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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瓊林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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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楊汲后,趙煦靠到椅背上,閉著眼睛,假寐起來。

  自然的,如會通河這樣的大工程,不可能趙煦一拍板,楊汲就可以去動工了。

  這是需要經過都堂兩府商議,朝臣集議后,才能做出的國家部署。

  畢竟像這樣的超級工程,哪怕在現代,也不是隨便什么阿貓阿狗都能做成的。

  沒有一個強大的中央政權,沒有一支精干的官僚隊伍。

  連動工都是問題!

  好在,中國自古是水利立國的文明。

  自大禹治水開始,歷朝歷代,都在狂點治水的科技樹——沒辦法!

  黃河母親祂實在是太溫柔了!

  以至于,連蒙元、滿清這樣的異族王朝,也不得不被動學習、研究治水。

  而大宋朝,格外受黃河母親青睞。

  若趙煦沒記錯的話,自景佑以來,黃河決口數十次,占到了宋元明清四朝決口、潰堤次數的四成!

  堪稱是黃河最喜歡的崽!

  同時,大宋也很有志氣,一直想和母上掰手腕。

  雖然人菜癮大,經常逗笑了黃河母親,就連趙煦在他的上上輩子,也嘗試一次,結果自然是被母上大人吊起來錘——但勇氣可嘉不是嗎?

  這久病成醫之下,水利工程能力,自然不弱。

  甚至可以說很強!

  像會通河這樣的元明兩代接力才能完成的超級工程,對大宋來說,在技術上不存在問題。

  所以,趙煦憂心的不是工程技術問題,而是趙專員的問題。

  這樣的一個大工程,若算上前期籌備、準備時間,起碼要好幾年。

  而且,涉及方方面面,上上下下,數不清的官僚。

  從都堂到地方的州縣,有著太多可供人上下其手的地方。

  官僚撈點、貪點,只要不太過分,其實趙煦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不起小本本記起來,將來想收拾對方的時候,再拿出來。

  畢竟,這世上哪有工程項目,沒有專員的?

  對吧?!

  但問題是,趙煦有些擔心出現塌方式的腐敗。

  就像楊汲來找他匯報的時候,他下意識的條件反射聯想起來的那些現代工程。

  而在這些工程里,趙煦最怕的其實不是帶英的HS2、阿美莉卡的加州高鐵。

  因為這些項目的專員,只是在巧立名目,借機生財而已。

  趙煦怕的是,像三德子的柏林國際機場這樣的項目。

  漢斯專員們是錢也貪了,工程也拖了,工程質量更是做成了豆腐渣中的戰斗渣!

  要是驗收單位不負責,恐怕直接開業既出殯!

  機場出問題,了不起也就是在機場里的人倒霉,影響范圍很有限。

  但水利工程一旦出了問題,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所以,趙煦如今在思考的,就是如何防止趙專員們把這個工程變成豆腐渣。

  “此事派宋用臣去……倒是可以……”趙煦喃喃自語著。

  宋用臣雖然也貪也拿,還喜歡提拔裙帶關系戶。

  但他是內臣,生死榮辱,都在趙煦手中控制著。

  而且,趙煦現在還捏著他的軟肋——那個去年,趙煦下特旨允許其收繼的養子宋致和。

  這個養子,其實就是他的親侄子。

  這就是親兒子了!

  宋用臣這輩子,就指著這個侄子給他養老送終,傳續香火了。

  而趙煦特旨允其收繼一個繼承人,是好事,也是束縛他的枷鎖。

  故此,宋用臣在外面,貪歸貪,拿歸拿。

  但從來不敢壞事!

  而且,七天一小報,半月一札子,從來不絕。

  但,宋用臣是內臣。

  依慣例,在這樣的大工程中,內臣只能同提舉(相當于現代的項目副總),甚至只能同管勾(項目總監)。

  像這樣的大工程的提舉官都是從文官里產生的。

  而且,大概率是從清正的名臣之中產生。

  所以,楊汲也被排除在外——他這個都水監,能和宋用臣一起當個同提舉就不錯了。

  都堂的宰執們,無論新黨還是舊黨,都會想方設法的將掌握項目大權的人,換成他們的自己人。

  這是政治!

