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中大量的大明人,讓駱尚志感覺到了一種荒謬感。
他去打安南,結果俘虜的多數不是安南人,這讓駱尚志產生了由衷的疑惑,這些人哪來的,他們是誰,他們對大明水師出手的目的和動機又是什么。
當然這些疑惑,并沒有阻礙駱尚志的進攻,他將俘虜關押在了姑蘇島,繼續帶領先鋒進行偵查和試探性的進攻。
有些事情,還是讓朝廷的明公們去頭疼好了,他一個水師總兵,把仗打明白才是正理。
這種事,一點都不稀奇,就像東南倭患不僅僅是倭寇,胡虜入寇,不僅僅是胡人,還有以趙全、丘福等為首的大明人,幫助俺答汗出謀劃策,修建了板升城等等。
朱翊鈞將手中的捷報,遞給李佑恭,讓他傳閱了下去,才開口說道:“雖然高攀龍的雜報文章,沒有引起任何的反響,但朕還是看到了。”
“他講的對,這次對安南用兵,不僅僅要瓦解安南人自己的抵抗意志,還要防止有人竊取勝利果實,同樣防止這些大明人,暗中聯袂勾結,鼓噪安南人反抗大明。”
“海貿厚利,確實動人心。”
高攀龍的雜報文章,給未勝先賀的風力輿論潑了盆涼水,而后皇帝轉載邸報刊發天下,算是制止了這種風力輿論上的狂歡,仗還沒打,就先慶祝上了,真打輸了,也不怕丟人。
而高攀龍的文章,應驗了,還真的有些賊人,跑去了安南做賊,甚至成為了局部戰場上的主力,抗擊大明的征伐。
“消滅敵人的抵抗意志,這件事其實并不困難,難就難在了找出內鬼來。”戚繼光面帶憂慮,對安南用兵這件事,比他想的更加復雜,他當然知道很多大明人跑去了安南,但是沒想到,會有這么多。
刀劍槍炮可是不長眼的,肯上戰場,那其立場已經和大明不死不休了。
自古以來,內鬼這東西,是最難處置的。
“朕會下章前線,詢問這些人究竟是怎么到安南的。”朱翊鈞敏銳的注意到了情況的復雜性。
他沒有干涉前線的作戰,而是希望前線能把這些人來龍去脈搞清楚,真要是和高攀龍說的那樣,打了一大堆勝仗,捷報頻傳,最后卻弄個一地雞毛,那就真的是白打了。
不能打成爛仗,是朱翊鈞對戰爭的底線,該放棄的時候,他不會為了自己的好大喜功,強行催動戰爭的進行,窮兵黷武的危害,歷史和禮部上下官員,都已經講的非常清楚了。
很快,朱翊鈞陸陸續續收到了兩廣巡撫劉繼文、廣州知府萬文卿的奏疏,情況變得明朗了起來。
這些大明人去安南的原因非常復雜,最多的就是廣東人。
戚繼光在隆慶二年,奉命前往廣東平倭,但他還沒有出發,就被調到了京師,在薊門任總兵拒虜,而廣東的倭患,一直到殷正茂電白港平倭,才算是徹底平息。
這些廣東人,就是在倭患肆虐的時候,要么出海成為了海寇,要么出海去了南洋。
而對姑蘇島,對大明發動進攻的這批人,就是海寇出身或者海寇的后代,比如這次就有一個海盜頭子林道乾的侄子林茂被捕。
