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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幻樓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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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照嘴唇顫動了一下。

  承天門外一片安寂,他神情木然地前行五步,跪拜受詔,其身后百官紛紛伏倒,齊呼國幸。

  三百信騎早已在朱雀門外勒住韁繩,此時得了皇榜,同時擎著信旗放蹄馳出,急如一陣奔騰的箭雨,散如一朵開放的花。

  將明宮消息播撒全城。

  然后從這座雄城中,又會有無數信報向著四面八方飛散,出三十二門,蔓延大唐全境,乃至南北境外。

  當然有人欣慰,有人驚喜,也有人驚愕而難以接受。但無論天下人作何反應,麒麟的點選已經公布天下了。

  隨著正午的白日,大唐帝國迎來了它的嗣君。

  裴液立在紫宸殿外,唐皇遞下詔書后又轉身入殿,片刻后,其余六位嗣子魚貫而出。

  堂皇的鐘磬大樂奏響在宮中,禮官的高聲再次響徹了殿前,裴液和其余禁衛全被引去邊緣,大量的內侍開始低頭離去,將各位殿主送回各殿。

  馮大監又已回到宮中調度,人散得差不多了,他看見旁邊那位按劍直直望著紫宸殿的少年,阻止了禮官的上前,猶豫一下,自己靠了過去:“這位,裴少俠。晉陽殿下過后應隨陛下徑出朱雀門受臣民之瞻,不來相見了。少俠是回朱鏡殿等候,還是出宮?”

  裴液回過神來:“哦,馮公公。我想遙遙看一眼殿下出來,不合禮制是么?”

  馮忠御微怔,他沒料到這少年嘴里吐出這樣一句話,一時不敢去揣測這位佩劍之人心里擔憂的是什么,只道:“自無不可,不過陛下與殿下應當也很快就出來了,此后接見群臣、共成大禮,可能無有精力顧及少俠。裴少俠之后若有去處,咱家可為安排。”

  裴液沒答聲,他轉過頭,看見那兩道身影從紫宸殿走了出來,儀仗紛紛跟在其后。明亮的日光照在女子的臉上,宛如神明。

  他心放下來,轉身一拱手:“勞馮公公費心了,我現下隨十一殿下離去就是。”

  他轉身而去,紫宸殿前,李西洲跟在李曜側后走出殿門,一霎先驚覺于世界明亮的日光。

  原來已是正午了。

  她神情沒有變化,但身前的男人駐足了,似乎在平望遠方。

  李西洲越過男人的肩頭望去,殿群碧瓦,都泛著明亮的光澤,遙遠處海一樣的檐頂堆成淡淡的霧。

  紫宸殿不是神京最高的地方,但這條中軸線上確實不允許有比它更高的建筑,所以只要眼力夠好,理論上可以從這里一直望見神京城的南中門。

  但她只望了一眼,因為視野的大半被男人的背影占據了。

  李西洲在記憶里幾乎沒有和他離得這樣的近的時候,如果有,那也是極小的時候了,頭頂大概沒有他的衣擺高。

  此時幾乎能嗅到他身上男性的味道。和這個視角一樣,令李西洲十分陌生。

  二十三年來,除了上次夜訪紫宸殿,兩人之間幾乎沒有任何交流,若有,最多也是祭禮或年節時她單方面的祝詞,何況近些年宮內年節她也不常參與。

  男人的背影和李西洲印象中有些區別,那個想象多過實見的混凝形象要龐大莫測得多,而眼前這個身影俊秀挺拔,肩膀也比裴液窄些,好像是一個真實的人。

  實際上,李西洲在神京操弄風云的七年,就是嘗試認識這道身影的七年,有些地方她知道自己認識對了,對應的事情就無所顧慮地推進下去;有些地方她認識錯了,就會碰上鐵壁。更多的地方她沒有認識清楚,那就是一片迷霧與深海。

  她認識他越多,掌握的權力就越大。

  李曜忽然開口:“有害怕嗎?”

