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三年六月乙酉(初十)。
瓊林苑中,百官齊聚,鼓樂齊鳴。
趙煦坐在上首,靠著坐褥,看向在這殿中的群臣。
在京元老、兩府、兩制大臣、館閣學士盡皆在場。
除了正旦大朝外,少有能湊齊這么多重臣的場合。
看著大臣在這庭上,交頭接耳的互相說著話。
趙煦忽然想起了一個事情,與身邊的童貫暗示了一下,后者立刻上前附耳。
趙煦輕聲問道:“童貫啊,可知今年的探花郎都是誰?”
探花,在如今還不是科舉考試第三名的專屬稱號。
只是新科進士約定俗成的推選出來的門面代表。
過程甚至相當民主——由新科進士在期集局中,一人一票選出來。
一般是兩人,按慣例通常是以年輕、容貌佳、好風姿者充任。
正如唐人所言:進士杏園初宴,謂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為探花使,遍游名園,若他人先折花,二使者被罰!
唐代的進士們,對于能當選探花郎,也是非常興奮,與有榮焉。
畢竟,這可是少有的,能光明正大的證明自己是大帥比的機會!
所以,哪怕到了晚唐時節,天下文人,依舊對探花郎的頭銜,趨之若鶩。
比如昭宗時的進士翁承贊,在被推選為探花郎后,就興奮的寫下了:洪崖差遣探花來,檢點芳叢飲數杯。深紫濃香三百朵,明朝為我一時開。
但到了大宋朝,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一切向錢看。
進士們連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能明碼標價了。
自然,這探花郎的選舉,也就烏煙瘴氣起來。
孔方兄的力量,開始深刻介入每年期集局內的探花郎選舉。
于是,種種怪事開始出現。
當然,明著的賄選,沒有傻子會做。
不然,一旦傳出去,名聲立刻就要臭大街,同時所有人都要遭殃。
但,各種雅賄、暗賂之事,從來不缺。
士大夫們固然捶胸頓足,哀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痛斥年輕人沒有道德,為銅臭所污。
但沒什么卵用。
因為,汴京城不似長安,沒有大量的‘杏園’。
探花郎們不再需要出去拋頭露面,采摘花卉。
這樣,探花郎們的美丑、年齡、風姿,外人就難以知曉。
而期集局又是一個相當封閉,且只屬于新科進士的小圈子,外部力量難以監督。
只要注意一點吃相,別把又老又丑的老登選成探花郎,還讓外人知道了就行。
所以,后來的趙佶,才會忍不了,干脆將探花郎變成了科舉名次——探花成為第三名的傳統,由此而來。
但趙煦對此卻看得很開。
期集局內的探花郎選舉,不過是進士們自娛自樂的事情而已。
他并不打算干涉。
相反,趙煦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觀察窗口。
可以從中窺探出,新科進士們的素質。
也能從中知曉,這一批進士里,誰最有錢或者誰的社交水平最牛!
童貫能在歷史上,作為六賊之一,遺臭萬年,這記性自然是一等一的。
只是略一沉吟,便稟報道:“大家,臣聽說今年期集局中推選的探花郎,一為進士第三名謝潛,一為……”
他猶豫了一下,才報告:“進士第七百零三名,熙州進士包誠……”
“包誠?!”趙煦樂了。
謝潛能當選,趙煦不意外。
這位成都路的進士,很是年輕——今年未滿三十,且姿態儀容,皆是上上之選。
同時還是省元(貢試第一),家庭跟腳也好。
乃父謝公望,乃是蜀地大儒,在成都講學十余年。
其與兄長謝湜,十幾歲的時候,就前往伊川書院,拜在二程門下。
程顥去世后,奉程顥遺命進京‘報效君父’。
這兩兄弟是第一批公考吏員。
也是公考吏員里的佼佼者!
先后在街道司、店宅務任職,后來又去了開封府下面的縣鎮辦差。
清正廉潔,為人質樸,在開封府上下,廣受贊譽。
無論是過去的蔡京,還是現在的錢勰,都曾褒揚過這對兄弟。
只能說,不愧是程顥高徒!趙煦甚至都聽說過他們的名聲——這對兄弟的珠算技術,在整個開封府都是頂尖的!
連劉惟簡,都曾借調過他們去對賬!
但……
包誠是什么情況?
熙河路的蕃官們,進化的這么快?
這就跑步進入了封建士紳社會?打入了地主士紳集團內部?
趙煦怎么感覺有些科幻呢!
自古文人相輕,大宋的文人,尤其如此!
以趙煦所知,大宋的士大夫們,別說對屬于夷狄的吐蕃人、羌人、黨項人、契丹人極為鄙夷,極盡歧視了。
他們就連自己內部,都要分個三六九等。
北方人排斥南方人,南方人又看不起嶺南人。
在這些鄙視鏈中,又細分出一個個按照地域排序的鄙視鏈……
舊黨之中的洛黨、朔黨、蜀黨,就帶著濃厚的地域色彩。
新黨內部,也有這樣的派系。
比如說李清臣周圍,基本都是大名府、安陽籍的新黨官員。
蔡確身邊,圍著一群福建人。
這些大大小小的圈子,互相傾軋,也互相鄙視、看不起其他人。
可以說,除非機緣巧合,氣運逆天,不然外人很難融入某個特定的圈子。
所以,趙煦很好奇,這個包誠是怎么當選的探花郎?
光靠鈔能力,肯定是不夠的!
于是,他看向童貫。
童貫低著頭,將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對趙煦報告起來:“奏知大家,臣聽說,這位熙州進士,自入了期集局后,便時常呼朋喚友,邀請諸位進士,游覽汴京,一應開銷、花費,皆由其承擔……同時,其為人慷慨、豪爽,傳說,無論是誰,只要有難處,尋到他……都能迎刃而解……故此,在期集局中有‘熙州及時雨’的諢號……”
“只是這樣?”趙煦不信。
雖然,新科進士們身上的地域歧視色彩,較之那些已融入了各個圈子的家伙要淡上許多。
但,想要讓他們接受一個‘吐蕃人’,堂而皇之的與他們坐而論道,甚至稱兄道弟……
這是不可能的!
何況,包誠的這個進士身份,水分大的很——他能中進士,完全是趙煦抬起來的。
若論文章,他早被黜落了!
但,因為他是熙州貢生,而熙州在過去,從未有過進士!
同時,又因為熙州今年一共只有三個貢生入京。
于是,他成功的在這三個人里,拿到了第一名的好成績。
便踩著今年科舉改革后,給偏遠/窮困地區的貢生優待政策被錄取了。
這個事情,大宋朝廷雖然沒有宣傳。
可,進士們人人清楚。
所以,包誠在趙煦看來,完全是迭滿了各種debuff的。
他在期集局里,不被人孤立就不錯了。
怎么可能被推選成探花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