林道乾在倭患肆虐的時候,成為了海寇,隨著倭患漸平,隆慶二年時,林道乾接受了朝廷招安,被安置在了廣州汕頭澄海縣。
很快,林道乾再次反叛,攻破澄海縣,活捉了澄海縣縣令,殺官造反,俞大猷奉命鎮壓,被林道乾僥幸逃脫。
后來廣東的倭患平息后,林道乾這些粵東水匪,才逐漸銷聲匿跡,他們在大明的視角中消失,開始荼毒安南暹羅等地,據膏腴之田,以自安固,割據一方逞兇。
而這個林道乾,還到了暹羅,成了渤泥(柬埔寨)女王拉圖·比魯的女婿,任把水使,雄霸一方,四處劫掠。
林道乾一直讓侄子林茂,管理安南勢力,這次朝廷動武,林茂主動請纓,前往阻攔大明王師。
船和武器的來源,也變得明確了起來,林道乾在渤泥國設有兩個造船廠,可以營造二桅近海小船,雖然對大明而言是小船,可對南洋列國而言,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大船了。
這就是朱翊鈞面色復雜的地方,隆慶二年戚繼光回京,沒有南下廣東平倭,沒把活兒做干凈,導致后患無窮,廣東倭患又持續了數年,今日之果,昨日之因。
因果二字,向來不饒人。
至于武器、軍備、甲胄等物,則完全來源于走私。
現在廣東地方,開始了嚴密的稽查,但凡是和林道乾有生意來往的商賈,都要挨個過關,任何人走私鋼鐵火羽等等違禁品,其下場就只有一個,那就是斬首示眾。
“這算是不算是出師不利?這還沒開始打呢,就要先清查內鬼了。”朱翊鈞看著奏疏,面色凝重的說道。
“陛下,要不這樣吧,臣帶著番子去趟廣州府。”李佑恭思前想后才說道:“廣州兵兇戰危,臣去一趟,也省的地方官為難了。”
李佑恭帶著番子,也要帶緹騎前往,無論是東廠還是北鎮撫司,都是廠衛,他們辦這個事兒,專業對口,而地方上,對這些事兒經驗不足,而且很容易受到地方勢要豪右等肉食者的干擾,難以做成。
朱翊鈞鄭重思索后,點頭說道:“你去一趟吧。”
李佑恭去廣州府,不代表著皇帝身邊,沒人近前伺候,張宏短時間內應急一下,還是能夠做到的。
其他皆不提,既然已經開戰,就先打贏,再說其他。
現在戰爭還沒有完全鋪開,這些事兒,現在還來得及做,現在就重視起來,從從容容游刃有余,再等兩個月,再做這些,就顯得有些匆匆忙忙,連滾帶爬了。
對安南用兵,朱翊鈞坐鎮松江府,其實用不到他這個皇帝太多,大明這臺戰爭機器運作十分良好,也經過了數次大戰的考驗,即便是輸,也不會輸的多難看,絕對不會變成費利佩遠征英格蘭那般鬧劇。
除了對安南用兵,還有國事,需要朱翊鈞這個皇帝親自處理。
第一件事,在環太商盟推行大明寶鈔交易;第二件事,環太商盟貨物定價。
第一件事非常難以實現,因為在這些總督府理事們看來,大明用一張薄薄的紙鈔,就想要換走他們辛辛苦苦搶來的白銀等貨物,實在是癡心妄想。
東太三個總督府,又不是被大明騎在頭上的倭國,憑什么接受黃金寶鈔充當貨幣?你大明皇帝這完全就是泰西教廷做派,是在出售贖罪券!
