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在海裝局的同志聽來再正常不過了,甚至他們跑這一趟,就是等著聽這話。
以他們對高振東的了解,高總工的“這個不行”后面,必定跟著一套“很行”的方案,海裝局的同志期待的就是后面這套。
不過這話聽在張、王二人耳朵里,就難免有些意外了,看來這位還不只是了解氣墊船那么簡單,甚至對氣墊船的墊升系統有研究,否則斷然說不出這句話來。
只是他們很奇怪,按說國內在氣墊船方面結束“百花齊放”而是轉為集中力量之后,國內氣墊船研究的最強力量應該都在他們這里了,沒聽說還有高手流落在外啊。
但是這件事情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聽見的這聲“這個不行”。一位能被海裝局這么看重的同志說出這句話,必定有他的原因和依仗。
哪怕是沒找到更好的解決方案,至少能搞清楚為什么不行也是好的。
“高總工,我們研究過,這種火腿形式的氣囊圍裙,成型好,成形穩定性也很好,圍裙不會產生皺折、外翻,相對來說,噴口的射流氣幕成型也很好。”
對于他的話,高振東連連點頭,不點頭也不行,因為這些優點他是不清楚的,但是既然同志們做過研究,那就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但是高振東雖然不知道優點,可另外一個東西他卻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火腿式的缺點,畢竟最終解決方案的相關資料里,肯定會提到上一代方案的缺點。
所以高振東連連點頭過后,剩下的可就是缺點了:“對,你們說的這些,的確是很明顯的優點,但是這個東西的缺點也很明顯。”
“缺點?”這是同志們還沒完全考慮到的,畢竟這種火腿式的只是準備搞,但是還沒有實裝,在沒有進行試驗之前,同志們基本上不可能了解到這東西的缺點,因為理論還是薄弱,很多問題只能通過實際試驗才能發現。
而且相比單層延長圍裙,火腿式的基本上找不到任何缺點,畢竟單層延長圍裙的缺點實在是多得可怕,有這個同行襯托,火腿式圍裙的缺點一時之間是展現不出來的。
“對,缺點。這個火腿式的問題,其實從直覺上來說,有點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味道在里面,這東西成形穩定性好得有點過頭……”
高振東這話讓兩位搞氣墊船的同志產生了一點路易十六的感覺——摸不著頭腦。
“穩定性太好也不行?”
高振東點點頭:“理論上當然是穩定性越高越好,但是那是理論,我們不能忘了,氣墊船這東西是要在水面、沙灘、島礁等復雜地形上跑的,太穩定了不見得是好事。側壁氣墊船的成形穩定性好吧?但是側壁氣墊船根本就沒有全地形能力。這個火腿式也有那么點兒意思。”
他這個例子,舉得那是生動又形象,而且還緊貼專業,同志們好像摸到了一點點門道。
要說成形穩定性,肯定是側壁好,畢竟這東西的兩邊就是兩塊剛性體,相比全墊升的氣囊,壓根就不帶變型的,有了這兩塊剛形體的支撐,前后的氣囊成形也就好處理多了。但是高總工說得對,要說全地形能力,側壁式是真的不行。
“所以,到底火腿式的缺點在哪里?”這是張、王二人現在最關心的事情。
“噴口易磨損、結構復雜造價高、噴口磨損后更換困難,阻力特性差。而且我們要注意的是,本來這一次準備搞正式裝備的氣墊船,最早的出發點就是為了島礁補給的,礁盤上的珊瑚砂等對圍裙的磨損,可不是一般的大。”高振東指著黑板上的火腿圍裙道。
某種程度上來說,正是因為成形穩定性非常好,才導致和障礙、水面接觸的時候圍裙變形小,而變形小在這里,就意味著柔軟的圍裙需要和這些東西硬剛,耐磨性能自然就不咋樣。
實際上,我們最早的全墊升氣墊船之所以沒怎么實用,圍裙壽命是其中一個最主要的問題。
火腿圍裙帶來了操縱性、穩定性等好處,但是卻帶來了一個巨大的麻煩,那就是壽命極差,維護性極差,這兩個問題還同時存在。
其嚴重程度,用一個數據就能說清楚——圍裙的噴口連接線壽命,大概是12小時,基本上跑一個航次就得大量修補。
而且這種線的修補,全靠人工修補,兩者結合,簡直可以說是雪上加霜。
我們原本一直到70年代末,才可以說是有了真正能用的全墊升氣墊船,在這之前,不是不想用,實在是用不了。
“嘶好像是有這么個問題,光想著成形好,沒想到成形太好也是個麻煩。”兩位同志對高振東佩服不已,他們相信這位同志肯定也沒有實裝過火腿圍裙,但是他光靠這種類似思維實驗的方法,就能基本把火腿圍裙的毛病給找出來,這份本事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而高振東的下一句話,讓他們從“佩服不已”升級到了“肅然起敬”:“而且除了這些問題之外,由于次阻力峰的存在,這種圍裙在越峰的時候,依然有巨大的戽水阻力……”
這句話,就不是光靠剛才那種直觀推斷,就能推得出來的。甚至同志們對次阻力峰這東西都不怎么了解。
海裝局的同志見兩位搞氣墊船的同志有些不太能接受,才給他們補充解釋了一句:“高總工在流體力學方面,有很深的造詣……”
飛機上的事情他們不太了解,但是至少他們知道,即將完工的中型登陸艦,其船型就是高振東提供的,空氣里的流體力學是流體,水里的同樣也是。
這個船型在滿足登陸艦裝載、沖灘等特殊需求的同時,也很好的兼顧了經濟性、適航性等指標,要說高振東在流體力學方面沒研究,海軍的同志們都不相信。
海裝局同志的話,讓張、王二人心里的佩服和驚訝可以說是又上了一個新臺階。對于流體這種捉摸不定的東西,能有研究的人都不簡單,更別說還是“很深的造詣”,雖然不知道海裝局的同志因何這么說,但是很明顯,人家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拿自己開涮。
這讓兩位同志都高興起來,能有這樣的同志幫忙,對氣墊船的發展無疑有莫大的好處,難怪防工委總工說沒準還能解決技術上的困難,現在看來,還是總工對情況掌握全面,果然沒開玩笑。
“高總工,那你覺得要怎么改進才好?”
