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策又讓人帶來了一些干糧與水果,一邊吃著道:“糧食都存放起來了,沒有釀酒。”
薛仁貴板著臉道:“戰前不飲酒。”
王玄策頷首。
裴行儉一直觀察著對方,當初在長安一別,現在的王玄策看起來比以往更沉穩了,談吐間還有當年的幾分跳脫。
行軍打仗的事上,王玄策本就是個善用奇兵的人,不論是當年在松州,還是在蔥嶺。
王玄策道:“這兩年我在天竺找到一張很古老的地圖。”
說著話,王玄策將墻上的地圖翻轉過來,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張十分古樸的牛皮地圖。
王玄策又解釋道:“這是天竺南面的地圖,天竺以南是大海,天竺的先民找到幾條海路,聽說能夠通往中原。”
劉弘業又道:“那是很久遠的事了,下官派出了幾撥天竺犯人去試過了,沒有一個回來的,也沒見有活著的。”
說話間,一個孩子跑了出來,他看起來五歲左右的模樣,跑來就用十分地道的關中話,向王玄策喊了一聲爹爹。
這位年幼的天竺王是天竺女王與大唐將領的孩子,因此長相上有著唐人的特征也有天竺人的膚色。
天亮的時候,幾人的談話這才結束。
王玄策交代了如今天竺的情況,十幾萬兵馬,互相交底兵力。
這里是天竺,不是大唐,在兵馬選擇上也沒有上好的府兵,也只能從中挑選一些青壯,但這些青壯在戰場上能否用得上也是兩回事,沒有精良的裝備不說,就算是沖上去也可能白白送死。
因此,王玄策只能用人數來硬生生拔起一支讓大食人不敢輕易進犯的兵馬,還有百余頭戰象,上萬頭牛。
王玄策得知裴行儉與薛仁貴來到天竺時,他著實是松了一口氣,有大唐的兵馬在,就算是幾萬人面對十萬大食人,也有一戰的底氣。
得閑的三兩天,劉弘業時常與吐蕃老人茹來杰走動。
今天,茹來杰坐在牛背上,將他的糌粑分給一群天竺孩子,他笑呵呵道:“天竺很溫暖,這里的孩子常常都是赤著腳的。”
劉弘業道:“看起來你很喜歡這里。”
茹來杰搖頭道:“吐蕃有大雪山做屏障,吐蕃人不羨慕天竺,天竺是個無險可守的地方,一旦大食人過河,這里一旦兵敗大食人就能長驅直入,所以吐蕃不能失去雪山,大唐也不能失去河西走廊與天山。”
換言之,一旦大唐得到了吐蕃,也就得到了大雪山屏障。
這句話茹來杰沒有說出口,劉弘業也沒有多言。
兩人正說著話,有一個斥候正策馬而來,朗聲道:“蔥嶺大捷!大軍在安國城下殺敵十萬!”
走在后方的慕容順,他緩緩言道:“從長安到碎葉城有一萬里,從碎葉城到阿姆河又有五千里,此去長安兩萬里。”
聞言,劉弘業道:“了不起的安西軍!”
乾慶十一年,七月,正值天竺的酷暑。
這天一隊天竺人正在沿著獅泉河巡視,卻見一頭猛虎呼嘯而來,當即就撲倒了一人,余下的幾個天竺人抬頭看去,見到了這頭猛虎的后方是大隊的大食兵馬。
幾個天竺人回身往回狂奔,這頭波斯虎再一次撲上前,又撲倒了三五人。
到了黃昏時分,只有一人活著回到了城中,將大食人要來的消息告知了王玄策,大食人來了。
本是午后的酷暑時分,長久干燥的天竺卻下起了雨,王玄策身著甲胄,腰配橫刀騎在馬背上,一路朝著獅泉河而去,而在王玄策的后方還有一匹小馬,小馬的馬背上是年幼的天竺王。
當一個前來查探的大食看清了雨幕后方的景色,他嚇得打了一個哆嗦,先看到了一個唐軍將領,而后見到了一排排如同山岳的戰象群,再往后是黑壓壓的一片大軍。
如今的天竺王是唐人,這是這個年幼的天竺王一直以來受到的教育,他的一切都是唐人賜予的,他所學的一切都是唐人的。
王玄策道:“兒子,你記好了,首先你是唐人,其次你才是天竺王,再者你要保境安民。”
五歲的孩子話語聲還帶著些許稚嫩,他大聲道:“孩兒領命!”
