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莫斯科出發,一路穿過高爾基州,
經過連續兩天一夜的顛簸,
上午十點來鐘,一輛長途列車終于緩緩駛入葉卡捷琳堡(斯維爾德洛夫斯克),
烏拉爾山區的門戶。
七月盛夏,熱浪滾滾,
不同于莫斯科在紅場、克里姆林宮、古姆百貨等標志建筑上呈現出的帝國氣派,
葉卡捷琳堡煙囪林立、煤煙滾滾,放眼望去一片蘇式灰白色樓宇與紅磚工廠,粗獷且務實。
“感覺像從一個政治舞臺,進到了一間流水線工廠。”
翟遠除下風衣搭在肩上,解開了兩粒襯衫紐扣,環顧這座工業重鎮的四周。
葉雨卿和利枝一左一右靠過來,天氣悶熱,連擁著翟老板手臂的心思都淡了幾分。
“這是什么地方啊。”
葉雨卿滿臉嫌棄的伸手在鼻端扇動,試圖驅散空氣里的煤灰味道。
“有點像浦東,不過規模更大。”
利枝輕輕咳嗽聲,眼神新奇的打量四周環境。
“浦東?”
翟遠扭過臉瞥了枝枝秘書一眼,見她一本正經的點點頭,
哦想起來了,她移居香江那會兒浦東還不是小資們的聚集地,而是黃浦灘實打實的工業區。
陳家樂與阿列克謝從另一端車廂里走出,身后跟著十幾個穿軍裝的士兵。
阿列克謝主動湊過來詢問:“翟先生,要在這里休息一晚,或者直接去見葉老板?”
自從遠東銀行創辦以來,翟遠與莫斯科幾位位高權重的大佬搭上線,明顯感覺到阿列克謝的態度又有轉變,從過去稱兄道弟的豪放里,多了幾分不經意間的謙恭。
翟遠側過臉,先問了問身邊兩個大小肉彈的意見。
葉雨卿一聽說終于能見到自家大佬,忙不迭點頭表示現在就要過去。
利枝也沒什么主見,只是默默跟著點頭。
翟遠這才問阿列克謝:“那就先去見葉志明吧,遠不遠,怎么過去?”
阿列克謝說:“我來安排,大概兩個小時車程。”
說完,帶了兩個親信士兵徑直走向車站旁的警衛亭,跟那邊的警衛簡單溝通兩句,借了部電話撥打出去。
一行人在車站附近稍作休整,活動了一下筋骨。
約莫隔了二十分鐘,
引擎聲響起,幾輛軍車緩緩駛來,停靠在站臺旁邊。
“阿列克謝上尉,歡迎來到葉卡捷琳堡。”
頭車車門打開,一位身穿深綠色夏季制服的軍官走下車,肩章閃著金屬光澤,滿面笑容迎向阿列克謝。
“好久不見了,帕維爾。”
阿列克謝與前來迎接的軍官擁抱一下,扭過臉向翟遠介紹說道:“帕維爾薩爾馬諾夫,烏拉爾第七方面軍炮兵師中尉,我們以前一起共事過。”
雙方免不了又是一番客套寒暄,毋需贅述。
在得知翟遠在莫斯科開建了私人銀行,帕維爾中尉看他的眼神愈發驚奇,再看阿列克謝如今更是腕戴金表,腰纏亮銀皮帶,腳踩手工皮靴,連隨行的士兵們都清一色換上了裁剪講究的嶄新軍裝,不難猜出自己這個老伙計從這位香江來的銀行家那里,取得了許多好處。
“《紅星報》盛贊翟行長在莫斯科時,為經濟改革注入了新的活力。”
各自乘坐進軍車,引擎發動,車隊朝著葉卡捷琳堡以西的郊外駛去。
阿列克謝與帕維爾同乘,抬起手腕朝著勞力士表盤哈了口氣,又用袖口擦了擦,一整個暴發戶模樣。
他親熱攬住帕維爾的肩膀,沖對方咧嘴笑道:“你以為我為什么會被調到莫斯科升做上尉?兄弟,透露些情報給你吧,據我所知,接下來遠東銀行會在葉卡捷琳堡開設第一家分行,如果你能提前將這個消息告訴亞歷山大將軍,你一定會立下大功。”
不去講帕維爾逐漸活絡起來的心思,
被車隊護在當中的一輛軍車里,翟遠一行四個香江人獨處。
葉雨卿絲毫看不出幾小時前,在火車上還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樣。
“居然讓我親自來見他,真是長本事了,根本沒有把我這個妹妹放在眼里”
“遠哥你放心,等見到我大佬,我讓他罩著你!”