  也是趙煦即位后和文臣們達成的默契。

  當然了趙煦也可以,強行的將一個他喜歡的人提拔上去。

  這是君王的權力。

  但問題在于——他若這樣做,等于破壞了,元祐以來,君臣之間形成的默契。

  同時也很容易,讓很多人誤解。

  誤解趙煦想走元豐的老路!

  元豐的老路是什么?

  不是吳居厚們的層層加碼,也不是蹇周輔們的敲骨吸髓。

  而是皇帝大權獨攬,大小政務,一言而決!

  毋庸置疑,這是一個相當可怕的事情!

  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體制,乃至于對皇帝本人,都是如此!

  五路伐夏、永樂城之役……

  第二次回河、京東保馬保甲法、江西榷鹽法、福建榷茶……

  軍事上、經濟上、民生上……都造成了巨大的災難。

  趙煦到現在還在給元豐時代的政治擦屁股呢!

  更要命的是——這種執政的方式,會對皇帝本人的健康,造成極大影響!

  趙煦的父皇,為何年紀輕輕就一身病痛,最終連四十歲都沒有活到,就撒手人寰,就是累出來的!

  每天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

  再是鐵打的身體,經不起這么折騰。

  何況……

  元豐時代的君權專制,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威風!

  趙煦的父皇當年所受到的掣肘,不知道有多少!

  從都堂的宰執,到地方的官員,上上下下的軟對抗和絆子,數都數不清楚。

  旁的不提,王珪的‘三旨相公’是個什么情況?

  若王珪真就那么的老實、恭順?

  真是這樣,那么無論是趙煦的上上輩子,還是這一世,王珪怎會有那么多的小動作,那么多的心思?

  所以啊……王珪那所謂的三旨相公,是表面的恭順,實際上的對抗——

  若王珪真的恭順,真的甘心當傀儡。

  哪里會有三旨相公的名聲?

  旁的不說,真廟的宰相丁謂,仁廟的宰相呂夷簡的作業就擺在那里,他王珪飽讀詩書,熟悉國朝故事,難道不知道?難道不會抄?

  所以,這就是王珪的取死之道,也是趙煦對王家窮追不舍,一定要羅織罪名,將其徹底清算的原因。

  想到這里,趙煦就知道了,在這個事情上,他得尊重都堂宰執的意見。

  至少他得做出尊重宰執的樣子。

  正想著這些事情,童貫就來到他身邊,低聲稟報:“大家……”

  “都堂送來了乞圣駕幸瓊林苑的札子……”

  “哦……”趙煦回過神來,睜開眼睛,伸手接過童貫捧在手上的札子。

  他拆開掃了一眼,這是宰執們循例上的,請他這個皇帝明日到瓊林苑中,與新科進士們同樂的札子。

  “明日就是瓊林宴啊……”趙煦迷離著眼神著:“正好,可借機與兩府大臣們通個氣!”

  開鑿運河這么大的事情,當然要和兩府大臣們先通氣,在朝中取得一定的共識。

  于是,對童貫吩咐:“童伴伴,且取筆墨來!”

  “諾!”

  待童貫取來筆墨,趙煦就靠在座椅上,拿著狼毫筆,沾上朱墨,然后在札子上批復:敕髃臣:且依元豐故事,設宴瓊林與諸釋褐進士!

  然后,便丟下手中的狼毫筆,與童貫囑咐:“且拿去與都堂諸位相公,命相公們施行吧!”

  “諾!”

  “對了!”趙煦叫住要前去都堂傳旨的童貫,吩咐道:“告訴呂、蒲兩個相公,就說明日瓊林宴,除了兩府髃臣外,在京兩制及館閣大臣,若是無事,且都來參加一下!”

  “也叫天下人知我興教崇文之意!”

  “諾!”

  趙煦看著童貫遠去的背影,眼神迷離起來。

  “瓊林宴……”他呢喃著。

  上上輩子,他親政后,曾參與的那幾次瓊林宴上的種種,在腦海中閃爍、沉浮。

  所以,他很清楚,所謂瓊林宴代表著什么?

  那不僅僅是一次典禮,也是一場儀式。

  無論是瓊林苑中宰執的舞蹈祝賀,還是新科進士們的朝覲。

  都是一種加冕!

