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醬。”王子虛朝廚房門口那個門板般的身軀打了聲招呼，“吃了再走？”
櫻醬轉過身，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擠出個近乎羞赧的笑。
“不了，真快趕不及了。我剛才看了一眼，下一班車是六點的，要是改簽到那會兒回去，我們主任能把我活撕了。”
頓了頓，他又笑著說：“可剛才您上課，我是真忍不住坐下來聽到底。講得太精彩了，我差點一沖動把車票退了……現在說這話是不是顯得特虛偽？”
王子虛拍拍他結實的肩膀：“理解。都是為了生活。”
櫻醬左右看看，壓低聲音：“要不，出去聊聊？”
“嗯。”
兩人推開鐵門，郊區的風立刻裹著塵土撲面而來。
基地這棟小樓孤零零地杵在田野里，四周是綿延的蔬菜大棚，塑料薄膜在風中嘩啦作響。更遠處，塔吊的影子在灰黃的天空下緩緩擺動。
他們走到田間，腳下是一條被皮卡和拖拉機碾得支離破碎的小路，櫻醬望著這片荒涼，開口道：
“說句心里話，在文曖基地的那一個月，是我生命中最充實的一個月。我的工作雖然光鮮……可著實沒什么成就感。”
王子虛靜靜聽著，不。
“我的想象力、才華，作為優秀人類證明的那些東西，全都變成條條框框形式化的匯報材料，感覺自己變成一件工具。在你這里，我才體會到創造力被釋放的感覺。”
“您理解這種感覺嗎？”櫻醬攤開雙手道，“我向老婆傾吐這些，她卻只覺得我無病呻吟，還想讓領導給我多加加擔子，免得我胡思亂想。”
“理解。”王子虛忍不住從懷里掏出一根煙，遞給櫻醬。櫻醬擺擺手，他便給自己點上，深吸一口，煙霧迅速被風吹散。
“我辭職前也有這種感覺。哪怕現在……家人也不理解。”
櫻醬苦笑著點頭，目光又投向那片滾滾黃土：“所以看到你現在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既羨慕……又有點擔心。”
“擔心什么？”
“小王子老師，你可得千萬小心，這次動靜太大了。”
王子虛點頭：“我知道。”
“小王子已經不只是一個代號，你已經是一種現象了，樹大招風……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你是在刀尖上跳舞，而且，音樂可能要停了。”
王子虛握著他的手道：“謝謝提醒，我有分寸。”
“老師，這個給你，”他把背后的包轉過來，從中掏出一個筆記本，“這個是上次你每堂課上，我整理的課后筆記，我覺得可能對新人有用。”
王子虛翻開一看，發現記錄很詳細，娟秀的字跡與本人體格形成奇妙反差。合上筆記后，抬頭衷心道：“感謝！”
“小王子老師，再見了，祝你們……武運昌隆。”
說罷，他揮手，轉身融入郊區風塵中，沒有回頭。
王子虛回到基地時，午餐的準備工作已接近尾聲。餐廳里久違地啟用了大圓桌，學員們坐得稀稀拉拉。
葉瀾站在餐廳里，裙擺旋轉，似乎在指揮一場演奏。
實際上為了效率，上一屆的絕大多數午餐晚餐都是以盒飯形式解決，不過作為新班子的第一頓飯，葉瀾要求無論如何都得一起吃。這是老中特有的儀式感。
每逢此時，王子虛都會陷入低等級小公務員特有的座次焦慮，琢磨自己該落座哪里。不知何時，蕭夢吟挪到了他身邊，用胳膊輕輕碰了他一下。
“喂，剛才說的創作方法，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書上看的？”她小聲問。
“自己想的。”王子虛眨眼，琢磨她這是瞧不起還是夸贊。
“厲害啊——”蕭夢吟拖長語調，斜眼看他，“你大學什么專業的？”
“精密儀器與機械自動化專業。”
蕭夢吟拿眼睛看他：“聽起來跟文學毫無關系。”
王子虛說：“跟文學毫無關系。”
蕭夢吟說：“像是鐵血理工科。”
王子虛說：“是鐵血理工科。”
王子虛像個復讀機，老實無比，完全沒了剛才上課時的神采飛揚。
蕭夢吟怔怔盯著他的臉，忽然意識到，眼前的王子虛才是她過去認識的那個王子虛，那個老實巴交的中年小男人。
王子虛，小王子，兩種形象在眼前重迭，蕭夢吟逐漸分不清是誰戴上了面具，又是誰在扮演誰。
想到這兒，她又萌生了強烈上當受騙的感覺，攥起粉拳，用力往他肋骨上一杵。
“干嘛？”王子虛驚呼。
“就是因為你總是這幅樣子，我才更吃驚，你居然真是小王子。”