“枝枝,你知不知我大佬在這里有多犀利?悄悄告訴你……”
葉雨卿靠在翟遠身邊摩拳擦掌,眉飛色舞,俏臉上掛起興奮神采。
翟遠靠著椅背,與前排副駕駛的陳家樂對視一眼,兩人皆露出無奈表情。
一年未見,也不知自己這位大舅哥,還剩下幾分棱角……
烏拉爾山脈綿延兩千多公里,常年山風呼嘯,縱然烈日高懸,遠處山脊上仍覆著層皚皚白雪。
高聳的密松林深處,坐落著一座軍事要塞,四周的鐵絲網圍欄與地雷警示標志令人心驚。
沿著泥濘的山徑蜿蜒而上,穿過崗哨與重兵把守的貨倉,
幾幢低矮的混凝土營房映入眼簾。
鐵門厚重,只有一個窄小鐵窗透進微弱光線。
香江自然選擇號船東、馬交賭廳賭東、十億富豪鉆石葉的葉志明,就被關在這幢封閉的囚室當中。
此時此刻,
葉志明躺在囚室里僅有的一張鐵架床上面,手指輕輕扣動床沿。
房間里放著個水桶便當做簡陋的廁所,空氣厚重而沉悶,混雜著并不好聞的氣味。
“阿遠這兩個月沒有打電話聯系我,不知是不是香江那邊有事發生。”
葉志明躺在床上,瞇眼望著長了斑駁霉菌的天花板,自顧自思忖:“但最近外面的大頭兵態度反而變好,又不像是有事發生的樣子。”
一年的牢獄生涯,
葉志明原本稀疏的頭頂愈發荒蕪,久未修剪的胡茬卻已連鬢成絡腮,
身形雖然消瘦,眼神里依舊閃著亮光,關在囚室里除了修身養性,便只能靠活動筋骨打發時間,從體態上看,葉志明反而比在香江時被酒色掏空的狀態,顯得更加結實精干幾分。
“葉先生,該到用餐的時間了。”
囚室鐵門的窗戶被打開,一個年輕的士兵湊近敲了敲門。
葉志明從鋼架床上翻身而起,走到窗邊,看到對方伸手遞來的兩罐罐頭,輕輕挑下眉。
他面帶笑紋,用已經熟練的俄語詢問:“伊戈爾,最近又有什么新消息?兩份罐頭,這可不是你們烏拉爾營房對待犯人的待遇。”
“連我都覺得奇怪,葉先生。”
大頭兵伊戈爾靠在門外,露出比葉志明更不解的神情:“上次您告訴我,鮑里斯尼古拉耶維奇葉立青同志是您的親戚?老實說,我現在有些懷疑這是真的了。”
包括伊戈爾在內,所有看守這個來自香江軍火販子的士兵們,都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什么來歷。
從剛被捕時每天挨一頓揍,受盡審訊刑罰,到后來非但沒有被槍斃,反而住上單間囚室,逐漸每天兩頓飯保證不被餓死。
再到最近這兩個月,上面又有新命令下來,對這個軍火販子的待遇更高,除了罐頭偶爾還有面包牛奶送過來,令所有人都為之側目。
這份背景得有多深厚,或者說外面的朋友替他花了多少錢?
可若是都到了這種地步,怎么這家伙還被關在陰暗潮濕的囚室里?
畢竟按照以往的經驗,他這種軍火販子被捕要么槍斃,要么大搖大擺走出營房,
被關押長達一年之久?聞所未聞。
“當然是真的,我們都姓葉嘛。”
葉志明哈的一笑,順手將一罐罐頭分給伊戈爾,眨眨眼:“看在葉立青同志的份上,用這個換一盒香煙給我怎么樣?”
伊戈爾看向罐頭的眼神亮起,伸出個巴掌討價還價道:“五支!”
“十支!”
“七支!”
“好吧,成交。”
葉志明將罐頭往前推了推,交到伊戈爾手里,
后者立刻從懷里摸出半盒皺巴巴的蝴蝶泉香煙,分出幾根遞回給葉志明。
靠在鐵門背后,葉志明咬著煙頭讓伊戈爾幫自己點燃,
深吸一口,煙草燃燒的劈啪聲隨之響起,
葉志明瞇起眼緩緩噴出團白霧,咧嘴笑道:“伊戈爾,你小小年紀就這么會算賬,如果我以后回到香江,一定請你做我賭船上的揸數。”
“香江有沒有您說的那么燈紅酒綠啊?您說它不在美利堅,難道這個世界除了美利堅,還有其他資本主義?”
