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孝武話音方落，宴席間便有人不忿冷哼。
“一派胡言！”
但見孔家孔貞元“騰”地站起，指著盧孝武便呵斥道：“那李衍何等狂徒，劫獄奪人，當街拔刀藐視法紀，分明形同反叛！唯有速速調兵圍剿，以正視聽！”
“德王爺，您……”
話說一半，便察覺不對。
他慷慨激昂的聲音在殿內回蕩，可預想中的群起附和并未出現。
偌大的德王府宴廳，竟是針落可聞。
那些個濟南府衙的官員眼觀鼻，鼻觀心，幾個與孔家交好的士紳悄然低頭，連明德書院那幾位平時氣盛的門人弟子，此刻也閉口不言。
孔貞元激昂的尾音突兀地懸在空中，環顧四周，心頭“咯噔”一下。
他暗道不妙，偷偷望向主位上的德王。
德王蕭宏緩緩放下酒杯，神色平靜，先是掃了眼略顯局促的孔貞元，隨后又望向眾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傳遍大殿：“李衍此人，本王倒也有所耳聞。”
他頓了頓，繼續開口道：“其非同尋常江湖草莽，成都之亂，洛陽之危，甚至京城書院劫難，都被其化解，朝廷念其功，以禮待之，其中必有因果，不可亂來。”
這番話如一盆冷水，讓孔貞元心中發涼。
他臉色由紅轉白，張了張嘴，終究不敢再言，訕訕坐了回去。
孔家如今式微，況且衍圣公的位子懸而未決，哪敢得罪德王。
德王不再理會他，轉而看向盧孝武，養尊處優的眼中帶著一絲探究：“這位盧先生，你既愿往一行，想必胸有成竹。”
“不知有何把握，能與那李衍說上話，讓他……暫且安分些？”
盧孝武心知關鍵時刻已到，上前一步，腰板挺得更直，朗聲道：“啟稟王爺，在下……在下與那李衍，乃是同鄉！”
此言一出，連孔貞元都驚愕地抬眼看向他，更別提殿內其他人了。
盧孝武面不改色，仿佛確有其事：“雖不同村，卻也算鄰里。”
“在下少時便聞其名，后雖各自奔波，卻也頗有幾分鄉誼，在下前去陳說利害，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料想李衍總要給幾分薄面。”
“哦？竟有鄉誼？”
德王眼睛微亮，嘴角露出一絲笑容。
“好！既然盧先生深明大義，愿勇擔重任，此事便交由你去辦。”
“持本王令牌，命外圍府衙兵丁暫退一箭之地，莫再緊逼添亂！”
“遵命！”
盧孝武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恭敬接過德王親賜的金牌，轉身大步流星離開。
江浙商會，大門緊閉。
“哼！”
趙夫子看著盧孝武令牌，雖心有不甘，卻也只是一聲冷哼。
而那些府衙官兵，本就不想摻和此事，有了王爺令牌，自然迅速后撤。
至于盧孝武，則獨自一人來到緊閉的大門前。
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下儀容，輕輕扣門：
“在下盧孝武，奉德王千歲鈞旨，特來與李少俠相見一談！”
不消片刻，沉重的大門“吱呀”一聲從內打開。
沙里飛探出腦袋，看清是盧孝武，愕然道：“你來做什么？”
“沙大俠。”
盧孝武面帶笑容，“在下奉王爺之命，與諸位談談。”
“那進來吧！”
呂三等人沒買到靈材，沙里飛見有轉機，也懶得過多詢問。
邁步而入，大門在他身后迅速閉合。
院內氣氛凝重，孔尚昭焦躁不安地在一旁踱步。
李衍等人則在前廳，眼神冷漠盯著盧孝武。
盧孝武心中凜然，不敢有絲毫怠慢，姿態放得極低，遠遠便躬身行了一個平禮，言語懇切道：“李衍兄臺，久違了，盧孝武奉德王爺之命前來，絕無惡意。”
李衍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眼神依舊銳利如刀鋒。
