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喵了一聲:“皇帝說,景朝肯定想把樞密使元城換回去,上京的元氏勛貴不會任由元城在寧朝受辱,要么開戰,要么換人,使臣恐怕已在路上……皇帝說,得把元城還給景朝,制衡中書平章元襄和樞密副使陸謹。”
“皇帝說,要防著軍中將領殺掉使臣,萬歲軍、五軍營與邊軍皆是主戰派,若讓他們斬了使臣,恐會有大亂。但他還沒想好派誰去崇禮關護送使臣進京,此事需秘而不宣。”
“不止軍中武將想殺使臣,陸謹麾下軍情司應該也會想盡辦法殺掉使臣和元城。此行兇險,十二生肖也會有人暗中跟著。”
仁壽宮里,朝臣垂首而立,烏云肆無忌憚的傳遞著秘辛。
景朝軍情司費盡心血也沒法將諜探安插到寧帝身邊,他卻做到了。
大內密探,猛猛的。
陳跡悄悄抬眼看去,寧帝盤坐在御座上。
他上一次見寧帝尊容,是接見高麗使臣時,對方身穿皮弁服,頭戴烏紗、身披絳紗袍,威嚴莊重。
這一次,寧帝一身黑色織錦道袍,袍上用金線繡著二十八星宿,頭頂插著一根簡簡單單的木釵。
威嚴還在,卻沒那么莊重。
陳跡正打量著,恰好與寧帝對視,寧帝目光如炬,他趕忙又低下頭去。
寧帝撫了撫烏云的腦袋,緩緩開口:“近來也不知怎的,京城刮起一股妖風,怪事接二連三。先是有人在棋盤街縱火,又有人膽敢在春狩中假扮解煩衛行刺,前幾日還有個狂徒在安定門前沖撞五城兵馬司。再說今日,狀元游街時竟有人敢沖撞御前儀仗……諸位都是我寧朝肱股之臣,都來說說我寧朝這是怎么了,是朕這個做皇帝的無德,以致妖魔禍亂人間?”
殿內朝臣紛紛跪下:“臣萬死!”
寧帝笑了笑:“與諸位開個玩笑,不必當真。陳閣老,你先來說說,你陳家子弟流放嶺南,怎就跑去金陵當起了富家翁?不僅一擲千金置了個園子,還一口氣買了十二房南洋運來的姬妾。”
陳閣老伏低了身子:“臣罪該萬死。”
寧帝漫不經心道:“朕只想知道,閣老知不知情?”
胡閣老轉頭看向陳閣老,陳閣老篤定道:“回陛下,臣不知情。”
寧帝拍了拍烏云的腦袋,把它放在御座上,而后站起身,從御座走下來:“陳閣老要打理一大家子事,不知情也情有可原。此案首惡乃陳禮治,不僅為陳問仁偽造戶籍,還遣人替陳問仁去嶺南服勞役,當真瞞天過海,好手段。”
陳閣老跪在地上顫巍巍道:“家風不正,老臣亦有罪責。”
寧帝漫不經心道:“閣老覺得,朕該給陳禮治、陳問仁定個什么罪名?”
“全憑陛下做主,”陳閣老低聲道:“臣心中有愧,愿告老還鄉,回魯州陳家治學,使陳家子弟為陛下新政奔走,至死方休。”
寧帝隨口道:“閣老有這份心就好。倒也不必告老還鄉,如今太子潛心修學,身邊離不得你。”
朝臣們心中暗忖。
朝堂爭斗從來不是御前定下了旨意,下面就一定會奉旨做事。所謂皇權不下縣,圣旨出了京城能被執行多少,得看世家豪紳的臉色,做的讓你挑不出毛病即可。
真挑出毛病了,推出來幾個替罪的也就過去了。
可如今,魯州推行新政一事,被陛下徹底拿下一城。若再有陽奉陰違,前有廖忠、后有陳問仁,只怕要一齊清算。
正當朝臣們看陳家笑話時,寧帝吩咐道:“吳秀,現在就遣快馬傳旨給金陵、嶺南解煩衛大營,讓他們暗中調查一番,看看還有哪些該流放的罪囚還在過著舒坦日子,一起捉拿到京城來。”
吳秀低聲道:“是。”
他走出仁壽宮,給解煩衛交代下去。
朝臣們心中一驚,有好幾人想到自家也有人在金陵隱匿,當即便想遣人去報信,可他們如今跪在仁壽宮里,怎么都來不及了。
有人暗中瞪了陳跡一眼,若不是這小子鬧出事情,陛下恐怕還想不到拿這種小事撕開口子。
不等他們想出對策,卻聽寧帝話鋒一轉,又問起王道圣:“王總兵為何提前回京?聽說你帶了十二名扈從跑死了幾匹戰馬趕回來,若是元城有何閃失,你又如何向朕交代?”
王道圣跪伏于地:“臣知罪。”
寧帝見他不解釋,輕笑一聲:“王總兵不打算解釋解釋?還是說王總兵讀圣人書,不肯撒謊騙朕?”
