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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最后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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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子虛說完,黑犬一臉茫然地撓頭:“啥玩意兒?神都來了,這都什么跟什么?”

  “日神和酒神,”王子虛耐心解釋,“是尼采美學哲學中的一對相生概念。”

  “日神阿波羅代表著夢幻的秩序。他冷靜、睿智,注重形式,對結構的清晰與美感有著嚴格要求。規則、法律、禮儀、道德,這些形式讓人類脫離原始混沌,賦予精神和靈魂。”

  “酒神狄奧尼索斯則象征醉狂的現實。狂喜、放縱、本能、忘我、欲念、混沌,沖動與破壞,狂歡與迷亂,這些都是最接近生命本真的創作動力。”

  眾人聽得云里霧里,面面相覷。

  黑犬皺著眉頭問:“哦,大概明白了。但這跟我們寫腳本有什么關系?”

  王子虛背著手,在眾人面前緩緩踱步:“尼采認為,藝術創作就來源于這兩種力量的相互拉扯,是二者結合的產物。

  “創作的本源,一定是本能的、與生俱來的人欲,這構成了人類一切思考的基礎。而美,則誕生于超越——愛情超越了色欲,勇敢超越了求生欲,奉獻超越了名利心。文學創作總是從生命本源中提煉出崇高。

  “用日神的精密形式去精心引導原始沖動;同時用酒神的醉狂與生命力驅動創作內核。偉大作品的誕生,這二者的力量缺一不可。”

  程醒恍然:“我懂了!我年輕時全憑直覺寫作,在朋友圈廣受好評,但過于私人化上不了臺面——這就是酒神的力量。后來系統學習文藝理論,研究結構技巧,作品變得精致——這該是日神精神。”

  “完全正確。”王子虛點頭,“醉狂狀態對本人來說很美妙,在旁人眼中卻只是醉漢;精密結構缺乏本能和沖動,也只是無趣的做題家。真正的藝術,誕生于半醉半醒之間。”

  蕭夢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回到了王子虛身邊。她抱著雙臂,看似不以為然地撇著嘴,眼神卻透露出她在認真聆聽。

  程醒問道:“小王子老師,您把我分到酒神組,是覺得我的創作中酒神力量更突出嗎?”

  王子虛搖搖頭:“每個人創作理念不同,但總會偏向其中之一。分組是希望你們更有意識地運用對應力量。”

  頓了頓,他突然發問:“上次培訓,我教給你們詩化的四個原則,誰還記得?”

  信者率先舉手:“沖突性、陌生化、超越性、回歸性。”

  對于這四項原則,基地的老人如數家珍,新人一頭霧水。星聲舉手發言道:“等一下,這是什么意思?”

  王子虛看向信者,他當即領會,將四項原則連含義帶舉例繪聲繪色講了一遍。星聲聽得一臉神往。

  “記得很準確。”王子虛贊許。

  “刻進DNA里了好吧。”信者得意地撩劉海。

  “但上次培訓后我發現一個問題,”王子虛環視眾人,“你們的腳本有時會生搬硬套這些理論——為了沖突而沖突,為了超越而超越,拙劣模仿我的例句,效果生硬尷尬,收到不少差評。”

  信者立刻左右張望,擺出放屁后特有的無辜表情。

  “這就是徒有形式,缺乏激情與力比多。”王子虛總結,“所以這次,你們要分別驅動日神和酒神的力量,讓作品更具張力。”

  信者舉手:“小王子老師,我知道我在酒神方面做得不好,但我在日神組,這不是變本加厲嗎?”

  王子虛黑黢黢的眼睛掃過他:“你以為在日神方面就做得很好?”

  “呃……”信者頓時語塞。

  “日神精神是從容、優雅、精致的理性之美,不是僵化死板地套公式。”王子虛說,“我希望日神組能將理性發揮到極致,寫出最精巧的結構,將匠心升華為藝術。

  “酒神組則要最大化開發感性,我要看到獅子般的欲望,用生命力淹沒、征服用戶。

  “如果你們做不到獨立拉扯兩種情感,就互相拉扯,各自發揮極限。我每天都要看到你們兩組之間相互交流,用自己的視角攻擊對方的精神世界。

  “重申一遍:這次的最終分成,勝者組可以多拿2成,每個人都可以多拿2成。我希望你們拿出干勁來,不要拖隊友后腿。”

  黑犬左右看看,發現眾人都是一副似懂非懂卻亢奮的模樣,偷偷問星聲:“你聽懂沒?”

  “沒有。”星聲誠實回答。

  “那你怎么這么激動?”

  星聲臉上浮現神秘笑容:“雖然聽不懂,但是就……感覺很酷的樣子。”

  黑犬一陣無語,隨后舉手。眾人視線投來。

  “我有個問題。”黑犬說,“我們不是做文曖語聊的嗎?什么藝術美感創作……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語聊就是一種創作。”王子虛說。

  “可也不用搞得像文學作品吧?”黑犬不解,“這行業需要這么高大上嗎?”