盧孝武直起身，語氣更加真誠：“實不相瞞，王爺聽聞是您在此，大為震驚。”
“王爺對您心懷敬重，料之此事必有因果，所以派在下前來詢問。”
這便是他的計劃，借著誤會，兩頭牽線占人情。
李衍的情報，他實則一直在關注，知道不會在濟南城久待，到時怎么說，都是他的事，只要把握機會，就可借勢而起。
“哦？”
李衍眼睛微瞇，“就是些誤會，孔家行事太過霸道。”
“李兄說的沒錯啊…”
盧孝武感嘆了一聲，“孔家如今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實不相瞞，王爺也無意卷入孔家內部這些事，只要確保‘人證’能安然無恙，查明衍圣公暴斃真相即可。”
他刻意強調了“人證”二字，暗示孔掌柜的“價值”在于真相而非孔家私怨。
說罷頓了頓，又觀察了一下李衍神色，見其未露不悅，盧孝武便試探著向前一步，壓低聲音道：“王爺此次命我前來，實則是想問問李衍兄臺，眼下僵局，您看如何是好？若能得兩全其美之法，王爺愿盡力斡旋，平息風波。”
李衍還有些懷疑，“德王府如此好心？”
盧孝武目光閃爍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壓得更低，“實不相瞞，王爺聽聞您是書院供奉，一直懊悔錯過時機。若此番能有個善果…”
他也是精明至極，擅于察言觀色，知道跟李衍這些江湖中人打交道，絕不能像官場商場一般彎彎繞繞，直接明了，反倒能取得信任。
果然，李衍等人聽完，便相信了許多。
畢竟蒸汽機這玩意兒，已在神州掀起聲勢，各方勢力都不想錯過。
“好說！”
時間緊迫，李衍也不再猶豫，斬釘截鐵道：
“條件很簡單。一，此地子時之前，任何人不得驚擾！二，我要這些東西！”
說罷抬手，一張寫滿字跡的黃紙被沙里飛遞到盧孝武面前。
上面羅列的正是“三陰返魂壇”所需的諸多珍稀靈材、香燭法器。
盧孝武接過單子一看，雖不懂其中珍貴，但也立刻應承到：“王爺鈞旨在手，王府與濟南府庫或能暫借一二，只要濟南城中有，便能湊齊，李兄放心，定不誤您法事！”
說罷，便迅速離開，趕往德王府。
而德王一看，心中更是歡喜。
人便是這樣，能輕易得到的東西，反而不放心。
李衍要的東西越珍貴，他越相信盧孝武。
德王府的能量，自然不用提。
在盧孝武督辦下，半個時辰不到，所有物品便已盡數送來。
還額外帶回了德王府幾味壓庫的安魂定魄香！
王道玄一一核驗后，微微點頭。
李衍這才沉聲道：“有勞，代李某謝過王爺，隨后會書信一封送往書院。”
“多謝李兄！”
盧孝武心中大喜，強抑激動，再次抱拳道：“在下這就離開，放心，有王爺手令，任何人不會來打擾。”
說罷，便匆匆離去。
“嘖嘖。”
望著對方背影，沙里飛瞇起了眼睛，“這小子有點不對啊，怕不是借著咱們名頭兩頭吃？”
“無妨。”
李衍平靜道：“這種人多了，不差他一個，辦好事就行。”
“準備，今晚施法救人！”
夜半三更，濟南城已陷入黑暗。
唯有江浙商會前院，還是燈火通明。
青石板院子里，王道玄屏退閑雜人等，于庭院中央以朱砂混合雞血繪制三重法陣。
外陣為三才位，分置銅錢、桃木劍、引魂鈴；
中陣鋪五色土呈陰陽魚符；
核心處以《五方羅酆旗》迎風展開，黑底金紋的旗面無風自動。
王道玄檢查了一遍又一遍，十分謹慎。
這“三陰返魂壇”，乃是《五首神訣》中的禳解之法，專門用于追魂，威力強橫，但因為還是上古體系，所以很看重個人道行修為。
若非《五方羅酆旗》這大羅法器，他也施展不出。
仔細檢查無誤后，他才取孔掌柜染血中衣剪成三角符，又用黃符迭三只黃紙鶴，沉聲道：“這‘三陰巡游術’，乃是借地祇法旗貫通陰陽。”