這件事由禮部主導,姚光啟和閻士選負責推動,推動起來十分艱難,雖然呂宋、舊港、金山、金池,這些大明建立的總督府,無條件接受了這個政策,但墨西哥、秘魯、智利的反對意見很大。
這三個總督府的情況,和呂宋完全不同,呂宋接受寶鈔作為貨幣,原因是銅料全都運往了大明,嚴重缺乏貴金屬貨幣,而大明在呂宋的影響力極強,自然可以推動寶鈔的流通,保證寶鈔不會被偽造等等。
墨西哥、智利本來就產白銀,墨西哥有三個銀礦群,智利有世界最大的銀山,富饒銀山。
本來就不缺少白銀,而且因為他們做二道販子,把貨物賣到泰西去,導致泰西的白銀向殖民地倒流的現象,正在發生,短期內,這三個總督府真的不缺白銀。
軋印銀幣,并不是什么特別高超的技術。
琉球總督府的理事們,和姚光啟、閻士選一起抵達了松江府,等待著覲見,詢問圣意。
朱翊鈞對這件事不太理解,專門下章禮部詢問,為何要推動黃金寶鈔的海外流通,而禮部給的答案也很明確,為了增加掠奪效率。
高啟愚的意思是,黃金寶鈔就像是水,而五個對外貿易的市舶司就是閘口,如果水庫里的水太多,就開閘泄洪,沖到海外去,如果水庫水太少,可以通過調節貿易政策,迫使寶鈔回流。
這一來一回的潮汐之間,財富就到手了。
這里面的操作門道很多,但先要把第一步走出去,讓海外普遍接受黃金寶鈔成為流通貨幣,才能實現。
白銀不行,白銀的成本太高了,用白銀做潮汐,時間太長,動靜太大,而且對大明的影響太大了一些,不太容易掌控,紙鈔就完全沒有這個顧慮了。
禮部做這件事的目的,讓黃金寶鈔,成為大明掠奪海外財富的重要工具。
禮部這么干,也不是自己想出來的,而是之前費利佩就這么使用金債券,來增加對殖民地的掠奪速度。
次日清晨,朱翊鈞上磨結束,天剛蒙蒙亮,他就起床,開始處理了今日送來的奏疏,召見了大臣,商量昨日未決之事,把庶務處理清楚后,他召見了姚光啟和閻士選。
“你在記什么?”朱翊鈞注意到了張宏在寫寫畫畫,李佑恭昨天下午就帶著番子坐船去了廣州府,雷厲風行,快速反應,說走就走。
張宏將手里的備忘錄遞給了陛下,笑著說道:“臣記一下陛下召見大臣們的次數,馮大伴還在御前聽用的時候,就已經在記了,誰被召見的次數多,證明誰更有資格入閣聽命辦事。”
讓皇帝猶豫不決,要召見臣子商議的事情,一定是非常棘手的,而且難以權衡利弊的,陛下召見次數這個量化考成,就成了大臣是否是肱股之臣,也就是是否能夠入閣的一個標準。
一次都沒被召見過的大臣,入閣能辦得了什么事兒?
王家屏、侯于趙、高啟愚就經常被陛下召見,因為很多事情,都需要詢問他們,并且要交給他們去辦。
取消廷議,有利于權力的集中,有利于一元專政。
“這高啟愚人在北衙,居然還是第一。”朱翊鈞看了看這個次數,每次召見,所為何事,都記錄在上,這也算是對大臣的一種考成辦法了。
高啟愚被召見的次數很多,即便是皇帝南巡三個月,高啟愚依舊是第一,他被召見了足足34次,連申時行都只能屈居第二,只有27次。
朱翊鈞召見高啟愚主要是丁亥學制的事兒,大明財政對教育的投資,已經超過了軍費,甚至很快就會倍于軍費了,茲事體大,自然要多次召見詢問詳細。
皇帝南巡前,十八座大學堂展開了大規模的忠誠度篩查,截止到六月份,基本已經完成,二百余名學正被查處一律革罷,129人被坐罪,流放遼東。
端著皇帝的碗罵圣上的活兒,這幫士大夫們真的能干得出來。
而大明制定的嚴出政策,也開始逐漸收緊,僅僅京師大學堂就有超過三百名學子,今年無法順利畢業,還要再復讀一年了,再試不過,會被開除。
一個小黃門走了進來說道:“陛下,姚理事和閻理事到了。”
“宣。”
“臣等拜見陛下,陛下萬歲金安。”姚光啟和閻士選走進了御書房內,拱手見禮。
“坐坐坐,二位辛苦。”朱翊鈞示意二人就坐,姚光啟臉上那道疤,依舊十分的顯眼,但并不丑陋,相反渾身正氣。
