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楊汲后,趙煦靠到椅背上,閉著眼睛,假寐起來。
自然的,如會通河這樣的大工程,不可能趙煦一拍板,楊汲就可以去動工了。
這是需要經過都堂兩府商議,朝臣集議后,才能做出的國家部署。
畢竟像這樣的超級工程,哪怕在現代,也不是隨便什么阿貓阿狗都能做成的。
沒有一個強大的中央政權,沒有一支精干的官僚隊伍。
連動工都是問題!
好在,中國自古是水利立國的文明。
自大禹治水開始,歷朝歷代,都在狂點治水的科技樹——沒辦法!
黃河母親祂實在是太溫柔了!
以至于,連蒙元、滿清這樣的異族王朝,也不得不被動學習、研究治水。
而大宋朝,格外受黃河母親青睞。
若趙煦沒記錯的話,自景佑以來,黃河決口數十次,占到了宋元明清四朝決口、潰堤次數的四成!
堪稱是黃河最喜歡的崽!
同時,大宋也很有志氣,一直想和母上掰手腕。
雖然人菜癮大,經常逗笑了黃河母親,就連趙煦在他的上上輩子,也嘗試一次,結果自然是被母上大人吊起來錘——但勇氣可嘉不是嗎?
這久病成醫之下,水利工程能力,自然不弱。
甚至可以說很強!
像會通河這樣的元明兩代接力才能完成的超級工程,對大宋來說,在技術上不存在問題。
所以,趙煦憂心的不是工程技術問題,而是趙專員的問題。
這樣的一個大工程,若算上前期籌備、準備時間,起碼要好幾年。
而且,涉及方方面面,上上下下,數不清的官僚。
從都堂到地方的州縣,有著太多可供人上下其手的地方。
官僚撈點、貪點,只要不太過分,其實趙煦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不起小本本記起來,將來想收拾對方的時候,再拿出來。
畢竟,這世上哪有工程項目,沒有專員的?
對吧?!
但問題是,趙煦有些擔心出現塌方式的腐敗。
就像楊汲來找他匯報的時候,他下意識的條件反射聯想起來的那些現代工程。
而在這些工程里,趙煦最怕的其實不是帶英的HS2、阿美莉卡的加州高鐵。
因為這些項目的專員,只是在巧立名目,借機生財而已。
趙煦怕的是,像三德子的柏林國際機場這樣的項目。
漢斯專員們是錢也貪了,工程也拖了,工程質量更是做成了豆腐渣中的戰斗渣!
要是驗收單位不負責,恐怕直接開業既出殯!
機場出問題,了不起也就是在機場里的人倒霉,影響范圍很有限。
但水利工程一旦出了問題,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所以,趙煦如今在思考的,就是如何防止趙專員們把這個工程變成豆腐渣。
“此事派宋用臣去……倒是可以……”趙煦喃喃自語著。
宋用臣雖然也貪也拿,還喜歡提拔裙帶關系戶。
但他是內臣,生死榮辱,都在趙煦手中控制著。
而且,趙煦現在還捏著他的軟肋——那個去年,趙煦下特旨允許其收繼的養子宋致和。
這個養子,其實就是他的親侄子。
這就是親兒子了!
宋用臣這輩子,就指著這個侄子給他養老送終,傳續香火了。
而趙煦特旨允其收繼一個繼承人,是好事,也是束縛他的枷鎖。
故此,宋用臣在外面,貪歸貪,拿歸拿。
但從來不敢壞事!
而且,七天一小報,半月一札子,從來不絕。
但,宋用臣是內臣。
依慣例,在這樣的大工程中,內臣只能同提舉(相當于現代的項目副總),甚至只能同管勾(項目總監)。
像這樣的大工程的提舉官都是從文官里產生的。
而且,大概率是從清正的名臣之中產生。
所以,楊汲也被排除在外——他這個都水監,能和宋用臣一起當個同提舉就不錯了。
都堂的宰執們,無論新黨還是舊黨,都會想方設法的將掌握項目大權的人,換成他們的自己人。
這是政治!
