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舊地,現在這里是大食人的地界,黃色的土地上有很多低矮的綠植,一群群穿著單薄衣衫赤著腳的波斯人正在拉著一架架車,這些車上有很多的貨物。
安延偃記錄著這些貨物,貨物中有金子,還有木料與石料,風吹過時卷起一片黃沙,拉著貨物的都是二十年前被大食俘獲的波斯戰俘。
當年被俘獲的波斯人有很多,二十余萬口人,就剩下了幾萬人,當第一次聽阿里說時,安延偃就很震驚。
安延偃看著山谷中的運送隊伍,有人揮動鞭子抽打在這些奴隸身上,有老邁的奴隸倒地了,就被拖到了遠處,沒人搭理。
因蔥嶺與天竺兩地的兵敗,阿里想要回去了,但大食的各方勢力還想與唐軍打仗。
安延偃覺得阿里其實是一個很純真的少年人,至少這個少年人沒有前幾任哈里發那般殘酷,他想要收兵,回到他心目中的故鄉。
如今,阿里還年少,他不是一個殘酷的人,他對大食的長者十分尊敬,也正是如此,他雖說跋扈張狂,但他手中沒太大的權力。
當他決定要撤兵時,大食的各方勢力都反對了。
安延偃迎風而立,他穿著大食貴族特有的黑袍,也明白其中緣由,大食征戰了二十余年,很多勢力從征戰中得到了利益,而現在他阿里一句話要撤軍要回家,就讓大食的各方勢力放棄眼前的利益?
這怎么可能,所以這件事不是他阿里一個人能說了算的。
安延偃回頭看去,阿里正在與幾個大食老者談話,如果這個時候阿里能夠殘酷,能夠狠心將那些反對撤兵的勢力都殺了,也就不會有人阻礙他。
可阿里就是阿里,他不是大食的前三代哈里發,或者也沒人教阿里如何去成為一個殘酷的哈里發。
安延偃成功加入了大食的權貴階層,并且開始協助運送阿里的家產,這些家產都是從波斯王城中帶出來的,其中還有兩座十分巨大的雕像,聽說本來這兩座雕像是佛,后來被砸了也就不像佛了。
又因為兩地的敗仗,阿里在各方勢力的權威中不再值得信任了。
戰爭就是如此,誰讓阿里是下一任哈里發的繼承人,即便戰爭的決策者不是他,身為哈里發的繼承人,各方勢力的決策者都想追究阿里的責任。
先前阿里也來問過,安延偃還記得他說過的話。
“你很了解唐人,如果是唐人遇到這種事,他們會怎么做?”
其實安延偃捫心自問,他對唐人的了解也并不多,換作是唐人會怎么做?
安延偃反倒更清楚那些胡人的做事方式,他對唐人的理解多數都在父輩們的講述中,聽說現在的唐人變化很大。
為了依附阿里,安延偃也只能說唐人當年征戰天山的事跡。
阿里就像是個無助的孩子,在他身邊都是各種算計的勢力,當大食征戰至今,又經歷了兩場大敗。
其實誰都清楚,早在大食打敗波斯之后,征戰的精神氣早就不在了。
留下來的大食人成了各方勢力的得利者,他們也早就不想打仗,也不想走。
安延偃看著奴隸們拉著一車車的貨物走遠,跟著阿里的隊伍回了木鹿城。
以前的木鹿城很美麗,安延偃小時候來過這里,這里是一個十分富裕且繁華的地方,甚至在這里能夠見到東土送來絲綢。
可現在這些繁華的景象都看不到了,以前的波斯人都成了大食的奴仆,以前的富饒都成了大食人的財富,大食人不會建設這里,他們更不知該如何讓這座城恢復繁榮。
原本,安延偃很喜歡這里的壁畫,可如今這些都被蒙上了一層火燒之后的黑灰。
原本,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
在王宮內,阿里與大食的老者又產生了爭執,雙方因是去是留的事大聲爭執起來。
安延偃看著仁慈的阿里,暗暗嘆息。
七月的中旬,阿里在木鹿城進行了祭典,他成了大食的第四任哈里發。
也在這個時節,阿里又一次被綁在了戰車上。
唐軍帶著天山的騎兵,西域兵,吐蕃人,乃至蔥嶺各地收服的胡人兵,甚至還有殘余的波斯兵,塞人騎兵越過了阿姆河。
這支隊伍從一開始的十萬人,一度壯大到了近二十萬人,帶著蔥嶺大軍與大食的新仇舊怨,一起向大食人發起了反攻。
而就在二十萬大軍過了河之后,一個波斯人來到了唐軍的大營,此人自稱是波斯的王子阿羅憾。
大營內,裴炎遲疑道:“他是說他是波斯王子,那長安城的那位波斯王子是什么東西?”