年輕的士兵眼神中懷疑與憧憬并存,他拍了拍窗戶繼續說道:“葉先生,我再分一支煙,您多講一遍賭船上那些被裝在玻璃箱子里,不穿衣服跳舞的女人怎么樣?”
葉志明哈哈大笑,再次向他講述了一遍自然選擇號里,波大臀肥的艷舞女郎。
“每次聽您講這種腐朽資本下的經歷,我都忍不住想見識……批判一下!”
伊戈爾伴隨腦海中的浮現的畫面感,吞咽下口水,嘴里兀自嘟囔道:“究竟是什么樣的邪惡資本家,才能想出這種靠剝削女人來榨取人民財富的手段啊?”
“誰說不是呢”
葉志明想起翟遠的面容,輕吸了口香煙,咧嘴笑了笑。
外面忽然響起陣陣引擎聲,
葉志明的目光順著窗口瞟向外面的營地,
幾輛軍車沿著山徑駛來,就地停靠。
車門打開,在葉志明逐漸瞪圓的眼眸中,幾個熟悉身影混雜在一群身穿軍裝的士兵當中。
“今天有上級來視察嗎?”
伊戈爾好奇掃了眼軍車車隊,興致缺缺的收回目光,繼而便發現葉志明神色異樣,嘴角的香煙不住的抖動。
他疑惑伸手在葉志明呆滯的面孔前晃了晃:“葉先生,您怎么了?”
葉志明盯著遠處的軍車車隊,
人群中的翟遠摟著葉雨卿,與幾個軍官簡單溝通兩句,順著對方的手指方向,望向關押自己的營房囚室。
隔著一扇窄小鐵窗,翟遠與葉志明的目光在空氣中接觸。
“你不是想知道那個邪惡的資本家是誰嗎?”
葉志明深吸口氣壓下情緒,盯著往這邊靠近的翟遠,對伊戈爾說道:“現在,他來了。”
連交接手續都不必辦理,所有有關葉志明走私軍火的檔案拿到手以后,被帕維爾一把火燒的干干凈凈。
開囚室、放人、上車。
阿列克謝將十幾條萬寶路散出去,等到軍車車隊帶著葉志明離開之際,烏拉爾營房百余名士兵列隊相送。
“我早就知道這個中國人不一般!”
“第四坦克師和第七炮兵師親自過來要人,幸好我沒有欺負過他。”
“聽說是葉立青同志的遠方表弟……”
身后駐扎的士兵們,還在對葉志明的來歷展開激烈討論,年輕的伊戈爾仍緊緊攥著葉志明留給自己的電話號碼。
葉志明這個當事人已經坐在車里,車隊調頭朝著葉卡捷琳堡方向而去。
“先去市區包一間酒店給你沖個涼。”
車子在路面上顛簸行駛,翟遠靠著椅背扇了扇鼻子,滿臉嫌棄的對葉志明說:“挑!你身上一股餿味,早知道不讓你上來。”
葉志明發出中氣十足的笑聲:“沒辦法,這地方不通水電,只能用煤燒熱水,我上次沖涼還是一個月之前。”
“狀態看起來不錯,是不是戒酒戒色的功勞?一陣間找個白俄女人給你按摩。”
“哈!至少都要兩個先得嘅……”
再度重逢,沒有所謂的煽情環節,一切都像是順其自然發生。
翟遠坐在車里,跟葉志明有一搭沒一搭聊幾句,看得出來,大舅哥雖然被關了禁閉,整個人精神面貌依舊充沛。
直到這時候,葉雨卿才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似乎自家大佬并不像原本以為的那般威風?
她看看自己的絡腮胡大佬,又有些心虛的看一眼翟遠。
葉志明微微一笑,聲音溫和道:“阿卿,大佬不在香江這一年多,你過得好嗎?”
不問還好,他這一問,葉雨卿怔怔盯著他看了片刻,先是眼圈微微泛紅,接著淚珠便唰唰的滾落下來。
“哎呀!別哭了別哭了,我又冇事。”
葉志明跟翟遠還能談笑風生,一看葉雨卿哭起來,立刻手忙腳亂安慰。
“所以大佬你一直被關在這里?根本沒有槍也沒有兵,連那些照片都是假的嘍?”
葉雨卿抽抽搭搭,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她吸著鼻子看了眼翟遠,想起自己之前仗著‘葉元首妹妹’這個朵作威作福,羞恥兼慚愧,哽咽的愈發厲害,連心里話都說了出來:“死啦!你知不知我仗著是你妹妹,在香江蝦蝦霸霸,連彗敏、賽鳳她們都不放在眼里……我仲傻傻地當自己是大家姐,今次回去一定被人笑死……大佬,你怎么這么沒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