  王子虛沉吟:“你先跟著上課,待會兒我給你開張書單。你缺課較多,我會單獨補。”

  黑犬還想說什么,被葉瀾不耐煩地打斷:“人家說什么你聽著就好!人家是小王子!”

  黑犬心中不服,恨恨地心想,誰讓我只是個窮小子,人微言輕,怎比得過財大氣粗的小王子?若是有朝一日我富貴了,說話定然沒人敢不聽。

  王子虛將他的神態看在眼里,將他的想法猜了個七七八八。黑犬20歲出頭,這個年齡的男生會有什么心理活動,他心知肚明。

  但他也不氣惱,基地來了新人,對于新人來說,自己威信未立,未必能服眾,何況今年還誤入了一個蕭夢吟。說話不好使也是正常的。

  心念一動,他拍了拍手,說:“本來想晚上再上課的,今天既然講到這里了,我們索性開一堂現場課。”

  說完,他從角落拖出塵封已久的白板,掀開上面的布,在白板左邊寫下了“日神”,又在右邊寫下“酒神”二字。

  王子虛站在中間,目光掃過前方神情各異的眾人。

  “剛才,信者講了鍛造句子的錘煉法。利器在手,許多人只會機械揮舞,造出的仍然是死物,現在,我們來為它注入靈魂——日神的力量與酒神的火焰。”

  說罷,他轉身,在白板中央寫下一個最簡單的句子:

  “我想你了。”

  臺下出現一陣細微的騷動,黑犬心里直犯嘀咕,不知他要做什么;蕭夢吟則挑了挑眉,饒有興致地抱起雙臂,想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樣。

  王子虛看向左邊:“來,酒神組,你們的任務是:將自己最原始、最灼熱的情感注入其中,讓情感不加修飾地噴發出來。”

  程醒和小八等人面面相覷,王子虛鼓勵道:“來,試一試。先把這一句的情緒具象化,誰先來?”

  程醒思索片刻,開口道:“我想你想到——五臟六腑都在叫囂著你的名字。”

  “很好!”王子虛說,接著看向小八,道,“來,你想到什么程度?打開自己,我要你最深的沖動!”

  小八猶豫半天,怯生生地補充:“像有一萬只螞蟻在骨頭縫里爬,只有你才可以止癢。”

  “可以。”王子虛肯定道,“感受到了嗎?這就是酒神的醉狂,它將這句話變成了一種可見的、可以共鳴的生理體驗。這是我們需要的。但是這還不夠。”

  隨即,他轉向另一邊道:“日神組,你們的任務來了:為這些灼熱的、原始的、粗糙的情感,鑄造一個優雅精致的容器。用你們的理性為這團火塑型。”

  他盯著信者,信者頓時感到壓力巨大,王子虛提示道:“‘我的五臟六腑都在叫囂你的名字’,記得詩化四原則嗎?改造一下。”

  “我的五臟六腑……將你的名字寫成了歌……”信者磕磕巴巴地開口,頓了頓,靈光一閃,道,“并非我刻意思念,是我的五臟六腑,擅自將你的名字譜成循環不休的副歌。”

  說完,他捂住嘴,不敢相信這句子是自己寫出來的。

  “很好。”王子虛贊許地點頭,又看向黑犬道,“你也試試?”

  黑犬說不出話,蕭夢吟率先開口道:“倘若思念有形,我猜它一定化為蟻群,在我骨縫間行軍,唯有你的聲音,是唯一解藥。”

  王子虛點頭:“很好!不愧是……”

  蕭夢吟還沒有結束,接著道:“……你離去后,我的世界淪為無聲的荒漠,我靜坐,連灰塵的葬禮都顯得喧囂。”

  說完,蕭夢吟依然抱著雙臂,眼神似乎在說“這太簡單了”。

  “很好!”王子虛轉向酒神組,“這就是日神的‘夢醒時分’,它為原始沖動搭建了一個華麗的舞臺,但還不夠!”

  他的聲音陡然提升,帶著誘導性極強的狂熱:“現在,讓兩種力量開始拉扯!酒神組,感受這些句子的精美,然后,用你們更磅礴的情緒,去沖擊它形式上的邊界!”

  程醒徹底燃起了好勝心,看向蕭夢吟,對她的句子開火:“不!不是荒漠!是寂靜像不斷上漲的潮水,淹沒了我的鼻息!我需要你,就像下一個呼吸!”

  “很好!”王子虛大聲鼓勵,“日神組,回應他!用你們的實力去駕馭這股洪流!”