直到王玄策所領的大軍停下,雙方兵馬隔河相望,大食人的軍陣前有三頭猛虎正在徘徊。
他們將一路上斬獲的天竺人的尸體掛在木樁上,就這么被雨水淋著,大食人以此來宣示與他們為敵的下場。
可是……都到了這一步了,誰還管下場。
王玄策拔出橫刀,對著身后的大軍道:“將士們!大食人都到我們家門口了,唯有一戰!”
年幼的天竺王也舉著手中的橫刀,指著河對岸的地方人,他向著自己的子民下達了進攻的命令。
低沉的陰云下,赤著腳的天竺人或者是穿著草鞋的天竺人向著大食人發起了沖鋒,嗚泱的人群淹沒了那三頭猛虎,撞開了大食人的盾牌。
這些穿著皮甲拿著木盾,甚至手中提著棍子的天竺人,向著敵人怒吼廝殺著。
這一刻,年幼的天竺王第一次有了權力的感覺,他抬頭看向自己的父親。
而王玄策依舊在發號施令。
后方的戰象群終于動了,一頭戰象上可以坐十余人。
與此同時,在遠處還有大食人的戰象,雖說沒有天竺這般擁有上百頭戰象,可大食人的戰象是披著戰甲的。
戰象群與天竺人不斷沖過了河。
薛仁貴帶著一支三千人的兵馬一直在側翼防備,時而讓隊伍放箭,時而從敵軍的陣營中穿插而過。
裴行儉正要下令,卻聽慕容順先開口了,他朗聲道:“裴將軍,可看見了后方的那些黑衣人?”
聞言,裴行儉抬眼望去,確實在大食兵馬的后方見到了那群穿著黑衣,頭戴黑布的大食人。
言罷,慕容順就帶著他的五萬小勃律兵沖了上去。
裴行儉看向戰場的后方,王玄策身后還有不少兵馬沒有押上,而在戰場的前方,早已亂成了一片。
人們沖鋒而過,在地上留下了一片尸體,隨著戰線過河一路往大食人的方向推進。
當短暫的陣雨停歇,陽光再一次出現時,這片戰場的戰斗還在如火如荼。
裴行儉見到薛仁貴帶著騎兵沖擊了大食人的后軍,方知那才是大食人的精銳,隨即他帶著身后的五千騎兵沖鋒而去。
二十年前,大食人的三位哈里發征戰,他們打敗了拜占庭,拿下了椰路撒冷,甚至擊敗了南下的高盧人,甚至滅亡了波斯。
如今,強大的大食在阿姆河邊停下了腳步,十余萬大食兵馬南下遇到了大軍的抵抗,這支大軍與吐蕃人,天竺人,唐人,小勃律國押上了所有的兵力,甚至還有西域兵。
這是一支各國近二十萬人組成的大軍,如同山崩海嘯一般地沖向了大食人的大軍。
大食人或許也沒有想到,他們南下天竺會遇到如此大的阻礙,在他們的認知中,天竺即便是有兵馬那應該也只是小隊伍,原以為最多只有三五萬的兵馬抵抗,而且還是湊起來的散兵游勇。
可事實根本不是這樣,大食人從未遇到了這般阻礙。
剛下過雨的大地,又因重新出來的陽光,照在地上的土壤泥濘而又有些干結,這些干結的土壤黏在了衣服上,與戰場人們的臉上。
戰象的尖嘯聲還在繼續,前方的戰場人們似乎打累了,戰場的推進也放緩了。
一直在后方休息的一支唐軍緩緩走出軍中,一個少年將軍手執馬槊,策馬領著隊伍出來,養足了體力的戰馬打了打響鼻。
少年將軍王孝杰道:“大將軍,末將請戰。”
王玄策看著遠處的夕陽道:“且再等等,讓火牛陣先上。”
狼狽的大食人還在舉著盾牌應付沖上來的天竺人,他們又聽見了遠處有猛獸群狂奔的動靜,是黑壓壓的牛群正在朝著他們跑來。
數萬頭牛沖開了大食人的盾牌,將軍陣沖得七零八落,被沖來的牛群撞倒,踩踏而過。
天竺的攻勢一波接著一波,在唐軍將領的號令下,大食人的防線被一層層撕開。
見王將軍點頭了,王孝杰這才帶著他的兩千騎兵朝著大食人沖去。
大食軍中的后方,夕陽下。
裴行儉的戰甲上沾滿了血,戰馬嘶鳴,此刻橫刀立馬于敵軍陣前,一時間竟沒有大食人敢沖上去,甚至開始潰散,而當他們剛逃出去幾步,迎面又撞到了橫插而來的唐軍,那是披著白袍的薛仁貴。
當年在東征高句麗一戰揚名的薛仁貴,此刻在這片戰場上亦神勇無匹。
裴行儉與薛仁貴在敵軍的軍陣中穿插而過,王孝杰的兵馬像是一把錘子,直直地鑿入大食人混亂的軍陣中。
裴行儉,薛仁貴,王孝杰三位唐軍將領,領軍沖在最前方,在他們的后方是一大片的尸體,獅泉河邊尸橫遍野,夕陽將這片大地映照得通紅。
直到天色入夜,清冷的月光照在這片戰場上,大食人潰逃了。
裴行儉與薛仁貴策馬并立,看著遠去的大食人,還未想著追擊,卻見一隊騎兵追了上去。
“這王孝杰頗有當年薛大哥之風。”裴行儉給出了評價。
“某家看他打仗的樣子頗像當年的涼國公。”
“像涼國公的人不是那位白方嗎?”