“哪副樣子啊？”
蕭夢吟沒回答他，像是自言自語：“我還以為，能寫出那種文字的，怎么也該是個……更狂放不羈，或者更神經質一點的家伙。”
王子虛幽幽道：“至少神經質這一點對了。”
“不過好消息是，至少你的形象，在我這里變得豐滿一些了。”蕭夢吟拍著胸脯道。
“是變得更怪胎了還是更下流了？”
“變得更完美了。”
王子虛正在詫異間，一股香風撲來，葉瀾殺了個回馬槍，笑吟吟插到兩人中間，非常自然地用身體隔開了蕭夢吟看向王子虛的視線。
“哈啰哈啰！”她的聲音甜絲絲的，是王子虛以前沒領略過的語調，“想不到啊，蕭大美女居然跟老王這么熟？”
“是啊，”蕭夢吟應道，語氣恢復了平日的疏淡，“很熟。”
葉瀾那雙黑黑的眼睛在她臉上、身上輕盈地轉了一圈，笑容愈發嫵媚：
“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認識你這樣的大美女的。早知道你們認識，我該先私下約你們見個面，不然也不至于鬧出剛才那種尷尬的小插曲了。”
“尷尬嗎？還好吧……”蕭夢吟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葉瀾又道：“走，我們先去吃飯，吃完我帶你去看看寢室，帶你看看是不是你需要的那種大衣柜……”
她一邊說著，手臂已親昵地挽住了蕭夢吟的胳膊，不著痕跡地將她從王子虛身旁帶開。
被控制住的蕭夢吟略顯尷尬，飛快地回頭瞟了王子虛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混雜著“這是什么情況”以及“你還不趕快來說點什么”的催促。
然而王子虛只是站在原地，選擇什么都不做。
作為一個本質是鐵血理工男的中年男性，他剛才只感覺到葉瀾的狀態不太對，搖曳生姿似乎比平時更有女人味。同時鼻尖前方刀光劍影刷刷刷地交鋒一陣，雖然連他半根頭發絲都沒有斬落，但他本能意識到剛才很危險。
所以他選擇什么都不做，目送蕭夢吟被葉瀾帶走。
飯桌那邊，信者和小八面面相覷。
“我才意識到，我是酒神組，你是日神組。”
“我們兩個今后就是敵人了。”小八很自然地接話道。
“不是這個意思，”信者拍了他一巴掌，“我想跟你換。”
“為什么？你喜歡我們這邊純爺們兒的氣息嗎？”小八說，“知足吧，能跟美女在一起，不是你夢寐以求的事嗎？”
一邊說，他一邊抬頭看了眼被葉瀾挽住的蕭夢吟，盡管有心理準備，還是忍不住屏住呼吸一秒。
蘿娘真是太可愛了。
“蘿娘的好，我不否認，”信者說，“但我這邊……是吧，冰火兩重天……”
所謂“火”，指的自然是火辣辣的蘿娘，而“冰”，不言而喻，說的自然是黑犬。
此時黑犬坐在圓桌正對門的位置，這兒按傳統來講是上座，大家心照不宣把這座位留給小王子，他顯然不懂規矩，一屁股坐了上去，卻也沒人提醒他。
兩邊的人都聊得熱火朝天，而他接不上話，孤零零坐在那，像個被放錯貨架的土豆。
信者道：“……我預感接下來這段時間不會好過。”
小八拍了拍他的肩：“往好處想想，至少你們都寫網文，應該會有不少共同語言。”
午餐后，日神組和酒神組各自歸邊，腳本集中寫作正式開始。
酒神組占據了基地里唯一一間公寓式房間。米色窗簾過濾了午后直白的陽光，在地毯上投下柔和光斑。
程醒在松軟的單人沙發里正襟危坐，茶幾上一絲不茍地擺著史蒂芬·平克的《風格感覺》、斯蒂芬·金的《寫作這回事》以及喬治·萊考夫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等書，星聲和小八分別坐在茶幾兩邊。
程醒說：“小王子老師指示，讓我擔任酒神組的組長，我從來沒擔任過什么領導職位，管理這方面實在不行，大家就多多進行自我管理吧。”
說完，小八和星聲各自對視一眼，緊接著，程醒馬上道：
“但是在創作腳本這方面，我可以指點一二。桌上這些書，是我整理出來對大家有裨益的，大家在創作之余可以閱讀。”
他舉起《風格感覺》道：“比如這一本，就可以教你們如何寫出古典、清晰、有力的現代散文。我們要追求智慧的優雅，既讓用戶覺得我們很聰明，又不至于賣弄。這本書就能給予很多幫助。”
星聲舉手道：“程老師，有沒有那種能讓我們更深入捕捉心動感覺的書？我沒談過戀愛，其實對搞曖昧不太了解。”