  蕭夢吟眼神銳利,絲毫沒有看程醒,反而盯著王子虛:“你是我缺氧世界里,唯一合法的偷渡者。我們隔著一片海對視,你的視線沒有救贖,為了不溺斃其中,我只有不斷深潛,直到學會在寂靜的海底呼吸。”

  轟——

  仿佛有某種東西在空氣中炸開,盡管房間內寂靜無聲,但每個人都感受到了這股力量的存在。

  那一句簡單的“我想你了”,還凝結在白板中央,在經歷了酒神的灼燒和日神的冷凝后,已然升華為充滿張力的華麗詩行。

  黑犬半張著嘴,臉上的不屑早已被震撼取代。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文字的排列組合,竟能產生如此巨大的化學反應。

  星聲的眼睛眸光閃動不停——作為觀察者,他完整旁觀了小王子對文字的“冶煉”過程,這正是他來這里的目的,是他想要看的人間戲劇。

  信者還沉浸在激動中。他還在反芻自己剛才是怎么寫出那種句子的,恨不得當場寫在手心。

  葉瀾微微一笑,悄然離開,去廚房安排煮飯阿姨要準備什么菜式。

  盡管她對那些句子不明就里,可光看眾人臉上的表情,她就知道,王子虛又做到了。

  小王子再一次征服了眾人。不需要她從旁協助,來幫他立威了。

  王子虛掃視臺下被點燃的眾人,沉聲說道:

  “這才是創作。讓酒神的火焰在血管里流淌,再用日神的規尺將它鑄成不朽篇章。我們在這里做的,就是這種事。

  “從今天起,忘記你們語聊員的身份,你們是腳本師,是煉金術師,你們要把每一個句子錘煉成真金。”

  說完,再無人質疑,王子虛接著道:

  “那么,文曖俱樂部重新開張,我要再次重申我們的規矩了。

  “文曖俱樂部的第一條規則是:不要談論文曖俱樂部。

  “走出這扇門,這里發生的一切,必須從你們的世界里徹底蒸發。沒有討論,沒有痕跡,這是生存的底線。”

  “文曖俱樂部的第二條規則是:我們沒有名字。

  “在這里,你是信者,你是黑犬,你們可以是任何代號,但不再是被社會定義的你。

  “我不管你們是作家,還是網文寫手,忘記你們的學歷、出身、性別。你們首先要讓自我空無一物。只有自己變成‘空’,才能容納萬千靈魂,扮演眾生。”

  “文曖俱樂部的第三條規則是:每個人都要讀書。每天至少閱讀萬字。

  “墻角書架那些書,是你們未來一個月的食糧。不是讓你們欣賞,是讓你們吞食。這是唯一的筑基法門。”

  “文曖俱樂部的第四條規則是:每天都必須寫作四千字。

  “每個人都要寫,寫下你們靈魂的結晶。我要看到你們的思考、痛苦、不甘和欲望。糊弄的每一個字,都是對你們自己的背叛。”

  說罷,王子虛掃視眾人一遍,道:“最后,這一次的行動,可能是文曖公司,是我們作為語聊行業人的最后一次行動了。”

  他說完,房間里所有人都很寂靜。

  王子虛接著說道:“在這最后的行動里,我要求你們每個人,都必須服從我,信任我,直到最后一天。

  “我們這次的行動名是:最后一舞。thelastdance。我希望,你們不只是把自己當成商品。用你們的身體和靈魂,為這個時代獻上獨屬于自己的舞蹈吧。”

  小八感覺到,一種混合著恐懼、興奮與神圣感的戰栗,從尾椎骨開始,貫穿了自己的脊椎。

  他們不再是一群烏合之眾。他感覺到了,“最后一舞”的團隊,在一個非常奇特的開場白中誕生了。

  人群散去,大廳里只剩下白熾燈的嗡鳴。

  王子虛獨自站在白板前,看著上面還未擦去的字跡,目光落在正中央那四個字上——“我想你了”。

  酒神的力量突然在他體內掀起風暴,它叫囂著,把血管里淌過的血液變成了酒精。他驀然想起了一個人。

  “我是一座廢墟。那年你曾短暫在我面前駐足,然后我便坍塌,變成現在的廢墟。”

  17歲時,她轉身的那個走廊闖入了視線,緊接著是電視上她的畫面。

  心口發緊,十多年的肉體感覺,又回到了身上。

  “我成了一座遺址,有關于你的遺址,考古學家是我自己。”

  不負責任的母親,永遠無法理解的父親。他從記憶里,只能翻出這些殘磚斷瓦,全是痛苦的回憶。

  他是一座廢墟。

  萬幸有她的駐足,他才能不斷清點出以“陳青蘿”命名的文物。

  ……想到這里,他突然回過神,停止了對這些句子的打磨。

  這是他的壞習慣,總是下意識開始打磨自己的思念。但永遠也沒將這些思念打磨完整。因為他不敢。

  就算打磨好了又怎樣?那個人隔著一片海,這些話永遠也無法說出口。

  最后只能變成新的有關于她的文物。

  他面向廚房,朝人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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