也是趙煦即位后和文臣們達成的默契。
當然了趙煦也可以,強行的將一個他喜歡的人提拔上去。
這是君王的權力。
但問題在于——他若這樣做,等于破壞了,元祐以來,君臣之間形成的默契。
同時也很容易,讓很多人誤解。
誤解趙煦想走元豐的老路!
元豐的老路是什么?
不是吳居厚們的層層加碼,也不是蹇周輔們的敲骨吸髓。
而是皇帝大權獨攬,大小政務,一言而決!
毋庸置疑,這是一個相當可怕的事情!
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體制,乃至于對皇帝本人,都是如此!
五路伐夏、永樂城之役……
第二次回河、京東保馬保甲法、江西榷鹽法、福建榷茶……
軍事上、經濟上、民生上……都造成了巨大的災難。
趙煦到現在還在給元豐時代的政治擦屁股呢!
更要命的是——這種執政的方式,會對皇帝本人的健康,造成極大影響!
趙煦的父皇,為何年紀輕輕就一身病痛,最終連四十歲都沒有活到,就撒手人寰,就是累出來的!
每天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
再是鐵打的身體,經不起這么折騰。
何況……
元豐時代的君權專制,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威風!
趙煦的父皇當年所受到的掣肘,不知道有多少!
從都堂的宰執,到地方的官員,上上下下的軟對抗和絆子,數都數不清楚。
旁的不提,王珪的‘三旨相公’是個什么情況?
若王珪真就那么的老實、恭順?
真是這樣,那么無論是趙煦的上上輩子,還是這一世,王珪怎會有那么多的小動作,那么多的心思?
所以啊……王珪那所謂的三旨相公,是表面的恭順,實際上的對抗——
若王珪真的恭順,真的甘心當傀儡。
哪里會有三旨相公的名聲?
旁的不說,真廟的宰相丁謂,仁廟的宰相呂夷簡的作業就擺在那里,他王珪飽讀詩書,熟悉國朝故事,難道不知道?難道不會抄?
所以,這就是王珪的取死之道,也是趙煦對王家窮追不舍,一定要羅織罪名,將其徹底清算的原因。
想到這里,趙煦就知道了,在這個事情上,他得尊重都堂宰執的意見。
至少他得做出尊重宰執的樣子。
正想著這些事情,童貫就來到他身邊,低聲稟報:“大家……”
“都堂送來了乞圣駕幸瓊林苑的札子……”
“哦……”趙煦回過神來,睜開眼睛,伸手接過童貫捧在手上的札子。
他拆開掃了一眼,這是宰執們循例上的,請他這個皇帝明日到瓊林苑中,與新科進士們同樂的札子。
“明日就是瓊林宴啊……”趙煦迷離著眼神著:“正好,可借機與兩府大臣們通個氣!”
開鑿運河這么大的事情,當然要和兩府大臣們先通氣,在朝中取得一定的共識。
于是,對童貫吩咐:“童伴伴,且取筆墨來!”
“諾!”
待童貫取來筆墨,趙煦就靠在座椅上,拿著狼毫筆,沾上朱墨,然后在札子上批復:敕髃臣:且依元豐故事,設宴瓊林與諸釋褐進士!
然后,便丟下手中的狼毫筆,與童貫囑咐:“且拿去與都堂諸位相公,命相公們施行吧!”
“諾!”
“對了!”趙煦叫住要前去都堂傳旨的童貫,吩咐道:“告訴呂、蒲兩個相公,就說明日瓊林宴,除了兩府髃臣外,在京兩制及館閣大臣,若是無事,且都來參加一下!”
“也叫天下人知我興教崇文之意!”
“諾!”
趙煦看著童貫遠去的背影,眼神迷離起來。
“瓊林宴……”他呢喃著。
上上輩子,他親政后,曾參與的那幾次瓊林宴上的種種,在腦海中閃爍、沉浮。
所以,他很清楚,所謂瓊林宴代表著什么?
那不僅僅是一次典禮,也是一場儀式。
無論是瓊林苑中宰執的舞蹈祝賀,還是新科進士們的朝覲。
都是一種加冕!