薛仁貴道:“大概吧。”
當年東征高句麗的時候,薛仁貴想起了那時候高句麗人伏擊了涼公契苾何力,伏擊成功之后,高句麗人竟然開始慶祝了。
那時契苾何力便咽不下這口惡氣,帶著傷愣是追殺了高句麗人數十里,斬首幾萬人才將這口惡氣出了。
薛仁貴會如此評價,正是因此刻王孝杰的舉動像極了當時的契苾何力。
眼前的戰事結束了,后方是一片歡呼的天竺人,好似也只有王孝杰一個人追了下去。
薛仁貴與裴行儉沒有去阻撓他,而是帶著自己的兵馬回去了。
月光下的戰場,如同打了霜的地面上有很多天竺人正在收繳著大食人丟在這里的兵器,這些都是他們的戰利品。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吐蕃人帶著一萬頭牛回來了。
吐蕃老人茹來杰是一個十分有耐心的人,他用了一晚上的時間,讓他的吐蕃孩子,愣是找回了跑散在各處的一萬頭牛。
他用涼水洗了洗臉,道:“其余的就找不回來了,讓天竺人自己去找吧。”
慕容順問道:“你要將這些牛都帶回去嗎?”
茹來杰搖頭道:“太遠了,不帶回去。”
兩個老人坐在一起,看著幾個孩子學著昨天人們沖殺的樣子,舉著棍棒高喊著。
見此情景,慕容順忽然道:“一萬里?好像也不是很遠,兩萬里也不過如此。”
茹來杰喝著奶茶,他將手中的糌粑分給了這些孩子們。
天竺的孩子們用唐人的禮儀行禮,并且也在學唐人的語言。
對如今的天竺人來說,能夠學會唐人的語言是一件很高貴的事,他們的天竺王就是如此。
那位年幼的天竺王會說唐人話語,卻不會說天竺話。
乾慶十一年,七月,蔥嶺。
李奉誡帶著皇帝的旨意來到了安國王城。
旨意送到了,那么太子就要回長安了。
因從長安又送來了家書,在婁師德的勸諫下,太子也終于決定要回長安。
此時,天竺的大捷也送到了安國的王城。
唯一吃了敗仗的只有吐蕃的欽陵,他一個人帶著吐蕃兵冒進,愣是沒有拿下火尋國,狼狽回來了。
大營中,梁建方與李孟嘗,高侃還在商議著接下來的事宜。
大營外,幾人坐在篝火邊,裴炎道:“塔那,等我們回去了,我們就向天可汗為你請功。”
白方仰頭飲下一口酒水,道:“你應該當塞人王,塞人不該絕跡,這片蔥嶺需要有一個強大的塞人王。”
狄仁杰頗為認同,一旦唐軍離開了這里,這里需要一位強大的塞人王鎮守。
這一次塔那領著他的族人前來馳援,一是為了報恩,二來也是為了功勞,他是被劉仁軌說動了。
白方打算在之后再問問劉仁軌,他心中暗想又覺得劉仁軌是一個很神奇的人。
大營中的商議有了結果,梁建方決定渡過阿姆河,再與大食人打一仗,至少要打得大食人幾年內喘不過氣。
翌日,唐軍就開始整軍。
早晨,梁建方送別了太子之后,領著高侃與李孟嘗兩位大將,開始建設渡河的浮橋。
似乎唐軍都是讀同一本兵書的,蔥嶺的大軍準備渡河反攻大食人。
蔥嶺與獅泉河的唐軍想一起去了,王玄策與薛仁貴也打算從南面反攻大食人。
挨了打不反攻?那不是唐軍的作風。
雙方都決定打完這最后一仗,就回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