  過去百五十年來約定俗成的故事就是——當新君第一次獨立主持瓊林宴,接受百官和新科進士們的舞蹈祝賀與朝覲后。

  就代表著新君和先帝之間的關系脫離。

  國家正式進入屬于新君的統治時代!

  正是因此,歷代趙官家,才會如此重視自己即位后的第一次科舉。

  天下人也才會將這次科舉稱作‘飛龍榜’。

  童貫來到都堂的時候,呂公著正在慢悠悠的煮著茶湯。

  這位左相,近來已經漸漸的不再關注具體的事,都堂的權柄,除了最關鍵的那幾樣外,他都慢慢的放給了蒲宗孟。

  一如當年的韓絳。

  呂公著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明白他已沒有太多精力。

  只是……

  他看向自己令廳的另一面,那看似熱鬧的右相令廳。

  呂公著笑了:“蒲傳正……汝還能輕松幾天?”

  一旦他這個左相辭相歸老,空出來的左相位置,可不一定是右相接任。

  有時候,可能會空降一個新的左相。

  比如,蔡確自回京后,官家就沒有給他新的差遣。

  但卻授給了他‘參知政事’的權力。

  等于讓他可以參與兩府集議,并在集議有話語權。

  雖然這話語權很小。

  兩府大臣奉詔就一些事情進行投票決議的時候,他也沒有投票權。

  但可以參與這樣的會議本身,就彰顯著一些信號。

  所以,如今的蔡確府邸也是相當熱鬧。

  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蔡府外排隊遞貼拜謁。

  在這種情況下,一旦他這個左相辭相,呂公著確信,蔡確和蒲宗孟一定會為了空出來的左相之位,大打出手!

  但……

  “就怕為他人做嫁衣裳呦!”呂公著嘿嘿的笑起來。

  章惇回鄉守孝已經一年多了。

  今年二月,他就已過了小祥,走出了在乃父墓前所結的孝屋,開始與朋友、故舊通信。

  就在上個月,呂公著就接到了章惇的一封書信。

  信中自然不會談國事,也不會牽扯其他。

  只是簡單的問候了一下他這個左相,順便拜托他遣人到汴京的章府,察看一下府中的情況。

  看似什么都沒說,實際什么都說了。

  這個章子厚,已躍躍欲試!

  等到明年的二月,他就可以解除大祥,為最后的禫祭做準備了。

  明年的五月份,就可以除服回朝(唐宋孝期二十七個月)。

  所以,滿打滿算,留給蒲宗孟和蔡確的時間,也就十個月。

  若算上他這個左相辭相和朝廷選人的時間,可能就只剩下八個月了。

  官家若是有心,隨便拖拖,讓他在相位上多留幾個月,若等到了年底,官家還不肯批準他辭相。

  那就幾乎可以恭喜章惇,成功截胡了。

  到時候,蒲宗孟也好,蔡確也罷,怕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搞不好,兩個人都會抱團出局。

  呂公著對此的心態,非常有趣——他不關心,最后到底誰贏。

  他只想看到新黨內部,為了左相的位子,大打出手!

  打的越兇越好!

  最好,打到新黨解體!

  因為……

  現在的舊黨,作為一個政治集團,已經要支撐不下去了。

  蜀黨、朔黨、洛黨,都開始成型。

  而且,互相撕咬的很厲害!

  蘇軾為什么南下?

  還不是朔黨和洛黨,特別是由程頤的學生們組成的洛黨,對蘇軾的蜀黨恨的牙咬咬,想盡辦法的找他們的罪證,竭盡一切的彈劾。

  終于是叫他們逮住了孔文仲這個把柄。

  最終,逼得蘇軾這個很有可能在今年入朝,拜為兩制大臣未來有機會進入兩府的領袖,不得不自請南下,到新設的海南路去‘待罪’。

  就這,都還是他呂公著活著,且在左相的位置上發生的事情。

  一旦他去位,甚至去世。

  舊黨立刻就要四分五裂——別以為文寬夫會出手。

  那老貨,現在只想把他的孫女送到皇后的大位上,然后文家就地轉型成外戚勛貴。

  那老貨,怎么可能再蹚渾水?

  怕是切割、避嫌都來不及!