“衍小哥，三兒，林少爺，你三人神通感應最強，最為合適。記住，三位需守天地人三才位，魂寄紙鶴追索生魄，衍小哥居天位主感應，三兒占地位探陰路，林少爺守人位察塵緣。”
“道長放心。”李衍和呂三正色點頭。
林胖子也是滿臉忐忑興奮。
子時一到，陰氣最盛之際，王道玄咬破食指彈血于旗幡，揮舞法劍，掐訣沉聲道：“五方冥威開道，羅酆敕令破關！精血為舟發作纜，三陰縛魄寄紙鳶！”
嘩啦啦 院內忽然狂風大作，五道法旗獵獵飛舞，卷起滿地紙錢翻飛如蝶。
李衍三人盤坐陣眼，腰間掛著符囊，雙手虛捧紙鶴。
王道玄則繼續腳踏禹步，念道：“天位燧火破障，地位塵緣循跡，人位草莽鎖真。”
五方羅酆旗涌出黑霧，將三人包裹。
與此同時，李衍三人也閉上了眼睛，只覺心神不斷下沉。
“起！”
隨著王道玄法劍一挑，三枚紙鶴頓時振翅而起，裹著黑霧消失在夜空。
江浙商會遠處高樓屋頂，趙桐趙夫子面無表情看著這一切。
他此時已冷靜下來，知道追查衍圣公的真兇，乃是當務之急。
待事情了結，再找這些人麻煩…
李衍再次睜眼，只覺周圍風聲大作。
他好似變得極小，身下紙鶴卻振翅三丈有余，周圍是滾滾黑云翻涌，隱約能看到里面鎧甲人影綽綽，前方無盡黑暗和濃霧。
李衍見狀并不心慌。
這是五方羅酆旗中陰兵護衛，駕鶴追魂，再安全不過。
唯一麻煩的是，前方白霧好似無窮無盡。
李衍騎在紙鶴背上，掐訣凝神，全力施展嗅神通和耳神通。
他們有孔掌柜身上精血媒介，只要方向對，就能找到對方神魂。
另一邊，呂三經歷這相同的事，同樣沒驚慌，全力施展耳神通傾聽。
然而，他們始終一無所獲。
至于林胖子，則先是驚慌失措，待發現安全后，才小心翼翼觀察周圍，一會兒看看黑霧中護佑的陰兵，一會兒又趴在紙鶴上仔細查看質地。
好奇寶寶的天性，再次發作。
忙了許久，才想起施展神通。
他暗自修煉，都能成為憋寶人，自然天賦不凡。
覺醒的眼神通十分罕見，可窺見寶氣，正因如此才與李衍相識。
原本以為自己只是打醬油，畢竟李衍和呂三道行都比他強。
但施展神通后，他立刻有了發現。
“咦？”
林胖子忍不住揉了揉眼。
他竟看到下方霧中，有金黃色寶光閃爍。
難不成這里也能找到什么寶貝？
林胖子心中激動，一摁紙鶴，立刻向下飛行。
濃霧散去，眼前出現一片荒野，到處都是枯槐亂墳。
紙鶴帶著他從空中掠過，忽然看到前方出現一座廟宇。
這廟不大，屋頂長草塌了個洞，黑暗無光，顯然已破敗許久。
“嘻嘻嘻”
忽然，孩童嬉鬧聲自破廟中傳來。
林胖子咽了口唾沫，駕紙鶴緩緩靠近。
越是靠近，破廟也變得越大，如巨人居所。
他看到褪色的泥塑神像歪斜倒地，手中端著個泥葫蘆，閃爍寶光。
而葫蘆里傳來股氣息，腰間符囊不斷跳動。
“找到了！”
不等林胖子高興，天空再次傳來王道玄的聲音。
“子時陰路徹千里，生魂離竅——返！”
眼前景象飛速旋轉消散，身下紙鶴也燃氣火焰。
林胖子只覺視線一黑，再睜眼，已是小院內。
其他人都守在旁邊，注視著他。
“找到了！”
林胖子連忙起身：“城外土地廟！孔掌柜魂魄就塞在寶葫蘆里！”
“我們先走一步！”
沒有絲毫猶豫，李衍立刻取出一套甲馬，綁在腰腿之上，隨后腳踏罡步，掐訣念誦道：“諾皋！六甲九章，天圓地方，四時五行，日月為光，禹步開道，蚩尤避兵，蒼龍扶轂，白虎扶符……”
正是北帝神行術法訣。
以他如今道行，已能帶著人施展。
“啊！”
不等林胖子反應過來，李衍便抓著他的衣衫，騰空而起。
遠處，趙桐忽然凝神觀望。
在他眼中，兩道人影裹著黑風，從商會騰空而起，在屋頂崩騰縱躍，好似凌空飛行，轉眼間便消失在城南。
“遁術？”
趙桐眉頭微皺，同樣掐訣，腳下生風，唰的一下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