“有。”程醒拿起桌上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這一本堪稱戀愛圣經，它拆解了愛情中的癡迷、等待、痛苦等符號，讀懂了它，你能從更高維度去理解戀愛。”
小八和星聲分別拿起兩本書，如獲至寶。
“不過，就算看懂這些書，也只是停留在理論層面，想要寫好腳本，還是要從聊天本身入手，學會制造心動……”
小八馬上舉手：“程醒老師，聊天中該怎么制造心動呢？”
程醒說：“學會一些聊天小工具，最簡單的，比如制造‘共情錨點’，還有‘情緒推拉’。”
小八更來勁了，目光亮閃閃地問：“什么是‘共情錨點’和‘情緒推拉’？”
“共情錨點就是，并不是從解決問題入手，而是通過巧妙的手段表達‘我和你感覺一樣’。”程醒說道，“比如對方說，‘今天加班，好累啊’，該怎么回復？”
小八張了張嘴，然后說：“早點休息？”
“你看，這就是‘解決問題’的思路，因為‘累了’，所以要‘休息’，”程醒笑著說道，“我們做文曖是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的，我們只提供情緒。”
小八虛心請教：“那應該怎么回答呢？”
“對方說‘加班了，好累啊’，她的核心情緒是什么？疲倦，渴望休息，還有一些隱秘的抱怨。
“人在累的時候是不想思考的，這時候我們提出任何建議，都是在消耗對方的能量。
“我們要做的，是捕捉她的情緒，接納她的情緒，認同她的情緒，引起她的共鳴。變成她的‘自己人’。”
小八和星聲聽得連連做筆記。小八問道：“那么具體應該怎么回答呢？”
程醒繼續道：“第一步，接納情緒，一句‘辛苦了’‘不容易’就足矣。
“第二步，說出她想說但沒說的感受，比如‘身體被掏空了？’‘被領導折騰了？’‘碰到麻煩工作了？’只要說中她的點，她自然會滔滔不絕講自己的遭遇。
“第三步，是創造同盟感，或者提供庇護感。你可以說‘申請成為你的充電樁，是否同意’或者‘快找個地方cos咸魚吧，我會cos漁夫來掩護你’。
“想要在對話中展現幽默感，要時刻保持‘優雅的侵略性’，并且注重情緒推拉……
“在聊天時，要放心地讓對方掌握話題主導權。頂級的獵手往往以獵物形態出現，要讓對方覺得是她在‘捕獲’你……”
程醒洋洋灑灑說了一個小時，對面兩人聽得津津有味一分鐘都沒走神。
課上到最后，小八高高舉起雙手，在空中抱拳，語氣夸張地道：
“程醒老師，我真服了，你是我的恩師！我要早遇到你，現在女朋友都有一籮筐了。”
星聲也由衷道：“我也感覺受益匪淺。我本以為我已經情商很高了，沒想到還是不如科班出身的。”
程醒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這也只是一些小伎倆罷了，都是我從小王子的腳本中領悟總結的。能學到他的心法，才算是大師。”
星聲說：“我感覺您和小王子都是文壇上的大咖，做這一行簡直是殺雞用牛刀。不過，也多虧了你們，我現在感覺我自己看這一行的層次都不一樣了。”
他說完，敏銳地覺察到程醒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怪異，似乎是失神了片刻，但很快恢復了平靜。
“就這樣，你們先寫腳本吧，理論要和實踐相結合，才能學得扎實。我先看會兒書。”
兩人告辭，各自回自己位子上寫腳本。程醒走到窗前，看著郊外荒蕪，心思早已飄飛到了別的地方。
“新書是有關小王子的……什么？是你自己的啊？原創？”
“再寫一本小王子的吧，隨便什么都行，什么回憶錄啊，成功密碼之類的，都行。現在這熱度，寫什么都能大賺一筆……”
程醒懷里抱著茶杯，看向窗外，想到剛才星聲的話——“您和小王子都是文壇大咖……”
他忍不住苦笑。
聽說他的新書是純文學，那位出版編輯的失望寫在臉上。
是啊，如果不是小王子，誰聽說過他程醒？不寫小王子，程醒還有什么價值？
“這里有兩摞鈔票，你說哪一摞是高尚的，哪一摞是齷齪的？”那位編輯勸他道，“都是賺錢，不寒磣。”
程醒的拳頭慢慢攥緊，又松開。
如果寫雞湯成功學都不寒磣，那么在文曖寫語療腳本又有什么可寒磣的呢？憑什么又要被點名直斥傷風敗俗呢？
“這世界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對窮人太苛刻，而對成功者又太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