過去百五十年來約定俗成的故事就是——當新君第一次獨立主持瓊林宴,接受百官和新科進士們的舞蹈祝賀與朝覲后。
就代表著新君和先帝之間的關系脫離。
國家正式進入屬于新君的統治時代!
正是因此,歷代趙官家,才會如此重視自己即位后的第一次科舉。
天下人也才會將這次科舉稱作‘飛龍榜’。
童貫來到都堂的時候,呂公著正在慢悠悠的煮著茶湯。
這位左相,近來已經漸漸的不再關注具體的事,都堂的權柄,除了最關鍵的那幾樣外,他都慢慢的放給了蒲宗孟。
一如當年的韓絳。
呂公著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明白他已沒有太多精力。
只是……
他看向自己令廳的另一面,那看似熱鬧的右相令廳。
呂公著笑了:“蒲傳正……汝還能輕松幾天?”
一旦他這個左相辭相歸老,空出來的左相位置,可不一定是右相接任。
有時候,可能會空降一個新的左相。
比如,蔡確自回京后,官家就沒有給他新的差遣。
但卻授給了他‘參知政事’的權力。
等于讓他可以參與兩府集議,并在集議有話語權。
雖然這話語權很小。
兩府大臣奉詔就一些事情進行投票決議的時候,他也沒有投票權。
但可以參與這樣的會議本身,就彰顯著一些信號。
所以,如今的蔡確府邸也是相當熱鬧。
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蔡府外排隊遞貼拜謁。
在這種情況下,一旦他這個左相辭相,呂公著確信,蔡確和蒲宗孟一定會為了空出來的左相之位,大打出手!
但……
“就怕為他人做嫁衣裳呦!”呂公著嘿嘿的笑起來。
章惇回鄉守孝已經一年多了。
今年二月,他就已過了小祥,走出了在乃父墓前所結的孝屋,開始與朋友、故舊通信。
就在上個月,呂公著就接到了章惇的一封書信。
信中自然不會談國事,也不會牽扯其他。
只是簡單的問候了一下他這個左相,順便拜托他遣人到汴京的章府,察看一下府中的情況。
看似什么都沒說,實際什么都說了。
這個章子厚,已躍躍欲試!
等到明年的二月,他就可以解除大祥,為最后的禫祭做準備了。
明年的五月份,就可以除服回朝(唐宋孝期二十七個月)。
所以,滿打滿算,留給蒲宗孟和蔡確的時間,也就十個月。
若算上他這個左相辭相和朝廷選人的時間,可能就只剩下八個月了。
官家若是有心,隨便拖拖,讓他在相位上多留幾個月,若等到了年底,官家還不肯批準他辭相。
那就幾乎可以恭喜章惇,成功截胡了。
到時候,蒲宗孟也好,蔡確也罷,怕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搞不好,兩個人都會抱團出局。
呂公著對此的心態,非常有趣——他不關心,最后到底誰贏。
他只想看到新黨內部,為了左相的位子,大打出手!
打的越兇越好!
最好,打到新黨解體!
因為……
現在的舊黨,作為一個政治集團,已經要支撐不下去了。
蜀黨、朔黨、洛黨,都開始成型。
而且,互相撕咬的很厲害!
蘇軾為什么南下?
還不是朔黨和洛黨,特別是由程頤的學生們組成的洛黨,對蘇軾的蜀黨恨的牙咬咬,想盡辦法的找他們的罪證,竭盡一切的彈劾。
終于是叫他們逮住了孔文仲這個把柄。
最終,逼得蘇軾這個很有可能在今年入朝,拜為兩制大臣未來有機會進入兩府的領袖,不得不自請南下,到新設的海南路去‘待罪’。
就這,都還是他呂公著活著,且在左相的位置上發生的事情。
一旦他去位,甚至去世。
舊黨立刻就要四分五裂——別以為文寬夫會出手。
那老貨,現在只想把他的孫女送到皇后的大位上,然后文家就地轉型成外戚勛貴。
那老貨,怎么可能再蹚渾水?