  想到這里,呂公著就忍不住的嘆息一聲。

  好在新黨內部,從來都不安分。

  當年王安石還在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分裂了——呂惠卿、章惇、曾布或公開或半公開的,都在自立門戶,自立主張。

  元豐之后,王安石就只剩下了一個‘名譽領袖’的身份了。

  大家只是表面上尊重‘介甫相公’而已。

  實則,都已各自立了山頭。

  到得今天,所謂的新黨,到底還有幾分當年的樣子?

  恐怕就是王安石自己都說不清楚了!

  旁的不說,王棣在汴京有一年多了吧?

  這一年多來,王棣一直跟在自己身邊。

  王介甫那老匹夫,卻對此不聞不問,一副放養的模樣。

  這老匹夫,怕是也知道,他死之后,新黨就要原地裂開來吧?

  他也將和孔子、孟子一樣,無法決定自己的文字與思想的解釋了吧?

  哪怕是現在……

  他王介甫,恐怕也控制不住,新黨門徒們對他的思想和著作的‘再解釋’了吧?

  你王介甫,懂什么新學?!

  正想著這些事情,門外傳來了王棣熟悉的聲音:“恩相……”

  “童邸候來了!”

  呂公著回過神來,柔聲道:“快請!”

  一刻鐘后,呂公著微笑著,親自將童貫送出去令廳。

  他目送著那位官家身邊的貼己人,走向對面的右相令廳。

  “促儀啊……”呂公著對王棣道:“今日回去后,準備一下吧!”

  “明日一早,陪老夫同赴瓊林宴!”

  “啊!”王棣驚訝起來:“這……這……”

  他激動的都有些結巴了。

  呂公著看著,笑起來:“別這這這了……”

  “促儀又不是外人!”

  “老夫已打算,遣人去江寧,與促儀祖父談一談我那孫女與促儀的婚事……”

  王棣聽著,頓時滿臉通紅。

  他和呂希哲之女呂益柔,這一年多來,漸漸熟悉起來。

  兩人也算是情投意合,彼此又都是青春年少,自然情愫暗生。

  看著羞澀的王棣,呂公著似乎是想起了他年少的時候,頓時笑了起來。

  右相令廳中,蒲宗孟面朝集英殿,躬身而拜,接了旨意后。

  他悄悄的給童貫塞過去幾張交子,低聲問道:“敢問邸候,陛下對于明日的聞喜宴,可有著什么德音囑咐?”

  童貫摸了摸手里的交子質感,當即知道,都是大額的百貫面值。

  頓時喜上眉梢,他熟練的將交子收到袖子里——這些錢,回去后他得上交。

  當然了,官家仁厚,等他上交后,又會將這些錢以賞賜的名目,賞賜給左右近臣。

  他這個上交者,一般能得到四成。

  剩下的其他部分,則均分給所有人。

  如此一來,他拿錢就不算受賄。

  同時,因為所有近臣都能雨露均沾,大家都捆在一起。

  一旦有人侵吞了錢財,被別人發現了。

  那立刻就會被所有人敵視、群毆。

  所以,如今的宮中內臣出去辦差,都不會再刻意索賄,而是以辦差為第一要務。

  當然了——慣常的規矩,還是得給的。

  你不給,就等于得罪了所有官家身邊的人。

  把交子收好后,童貫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好叫相公知曉……”

  “大家對聞喜宴,倒是沒有什么特別的德音囑咐……”

  “只是,今日大家召見了都水監,與都水官,談了足足兩個時辰……”

  “大家的心思,想必都在水工事上了吧!”

  “都水?楊汲嗎?”

  “水事?難道是……回河?!”蒲宗孟渾身打了個冷戰。

  回河派,是大宋朝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即使,過去兩次回河慘敗,死傷無數,靡費億兆。

  但回河派,依舊孜孜不倦。

  作為右相,同時有志于左相大位的蒲宗孟來說,回河那是碰都不能碰的滑梯。

  因為,一旦失敗,他這個宰相就要被千夫所指,萬民唾棄!

  他可不想背這個鍋。

  “非也……”童貫笑著搖頭:“咱家聽說,似乎是運河……”

  蒲宗孟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只要不是回河,什么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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