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樓外,沈野攥著帕子,笑著望向樓上。
身旁百姓指指點點,有人說狀元為魁首寫詩,當為一樁美談,也有人說狀元與青樓女子廝混,乃是自甘墮落。
但沈野都不放在心上。
羽林軍策馬趕至,驅散了百姓,將沈野團團圍住,李玄沉聲道:“沈兄,還是隨我等前往國子監吧,瓊林宴可亂不得。”
沈野安慰道:“莫慌莫慌,沈某這就隨你們走。”
他撥動韁繩,重新走入儀仗隊中。
臨走時回頭看向樓上,那位柳行首不知何時又走出屋子,正站在憑欄處默默看他。
儀仗隊伍中,陳跡看看沈野,又看看樓上的柳素,不動聲色道:“沈兄與柳行首應是舊識吧?”
沈野回過頭來,咧嘴笑道:“先前便跟賢弟解釋過,早在金陵時,沈某幫柳行首的對家寫詩奪魁,她氣惱我好些年。如今有了機會,自當彌補一下。”
陳跡輕聲道:“如此簡單?”
沈野饒有興致的反問道:“不然呢?賢弟到底想問何事?”
陳跡與其對視片刻,展顏笑道:“沒事,只是覺得兩位很般配。”
沈野放聲大笑:“沈某也這么覺得。”
李玄策馬來到陳跡身旁:“你且回去吧,今日之事,我自會向朝廷解釋。”
陳跡搖搖頭:“事太大,你解釋不了,我隨你們一同前去,想來陛下也該召我入宮了。”
李玄轉頭看向儀仗隊伍中的林言初:“他怎么辦?”
陳跡沉默片刻:“隨他去吧。”
齊斟酌翻身下馬,來到林言初面前,將他扯下馬來:“下來,你有新門路了,不必再和我等廝混在一起,卸甲!”
林言初在眾人目光中遲疑許久,看向陳跡。
陳跡平靜道:“奔前程去吧。”
林言初咬咬牙,最終解下羽林軍甲胄,穿著一身灰色里衣向陳跡抱拳:“大人保重!”
說罷,他轉身大步離去,匯入人群之中。
齊斟酌將林言初的戰馬牽到陳跡面前:“師父,莫管這忘恩負義的小人,會有老天收他。”
陳跡深深吸了口氣,翻身上馬:“走。”
儀仗重新啟程,一路慢吞吞穿過正陽門,剛到承天門前,只見六名解煩衛策馬迎面而來,氣勢洶洶道:“武襄君,陛下召您進宮問罪!”
武襄君。
陳跡差點沒反應過來,這是在稱呼自己的爵位。
六名解煩衛沖入儀仗隊伍中,將陳跡團團圍住,齊斟酌等人與解煩衛劍拔弩張,想要把解煩衛沖散:“你們做什么,他有何罪?”
解煩衛冷冷注視齊斟酌:“狀元游街乃朝廷體面,意在昭示皇恩浩蕩,陳跡沖撞狀元游街儀仗,該當何罪?”
齊斟酌遲疑道:“他是為了……你們不會是給吳秀公報私仇吧?”
解煩衛冷笑:“看來齊大人也想進我詔獄走一遭。”
齊斟酌怒道:“怕你?爺們又不是沒去過!”
陳跡抬手止住話茬:“無妨,我隨這幾位解煩衛的大人走一趟。”
齊斟酌急聲道:“師父!”
陳跡看著他笑道:“你倒是比之前有種多了,別擔心,沒事的,最多剝我剛到手的爵位。”
解煩衛將他扯下馬來,竟還在手上戴了鐵鐐銬,押著他往午門走去。
此時此刻,數十名朝臣立于仁壽宮外的院子里,陳閣老、胡閣老、張拙、王道圣等人站在最前排,其余部堂的隊伍一路排到孝悌碑旁。
仁壽宮里正在審問陳問仁,靜悄悄。
誰也不知道審出了什么,會鬧出哪些事情。
王道圣在殿外低著頭,微微側過臉頰,小聲問張拙:“陳跡在詔獄如何,這陳問仁是否真能為其解困?”
張拙心虛,沒有說話。
王道圣轉頭仔細打量張拙,片刻后拔高了聲調:“陳跡呢?說話!”
張拙低聲回應道:“小聲點小聲點,陳跡沒事。”
王道圣皺起眉頭:“你們騙我?”