怕是切割、避嫌都來不及!
想到這里,呂公著就忍不住的嘆息一聲。
好在新黨內部,從來都不安分。
當年王安石還在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分裂了——呂惠卿、章惇、曾布或公開或半公開的,都在自立門戶,自立主張。
元豐之后,王安石就只剩下了一個‘名譽領袖’的身份了。
大家只是表面上尊重‘介甫相公’而已。
實則,都已各自立了山頭。
到得今天,所謂的新黨,到底還有幾分當年的樣子?
恐怕就是王安石自己都說不清楚了!
旁的不說,王棣在汴京有一年多了吧?
這一年多來,王棣一直跟在自己身邊。
王介甫那老匹夫,卻對此不聞不問,一副放養的模樣。
這老匹夫,怕是也知道,他死之后,新黨就要原地裂開來吧?
他也將和孔子、孟子一樣,無法決定自己的文字與思想的解釋了吧?
哪怕是現在……
他王介甫,恐怕也控制不住,新黨門徒們對他的思想和著作的‘再解釋’了吧?
你王介甫,懂什么新學?!
正想著這些事情,門外傳來了王棣熟悉的聲音:“恩相……”
“童邸候來了!”
呂公著回過神來,柔聲道:“快請!”
一刻鐘后,呂公著微笑著,親自將童貫送出去令廳。
他目送著那位官家身邊的貼己人,走向對面的右相令廳。
“促儀啊……”呂公著對王棣道:“今日回去后,準備一下吧!”
“明日一早,陪老夫同赴瓊林宴!”
“啊!”王棣驚訝起來:“這……這……”
他激動的都有些結巴了。
呂公著看著,笑起來:“別這這這了……”
“促儀又不是外人!”
“老夫已打算,遣人去江寧,與促儀祖父談一談我那孫女與促儀的婚事……”
王棣聽著,頓時滿臉通紅。
他和呂希哲之女呂益柔,這一年多來,漸漸熟悉起來。
兩人也算是情投意合,彼此又都是青春年少,自然情愫暗生。
看著羞澀的王棣,呂公著似乎是想起了他年少的時候,頓時笑了起來。
右相令廳中,蒲宗孟面朝集英殿,躬身而拜,接了旨意后。
他悄悄的給童貫塞過去幾張交子,低聲問道:“敢問邸候,陛下對于明日的聞喜宴,可有著什么德音囑咐?”
童貫摸了摸手里的交子質感,當即知道,都是大額的百貫面值。
頓時喜上眉梢,他熟練的將交子收到袖子里——這些錢,回去后他得上交。
當然了,官家仁厚,等他上交后,又會將這些錢以賞賜的名目,賞賜給左右近臣。
他這個上交者,一般能得到四成。
剩下的其他部分,則均分給所有人。
如此一來,他拿錢就不算受賄。
同時,因為所有近臣都能雨露均沾,大家都捆在一起。
一旦有人侵吞了錢財,被別人發現了。
那立刻就會被所有人敵視、群毆。
所以,如今的宮中內臣出去辦差,都不會再刻意索賄,而是以辦差為第一要務。
當然了——慣常的規矩,還是得給的。
你不給,就等于得罪了所有官家身邊的人。
把交子收好后,童貫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好叫相公知曉……”
“大家對聞喜宴,倒是沒有什么特別的德音囑咐……”
“只是,今日大家召見了都水監,與都水官,談了足足兩個時辰……”
“大家的心思,想必都在水工事上了吧!”
“都水?楊汲嗎?”
“水事?難道是……回河?!”蒲宗孟渾身打了個冷戰。
回河派,是大宋朝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即使,過去兩次回河慘敗,死傷無數,靡費億兆。
但回河派,依舊孜孜不倦。
作為右相,同時有志于左相大位的蒲宗孟來說,回河那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
因為,一旦失敗,他這個宰相就要被千夫所指,萬民唾棄!
他可不想背這個鍋。
“非也……”童貫笑著搖頭:“咱家聽說,似乎是運河……”
蒲宗孟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只要不是回河,什么都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