狄仁杰吃著葡萄道:“帶過來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相較于裴炎的猜測與懷疑派,狄仁杰更偏向實踐派。
一個穿著得體的波斯人被帶入了大營中,他走到了幾位唐軍將領的面前。
他穿著一身得體的衣裳,胡須已白了一大片,看著年紀不大,密集的胡子包住了下巴與嘴,只是年紀不大,但須發白了一大片。
自從太子回去了之后,程處默的親衛與晉王,紀王都回去了,梁建方這些天感覺格外的舒坦,他詢問道:“你是波斯王子?”
對方點頭,用生澀的唐人語解釋道:“我是波斯王子,阿羅憾。”
狄仁杰反問道:“在長安也有一個波斯王子,他叫卑路斯。”
阿羅憾頷首道:“他應該與你們一起來的。”
且不說兩人誰是真的波斯王子,唐軍就不想以波斯人的復仇或者是復國的名義來打這一仗,大唐從未想過要幫波斯復國。
他梁建方是來打仗建功的,而不是來給波斯人復國的,再者說了幫波斯復國他能得到什么好處?能讓自己的功勞更上一層樓嗎?
換言之,要是功勞因波斯王子的復國而導致稀釋,梁建方殺了這個波斯王子的心都有了,誰管他是真的假的。
裴炎追問道:“你們還相識?”
阿羅憾拿出一條項鏈,項鏈上有一顆很漂亮的藍寶石,他道:“我與卑路斯都是波斯的王子。”
而后還帶來了很多人證,其中就有波斯的祭祀。
當初阿羅憾在蔥嶺各地求援,塔那也認出了他,那么這位波斯帝國的王子就真的不能再真的。
可話又說出來,唐軍根本就沒有給波斯復國的心思。
阿羅憾雖說想復國,可他除了他的百余名波斯護衛,再也沒有別的兵馬了。
先將這個波斯王子送走,李孟嘗走到梁建方邊上,道:“這還打不打?”
梁建方板著臉道:“打,都走到這里了,當然要打。”
李孟嘗抱拳道:“末將領命。”
當唐軍在安國城外打敗了十萬大食人,蔥嶺諸胡紛紛投效唐軍,并且加入了征討大食的隊伍中。
這也讓討伐大食人的戰爭,成了一場蔥嶺諸胡不得不加入的大戰,他們稱之為西征。
當唐軍過河的三天之后,還有源源不斷的胡人騎著他們的戰馬過河,一路奔向唐軍的大營,而期間不需要唐軍給予糧草,不需要唐軍給予軍功,兵械,甚至什么都不圖,只求加入戰爭中。
之后唐軍也就不管了,任由這些從蔥嶺各地而來的胡人騎兵跟在后方。
短短幾天間,大軍的規模一再擴大,直到接近三十萬人,好在不用唐軍給他們糧草,也不用給他們軍械。
大軍還往木鹿城進發著,朝東看去密密麻麻的大軍看不到頭。
或許數十年以后,當后來者再來到這片大地,這里的人們也能想起來,他們在這里參加一場此生最龐大的一場戰爭,這場戰爭不分胡人,塞人或者是西域人,因為大家都有共同的敵人,大食人。
或許再過百年之后,在這里人們感念自己的先輩隨著唐軍征戰過,與唐軍一起擊敗了大食人。
在百年后的后人記憶中,這也算是一場足以彪炳人類歷史的戰爭吧。
當天色剛剛亮堂,天竺的兵馬過了獅泉河向著波斯舊地的木鹿城進發,一路上他們掃清了大食人的殘余勢力。
戰火再一次席卷了波斯的舊地,不論是南面還是東面,都有唐軍正在征討大食人。
這天夜里,張大安趁著大軍在休息,他就書寫軍報,紙張的一角被夜風吹起,他提筆寫下:乾慶十一年,七月二十五,大軍連克波斯舊地五城,大軍殺敵六萬有余,然軍中士氣高漲,兵馬器械充足。
乾慶十一年,七月二十六,天竺送來急報,天竺道行軍總管王玄策領兵十五萬,正在北上直取木鹿城。
乾慶十一年,八月初一,大軍行進二十余里,得知大食哈里發西遷。
乾慶十一年,八月初三,吐蕃都護府發兵六千,進入天竺地界。
乾慶十一年,八月初五,梁建方大將軍與王玄策大將軍相會,兩路大軍合兵,兵馬總計四十余萬人。
張大安寫完軍報,起身向梁建方大將軍稟報。
與大將軍稟報完,張大安打算安排人將軍報送去長安,倒是在剛建好的糧倉處見到了劉仁軌。
劉仁軌是一個辦事極其有耐心的人,一路上的運糧路線都是他親自盯的。
“天竺送來了這么多糧食,你不用擔憂軍中糧草不足。”
劉仁軌拍了拍身邊的戰象,這是從安國王城帶來的戰象,先前這些戰象遍體鱗傷,如今看來舊的傷口已結著厚厚的痂皮。
他看著高大的戰象道:“其實它們很溫順。”
張大安頷首道:“是啊,這種生靈當真難得。”
劉仁軌見到了他手中的軍報,道:“讓人送消息去長安?”