說起這個,高振東可就不困了,他站起身來,在黑板上開始畫示意圖:“我們這樣,用這種結構形式。”
——囊指式圍裙,全墊升氣墊船大量使用的真正的成熟圍裙。
兩位同志看著高振東筆下畫出來這東西,有些目瞪口呆。不是因為太先進,而是他們覺得這東西未免太簡單了!
圍裙囊下方開孔,下面用圍裙材料圍成一個個三角形的氣囊,就沒別的了,簡單至極。
而且除了簡單之外,這東西一看就有個大問題。
“高總工,這個氣道的氣壓損失是不是有些大?對飛高高度有影響?”他們不相信高振東看不出這個問題來。
高振東點點頭:“是的,你們看得很清楚,這東西因為氣道是在圍裙囊上開孔,氣流動壓損失大,對絕對飛高高度有影響,但是我們要考慮一件事情,那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是不是還要在乎那點兒絕對飛高高度?”
“不在乎飛高高度?”這個說法讓同志們有點轉不過彎來,飛高高度是氣墊船非常重要的指標之一,就好像剛性射流那100mm的飛高高度,基本上讓氣墊船喪失了一切全地形能力。
“是的,我們先看看這個結構的好處吧。”高振東把飛高高度的事情先扔到一邊,給同志們一一分析起來。
“大家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東西的結構簡單、制造難度和成本都很低。”對于這個,同志們倒是沒覺得有什么異議,這方面幾乎是肉眼可見。
“噴口不直接接觸障礙,磨損小,而且安裝維修都很方便,在這方面,火腿式圍裙完全沒有辦法與之相比。”這種方式的氣流噴口被高高抬起,遠離水面和障礙物,根本不存在直接磨損問題,和水面和障礙物接觸的,是那一個個的三角形囊指,而這東西根本就不怎么怕磨損,而且加工簡單,修補容易。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個結構的越障性和讓浪性都很好,而且產生的水阻力很小。”高振東在黑板上一點一點的給同志們分析。
“水阻力真的不大!”同志們這才明白,海裝局的同志說這位高總工在流體力學方面造詣很深是什么意思,至少人家分析起囊指圍裙的阻力的時候,理論扎實,條理分明,比起自己這些專門搞氣墊船的人還要熟悉、更加有說服力。至少人家剛才說的水阻力的分析,自己兩個人沒看出任何問題,這種圍裙的水阻力就是這么小!
兩位同志這才知道高振東說的“不在乎那點兒飛高高度”是什么意思了。
——這么小的水阻力,能掩蓋、解決很多毛病和問題。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水阻力小了,那么用于前進的功率就可以減小,剩余的功率可以做的文章就多了。
但是他們還是沒想到,高振東壓根就沒考慮這種拆東墻補西墻的手法,對于飛高高度,他有別的考慮:“而且,同志們,在這里絕對飛高高度真的很重要么?當圍裙形成密閉空間,用于形成氣墊之后,絕對飛高高度在這里就沒那么重要的,因為這個圍裙形成的密閉空間已經抬高了船體。此時絕對飛高高度高一點還是矮一點,相比圍裙抬高的艇體,這個高度已經不重要了。”
對于剛性射流來說,飛高高度很重要,直接決定了船體離開支撐面的距離,也決定了越障能力。但是對于圍裙式的全墊升氣墊船,這個指標相對就沒那么重要了,因為船體的飛行高度,其實更多是由圍裙充氣高度決定的。
“是啊!”兩位同志都興奮起來,這是資深技術人員很容易鉆的一個牛角尖,事情太熟悉了,反倒就走不出去了。
“這個囊指式圍裙,還真的有搞頭!”其實這東西也是約翰牛的發明,在這方面,6070年代的約翰牛雖然干成的事情不多,但是他們的腦洞卻是非常大非常卓有成效的,氣墊船這種小東西就不說了,就連現代航母最典型的標志性結構——斜角飛行甲板,也是他們的發明。只是他們發明了斜角飛行甲板之后,他們規劃中的艦隊航母就被他們海軍最大的敵人——工黨給“擊沉”了,最后便宜了花旗佬。
而原本在幾年之后,我們也不知道從哪個渠道搞來了囊指式圍裙的基本資料,但是想要和高振東手上這套比全面性,那無疑是比不過的。畢竟高振東手上這套,是來自8090年代的氣墊船設計教材。
而且高振東要解決的,不只是圍裙這么“簡單”一點問題,而是根據圍裙形式,把實用的墊升理論給拿出來。
不是全套理論,也不可能有全套理論,對于氣墊船這種實踐性極強、工作條件復雜的東西,也只能是根據具體的應用形式,在試驗的基礎上推一套實用理論來,基本上就是極限了。
好在在高振東這里,他不需要試驗也能抄一套理論出來,這套理論原本就是來自搞氣墊船的同志二十年后的研究和總結,能以這種方式非常奇特的提前完璧歸趙,讓高振東也有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
“如果同志們覺得這種囊指式圍裙不錯,那我這里倒是有一套不久前閑暇之余搞出來的墊升理論,雖然不太成熟,但是我想對同志們應該有幫助。”
一套完整的墊升理論?同志們已經不只是肅然起敬了,而是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