張拙嘆了口氣:“不關陳跡的事,是我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不必怪他。”
王道圣眼中有了怒意:“到底怎么回事?”
張拙小聲道:“陳跡有難倒是真的,但騙你提前回來,也是讓你有個自污的罪名,好讓陛下發落你。出征時給你總兵之職,許你兵部左侍郎,還破格賜你特進光祿大夫、忠勇金牌、遇事可先斬后奏,好事都讓你占去了。這次你又生擒了景朝樞密使回來,破天荒的大捷,陛下該怎么封賞你?封你做太師么?”
太師,三公之首,帝王之師。
此職位于禮教上甚至高于皇帝,生前授此職之人,有功高震主、君臣名分不清之嫌,所以多為死后追封。
即便是陳閣老做太子的老師,也多次推拒太子太師一職,唯恐太子登基之后追封太師,惹新帝心生不悅。所以陳閣老也只是模糊的“太子師”,而不是“太子太師”。
王道圣聽出張拙的話外音,只有四個字:“你想死嗎?”
他沉默片刻:“可你不該騙我。我跑死了三匹馬才堪堪趕在今日回到京城來,你怎能拿陳跡安危兒戲?”
張拙撇撇嘴:“我不找這個借口,你能回來?是我不了解你,還是你不了解自己?早先我讓你自污,你聽了嗎?”
王道圣輕嘆一聲:“此非正途!”
張拙轉頭斜睨王道圣:“怎么,氣我張拙壞了你的功勞?氣我耽誤你加官進爵?沒想到你王道圣也是個貪功貪權之人!”
王道圣怒道:“我何時是貪功貪權之人了?”
張拙得逞:“那不就結了。”
王道圣沉默不語。
張拙繼續嘮叨:“有了罪名,陛下可順理成章奪你兵權。但只要此次別奪了你兵部左侍郎的官職,你留在朝堂有大用處。不然的話,只能派你去南邊蛇蟲毒瘴之處繼續當你的總兵,永遠別想再回京城,也別想再對付景朝,你自己選。”
王道圣最終還是岔開話題:“陳問仁那小子知道些什么,怎么審了這么久?”
張拙搖搖頭:“等著吧。”
說話間,吳秀走出仁壽宮,沉聲對解煩衛道:“陛下口諭,帶陳禮治、陳問德進宮!”
解煩衛匆匆離去,所有人偷偷將目光看向陳閣老,皆知今日乃陳家大劫,若是陳禮治被帶來給夢雞審訊,還不知道能審出什么東西來。
若是審出前陣子香山春狩的行刺之事,別說二房,整個陳家都要遭殃。
胡閣老也轉頭看向身旁的陳閣老,卻發現對方垂著腦袋、閉著眼睛,呵呵一笑:“想來是備了后手?姜還是老的辣啊。”
陳閣老不答。
解煩衛再回來已是半個時辰之后,他低聲向吳秀稟告:“陳禮治于房中上吊自縊,陳問德不知所蹤,據陳家下人所說,陳禮治清晨就讓手下行官護著陳問德走了,卻不知去了哪里。”
吳秀下意識看向陳閣老,可陳閣老依舊面色不改。
他低聲吩咐道:“飛信鴿去給各個官道,再遣人去漕幫,務必抓回陳問德……陳跡到哪了?”
話音剛落,卻見一名解煩衛押著陳跡來到仁壽宮前,一時間,朝臣目光全都落在陳跡手腕處的鐐銬上。
這位失蹤了十余天的人物,一出現便掀起驚濤駭浪,怎么又成了階下囚?
吳秀瞥陳跡一眼,朗聲道:“召諸位閣老、部堂進殿。”
陳閣老抬步往里走去,仿佛今日牽扯的并非陳家之事。
陳跡跟在人群后走進仁壽宮,卻看見今日殿中的紗幔盡數挽起,顯露出御座上的寧帝來。
寧帝盤坐在御座之上,可奇怪的是,他懷中竟抱著一只小黑貓。
烏云。
朝臣們面面相覷,不知寧帝為何抱了只貓。
寧帝愛貓,眾人有所耳聞,但是抱著貓接見朝臣還是頭一次。
下一刻,烏云用腦袋拱了拱寧帝的手心,惹得寧帝笑了兩聲。
它喵了一聲:“別擔心,我聽到皇帝說給你戴鐐銬只是要嚇嚇你,免得你膽子越來越大,過幾日再把天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