“正是。”
劉仁軌也拿出一卷文書遞給他,道:“這也帶著,你親自去。”
張大安有些疑惑,正要問卻聽劉仁歸又開口了。
“你我在西域共事有兩年了,等你回到長安多半是冬季吧,也可能是來年的春天了,我也不知從這里回長安還要走多久,他們說走當年玄奘來時的路會快一些,可玄奘走過的路并不好走。”
“你有才能,你該比老夫走得更遠,老夫會向朝中舉薦,讓你任職下一任的京兆府尹。”
張大安作揖道:“謝劉府尹。”
見這年輕人也不推脫,劉仁軌朗聲道:“你比老夫有才干,回去吧,這里的事也快結束了,說不定來年我們能在長安相會。”
張大安鼻子有些發酸。
劉仁軌道:“你身為西域京兆府的人該聽老夫號令,送文書與軍報,你就親自走一趟吧。”
張大安再一次行禮,朗聲道:“喏。”
乾慶十一年,八月十五,唐軍終于向木鹿城發起了進攻,嗚嗚泱泱的人群幾乎淹沒了這里,這是一場必勝的戰爭。
一個提著馬刀的大食貴族站在木鹿城的街道上,他見到了不計其數的人涌入城內,嚇得跪在了地上。
茹來杰坐在戰象的背上,站在一處高坡,看著不斷向西潰逃出城的大食人,他大笑著道:“哈哈!以后大食人再也不敢進犯了。”
同樣坐在象背上的慕容順,他低聲道:“我會讓我的孩子們繼續西征的。”
這場戰爭結束得很快,面對四十萬人的進攻,木鹿城不堪一擊地被攻破了,甚至連傷亡都沒多少。
大食人看到如此場面,還沒打就先跑了。
唐軍的將領被人們擁躉著進入城中,木鹿城的王宮內,這里的宮墻上有很多的浮雕,這些浮雕很精美,像是刻畫了一個又一個故事,之后也會有人將唐人的故事刻在這些浮雕之上,包括塞人,胡人,西域人,天竺人的樣子。
城內,人們的歡呼聲此起彼伏,王孝杰站在王宮的圓形屋頂上,他每一次抬起雙手,人們就發出一陣歡呼聲。
也不知道是誰找出來了很多鮮花,站在高處灑向了人群。
原本的戰爭成了狂歡,梁建方占據了木鹿城的王宮,甚至沒有搭理波斯王子阿羅憾。
這場狂歡持續了三天,等該散去的人們也都回去了,唐軍也準備回家了。
聽聞王玄策要帶著妻兒回長安了,裴行儉不解道:“你大可以在天竺快活的。”
王玄策搖頭道:“天竺的事有崇文館的人主持,天竺王也不過是虛設,陛下也有旨意,希望天竺王去長安城。”
兩人的話語聲,又被幾聲怒罵打斷,側目看去是梁建方指著波斯王子阿羅憾痛罵著。
既然波斯王子想要土地,想要復國就讓他自己去打,唐軍打下了的都是唐軍的。
裴行儉嘆息一聲,等唐軍要回去了,會帶走這里的一切,包括人口與牲畜,不會給波斯王子留下一星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