  李西洲微微一頓:“有一些。”

  “別怕。”李曜沒有回頭,“我還很年輕。”

  他低頭走下臺階,李西洲落后了一步,提步跟上。

  穿過整個大明宮里明亮的日光,確實是將夏天了,李西洲感覺有些熱,當遙遙的歡呼噪嚷傳來時更是如此。

  但這大概是第一次她不用自己決定步子的方向,也不必思考如何掌控、如何言語,她沒有表情地跟著眼前的黃袍登上城墻,一霎仿佛整個神京都沸騰起來。

  簇擁在朱雀門前,一眼望去無邊無際的人海,也已經等了不知多久了。

  直到見到黃袍與玄服兩道身影出現于門樓之上。

  不知多少年了,唐皇終于又一次與萬眾相見,無數的老人熱淚盈眶,他依然年輕、依然強大,鬢角連一絲霜色都看不見。

  這道黃袍是帝國的支柱,也是帝國的信仰,毋庸任何言語,他如今站在這里,就足以給這個帝國注入一股熱流,令無數陰謀流言煙消云散。

  而在他的身旁,正是那位大唐的新嗣君,大唐第二位與麒麟定契之人。先前的宣詔已傳遍這位長女的名諱了,她冕冠袞服,淡眸微垂,更加年輕,面容也如傳言中一樣神圣而驚人。

  數十萬人漸漸寂靜下來。

  “朕聞乾樞御宇,必立元良;麟趾開祥,實鐘景命。”李曜的淡聲傳遍整個皇城內外,“咨爾長女西洲,睿質夙成,今者圣神昭鑒,命為太子,正位東宮。”

  元照伏倒叩拜:“紫宸昭明,東宮英睿,天佑大唐!”

  百官叩倒,不知誰先起頭,圍觀的百姓也都紛紛拜倒,朱雀門前化為一片肅重的浩蕩。

  無數只白鶴從大明宮中放飛,鐘磬奏響,禮官高聲:“百官入朝,臨軒冊命。謁太廟,授麟璽!”

  大明宮。

  門外等待的李無顏瞧見少年過來,終于露出個微微的笑。

  裴液走過去,內侍們下意識抬手,但李無顏先上前牽住了裴液的袖口。

  裴液低頭笑:“現在也學會笑不露齒了。”

  李無顏有些不好意思。

  裴液看著這小女孩兒,好像看見李西洲年幼的樣子。

  她麟血蘇醒后雙眸靈明,但又如另一種新生的嬰兒,觀察思考著過去和現在的一切,只是與當年的李西洲不同,一個六歲的生命確實沒見過太多東西。

  “殿下緊張沒有?”

  “有些緊張,父皇和兄姐們都不說話。”李無顏道,小臉一肅,“裴液哥哥,我不能吐露麟選的任何事情。”

  裴液點點頭:“我知道,我也沒問你啊。”

  “萬一裴液哥哥問的話,就要被抓起來了。”

  裴液笑。

  “但我可以說,最后父皇讓我們向長姐姐行禮。”李無顏道,“然后說要我們輔弼新政,翊戴長姐——裴液哥哥,什么是‘輔弼’和‘翊戴’?”

  裴液垂頭看向她,李無顏仰頭眨著兩個大眼睛望著他。

  “……是不是自己沒好好讀書?以后學習要刻苦一些。”

  “我還沒開始讀書啊,裴液哥哥。只才認了字。”李無顏有些茫然。

  “嗯。”裴液轉過頭,“你想去哪兒釣魚。”

  女孩兒雖然心思靈明,瞧出裴液哥哥在這個話題上的不愿深入,但畢竟還沒理解大人的面子是件多重要的東西。

  此時前個問題還沒想明白,高興的情緒已涌了上來,道:“我們去太液池!”

  無論前宮如何熱鬧,后宮還是一片安靜。李無顏帶著少年去看了自己得賜的新宮殿“綾綺”,取了小魚竿,然后裴液便攜著她往太液池而去。

  春水蕩波,早已不用鑿冰了,兩人一人坐一個板凳,飛鉤甩餌,聊天笑語,直到天色將昏之時,身后才傳來一道聲音。

  “我一天勞累,你倒在這里和無顏玩兒得開心。”

  裴液轉過頭,見到女子干凈清晰的臉,已換回了許綽的裝扮,倚樹微笑地看著他們。

  裴液怔怔了一會兒,站起身來,走上前張臂輕輕抱住了她。

  李西洲身體微微一僵,然后笑了笑,將下巴壓在了他的肩膀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李無顏在旁邊舉著兩個魚竿,仰頭怔怔看著,然后輕輕“呀”了一聲。

  她想了想:“裴液哥哥,你的魚竿好重,我要拿不住了。”

  裴液笑著轉過身,接過她手里的魚竿:“再陪你釣最后一條,然后我和你長姐姐出宮去了。”

  “好!”李無顏想,裴液哥哥一個多時辰才釣到一條,這樣可以玩兒到天黑了。

  誰知她話音未落,少年就一提魚竿,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就被拎了上來。

  “好了。那無顏咱們下次再玩兒吧。”裴液將魚竿纏好遞在她懷里,“勞煩你幫我收著了。”