王道圣再次道:“臣知罪。”
他最終也沒把陳跡和張拙交代出來。
陳跡心中一嘆。
此時,只聽烏云繼續傳遞情報:“郡主在宮中過得很好,人美心善、端莊大方的皇后娘娘,隔三差五便會召她去坤寧宮,有點心有果子,還給她做了新道袍,換了新的簪子。”
“景陽宮里也沒人敢欺負郡主了,如今她是觀主,一個叫玄素的婆娘代為主事。不過我觀察郡主似乎在修行,卻不知修的什么。”
陳跡略微詫異,郡主也修了行官門徑?
烏云旁若無人的喵了一聲:“你能不能想辦法,把皇后娘娘身邊那個叫元瑾的婆娘弄走?她好煩啊……”
烏云正說著,卻聽寧帝忽然問道:“再來說說這位狂徒陳跡,你也來說說吧,今日為何沖撞御前儀仗?”
陳跡此時還跪伏在地上,默默聽著烏云抱怨生活瑣事。
待身旁堂官捅了捅他,才回過神來:“什么?”
寧帝饒有興致道:“閣老啊,你陳家教出來的子弟都是這般目無君上?在朕的仁壽宮里都敢走神?”
陳跡趕忙道:“臣罪該萬死。”
寧帝看向陳跡,似笑非笑道:“莫不是,你也想學你老師自污?難不成,也是張大人教你的?”
陳跡心中一動原來寧帝早看出王道圣提前回京是自污手段,也看出這是張拙的手筆。
只聽張拙高聲道:“陛下,此事皆系臣一人所為……”
寧帝不耐煩打斷道:“行了行了,以后莫再做這種自作聰明的事,讓旁人知道了還以為朕容不得忠良賢臣。爾等自污將朕置于何地?爾等是忠臣,朕便是昏君?”
張拙不敢多言。
寧帝隨口道:“擬旨,王道圣此次大捷揚我寧朝國威,遷升兵部尚書,賜十二道忠義牌坊……”
王道圣遲疑許久,這才再次重重叩首:“謝陛下圣恩。”
這一連串封賞出乎意料。
所有人都以為寧帝要借此機會,削了王道圣的功勞,卻沒想到竟直接給了王道圣兵部尚書一職。
雖未入閣,卻也只剩一步之遙。
張拙心中暗嘆一聲:陛下好手段,此次是打算借他來收買人心了。
若非他整這一出使王道圣抗旨自污,那一切封賞都是理所應當的,皆是王道圣應得之物。
可事到如今,都變成了陛下的恩德。
此時,不等眾人細想,寧帝轉過頭來看向陳跡:“你小子在京城一日,京城一日不得安寧。別在京城礙朕的眼了,去崇禮關外當個夜不收吧,無旨不得回京。”
夜不收?
陳跡知道,所謂“能行快走夜不收”,乃是寧朝邊鎮哨探的別稱,又區別于尋常哨探。邊鎮總兵直轄之夜不收,皆由行官充當。
刺探敵情、滲透潛伏、繪制輿圖,都是夜不收的活。
寧朝嘉寧二十九年曾有兩名夜不收在崇禮關外荒原游弋三十七天,殺四十六名景朝斥候,牽著四十六匹戰馬回了崇禮關。
但這也是個名聲不顯的苦差事……與流放嶺南差不多。
寧帝見陳跡不說話:“怎么,不想去?”
陳跡趕忙道:“臣遵旨,陛下讓臣何時走?”
“明早就走,早走早清凈,”寧帝揮了揮袍袖:“都退下吧,瓊林宴快開始了,諸位可先行前往。”
正當朝臣退出仁壽宮,寧帝又忽然說道:“張拙留下。”
張拙身形頓住:“是。”
陳跡默默跟在朝臣身后,由小太監提著宮燈引出紫禁城。
穿過仁壽宮外的垂花拱門時,正看見白龍站在門外,目送閣老與部堂離去。
陳跡心神一凜白龍回來了。
他仔細打量白龍,衣袍、腰帶、皂靴、發簪,就連腰間玉佩都與他初見時一般無二,一塵不染。
想來都是那副面具的能耐。
陳跡沒有與白龍說話,低頭經過時,白龍在他手中塞了一支細細的竹筒。
他不動聲色的收入袖中,直到出了午門,等朝臣都轉去國子監,這才尋了個無人的地方打開查看。
密旨!
這封密旨似是寧帝親手所寫,再無官文做派,反而像是寧帝站在面前吩咐:“朕封你為總督京營儀仗使,節制羽林軍兵馬。且先以夜不收之身份查探軍略,隨后有羽林軍前往崇禮關策應。待景朝使臣到崇禮關,立刻領羽林軍護送其前往京城,不得有失。”
陳跡豁然抬頭。
方才烏云說起此事的時候,他還沒當回事,如今這份苦差事竟落在他頭上!
總督京營儀仗使是個什么官職?無品級,卻能節制御前羽林軍。
若不是他剛封了武襄縣男的爵位,還真沒法擔此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