一直低著頭,聽著整個宮城的寂靜,聽著整個神京城的寂靜。
午時。
紫宸殿的門開了。
李曜走了出來,抬手平舉一份金詔。
裴液心一下子繃了起來。
身旁的馮大監身體似乎微微僵了一下,然后低頭趨步,一步一步地走過三百丈的距離,沉重的寂靜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他登上玉階,一絲不茍地跪地行禮。然后雙手高舉。
李曜將這份金詔放在他手上。
馮忠御再次叩首,而后趨步后退,下了殿階之后才向宮外而去,自始至終低頭而雙手高舉。
儀仗雅樂漸漸可聞,他穿門、過殿,身后的宣政殿越來越遙遠。
這條長路他走了一個刻鐘,步履沒有絲毫變化,繃起的身體也沒有一刻放松。
然后他回到了百官之前,一瞬間他感受到目光的重量,無數雙眼睛落在他手上這份薄薄的金詔上。
“麟選已畢。”他木聲道,口舌又感覺每一個字都沉重無比,“現于承天門外宣旨張榜。”
他低下頭,首次打開這既輕且重,既涼且燙的綢書。
即便他對每位嗣子都全無認知、全無偏向,此刻還是在這個血書的姓名上感覺有些晃眼,嗓頭發緊。
他知曉這個名字一從自己口中讀出來,就會在一天之內傳遍整個天下,所以他再次低頭,每一個字都再次確認了一遍。
然后他深吸口氣,抬起頭,中氣十足地朝著面前百官、朝著整座靜待的神京城宣讀出了這份詔書。
“麒麟親擇為本朝嗣君者,朕之長女西洲也。朕與之焚香、加冕、具朝服。片刻后,出朱雀門,見眾卿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