  李無顏茫然看著,有些委屈埋怨地看了樹邊的李西洲一眼,只好低下頭收拾自己的小魚竿。

  “你天天盼著你裴液哥哥,有時候我在宮里,你也不找我來陪你釣。”李西洲含笑。

  “長姐姐連掛餌拋鉤都不會,還不愿意摸地龍。”李無顏小眉皺起,“怎么跟長姐姐釣啊。”

  裴液笑:“沒事,等后面我常入宮來找你玩兒。”

  神京城的沸騰還沒有全然消下去,整座城將會大慶三天,直到羽鱗試開始。

  裴液同士子裝扮的女子穿過街上熙攘的人群,他沒有言語,但見到女子重新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面前確實大大松了一口氣。

  在街邊的衣裝鋪子前,李西洲低頭遮著臉,裴液進去買了頂席帽出來,扣在了她頭上,女子整理好拉下帷幕,這才不再鬼鬼祟祟。

  二人沒在熙攘的街上看熱鬧,而是去了桃花巷子的那家牛骨店。和老婆婆打過招呼,要了一鍋熱骨肉,眼見店里無人,女子才摘下帽子。

  裴液定定看著女子的容顏,沒有任何地方有什么看得見的變化。

  “有什么感覺嗎?”裴液道。

  李西洲搖搖頭:“我和麒麟的聯系還沒有那么緊密,如果我不去求問,麒麟一般不會降下什么詔示。”

  “之后,你就要同它一起共事了。”裴液道。

  他知道從現在開始,他們之間就再也不能提及那個蜃境中的秘密了,雖然離開之后他們本來也沒再提過。

  在兩人之間遺忘,在各自心中謹記。

  李西洲微微一笑,將一枚錦囊放在了桌上,里面似是敦厚的石器:“瞧瞧這個吧。”

  裴液拿過打開,一怔,乃是半枚國璽。

  “和契約無關,但今日謁廟加冕,我確實覺得有份重量加在身上了。”李西洲望著桌案輕聲道,“從前我以為我準備好了,今日我想可能也未必。”

  “大唐帝國太龐大了。”她靜默一會兒,道,“竟然有幾十萬人仰頭望著我,真令人難以忘懷。”

  裴液收好麟璽遞還,夾了兩塊牛骨給她:“達成一項夙愿之后總會有一段短暫的迷茫。別管那么多了,先吃吧。”

  李西洲笑,接過碗來提起箸子。

  裴液道:“明日幻樓宴還辦不辦,我想到個挺好的法子了。不過再不遞請帖的話,估計大伙兒沒時間弄了。”

  李西洲從碗邊抬眸:“什么?”

  裴液講給了她。

  李西洲伏案而笑,道:“那為了你這巧思,我們延后一天好了——也省得你今夜趕工,明日一天再同做灑掃。”

  裴液好奇:“什么灑掃。”

  “幻樓里要布置,宮里也要搬家。”李西洲道,“今夜回去我吩咐先芳,把郭侑叫來幫忙好了。”

  “宮里搬什么家?”

  “從朱鏡殿搬去東宮啊。”李西洲道。

  四月初一,黃昏。

  一天的熱鬧終于漸漸安寂下去,人們也有些疲累的時候。

  無數人一整個下午都在尋求和那位新帝國太子的接觸,無論何種勢力,只要還生活在大唐的土地上,就不可能不關注這件事情。

  但其在明面上的聯系只有左相元照,以及修文館的那位桐君,而修文館早就閉門謝客。正如這位殿下之前也從不在人前露面,如今同樣沒有絲毫進獻之門徑。

  直到酉時已過,天色昏黃之時,是神京江湖先怔然受到了一份雅致的請柬。

  其中內容也未談國事,未談今日之典禮。口吻似乎熟知江湖劍事。

  是曰:

  “鱗潛羽飛,俊劍星集,神京之四月也。

  孤久欲敬覽,奈何俗身纏世,辰時不許。今得閑暇,誠邀君至,四月初三,孤于幻樓相候。

  塵世靈境,往日舊影,欲與會者,自收此請柬起,至宴開時止,請于神京城內任一水域釣一鱗物,取其一鱗后放歸。持此鱗片為信,可從巽芳園入幻樓。

  鶴鳧俠士多已應邀,良謝六位數日前已愿與會之英杰:明綺天,聶傷衡,祝高陽,鹿尾,群非,裴液。

  四月初一,孤西洲筆。”

  尾落一枚新鮮至極的姓名章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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