姚光啟和閻士選平級,都是正四品,但在環太商盟總理事會中,姚光啟是主官,閻士選是佐貳,姚光啟是閻士選的頂頭上司,可閻士選那個克上的被動,從來沒對姚光啟發動過,或者說沒有能發動成功。
姚光啟這個大功德士的含金量,還在上升。
“陛下,佩托總督把今年的應還貸款,全都還清了。”姚光啟坐定后,說起了墨西哥總督府的佩托總督。
佩托總督欠著大明戰爭借款,利息高達24,這么恐怖的利息壓在頭上,佩托對這個事兒,還是很上心的。
要不然,對他佩托本人、對墨西哥總督府而言,那真的是大明恩情還不完。
按照和大明的約定,一旦佩托總督實際掌控了三個銀礦礦群的兩個,那么大明就會認定佩托總督掌控了墨西哥的局勢,戰爭狀態結束,年利息會從24降低到4,所以佩托拿到了五桅過洋船后,就開始積極推動奪回礦群之事。
把今年應該還的錢,連本帶利都還上,就是佩托在證明自己的還款能力。
“申閣老對朕說,負債會把人變成奴隸,果不其然,佩托總督以前頂天就是個海盜頭子,這壓力上來了,也算是有模有樣了起來。”朱翊鈞感慨佩托的變化。
佩托從打扮、氣質,再到行為方式,活脫脫的一股海盜味兒,但現在佩托終于有了點總督的樣子,他開始積極收回礦群,甚至在墨西哥鼓勵農桑,興修水利,他居然聽從了建議,修了一條六十里的小運河,能夠灌溉數十萬畝的良田。
這背后當然有漢人在指點,佩托手下有個謀士,這個謀士是個漢人,名字叫張海田,是紹興人,此人有個很有名的老師,長崎總督府總督徐渭。
徐渭算是師爺這個行當的祖師爺了,師出名門的張海田,到了墨西哥總督府,積極建言獻策,倒是讓佩托越來越像個總督。
“陛下,張海田是原長崎總督府的海防巡檢,他去墨西哥,是受總督徐渭的命令去的。”姚光啟說的非常鄭重,張海田的確是給佩托總督做了謀士,但他還是大明在編的墩臺遠侯。
他去墨西哥,主要是為了收集情報。
至于墾荒開田、興修水利、連村并寨、修橋補路、勸農桑之本、與大明商賈溝通往來、引入《簡易方》、開設漢學館這些,全都是捎帶手做的。
張海田建議佩托總督在太陽城修一座天文臺,用以觀星,但其背后的目的,就是收集墨西哥的水文地理天象。
佩托不蠢,海上沒有溫情,蠢貨活不了這么長的時間,可佩托還是認采納了張海田的建議,修建了太陽城天文臺。
和大明交惡的代價,佩托根本承受不起,墨西哥也承受不起,大明雖然遠,可是金山國真的很近。
“佩托總督承諾,今年會有300萬銀流入大明,比去年多五十萬銀。”閻士選補充了佩托委派理事,對大明的承諾,五十萬銀,真的不算少了,能修一個先帝皇陵,能有這個增長量,還是因為背靠大明。
佩托手里就半個礦群,容易打的都打了下來,剩下的全都是硬骨頭,他要搞定這三個礦群,絕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
“佩托也算是有一點知恩圖報。”朱翊鈞點頭,肯定了環太商盟理事會的工作成果,每年能保證三百萬銀左右的白銀流入,就是佩托不還錢了,大明也一點不虧,他還的每一厘銀,都算是大明賺的。
朱翊鈞和姚光啟、閻士選聊了很久關于環太商盟的情況,環太商盟最多的事兒,就是調節各種貿易糾紛,這些貿易糾紛里,其實大多數都是劫掠,贖回船只,大明《海洋貿易法》在快速完善之中。
劫掠行為是決不允許的,懲罰的措施,是三個總督府,聯合金山水師對這些海寇進行清繳。
里面也有一些疑難案件需要處置。
呂宋總督府扣了智利總督府三條船,已經長達一年之久,智利理事要求放船并且賠償損失,呂宋則堅持不肯放船,甚至要處決其中七名智利船員,因為這三條船上,有足足七千斤的阿片球。
如果是幾斤的量,還能說是船員夾帶私貨,足足七千斤,可見是船只的集體行為。
這個案子,環太商盟所屬的海洋法庭進行了審訊后,最終認定呂宋處置是正義的,引起了智利理事的強烈反對。
“這案子,王謙奏聞過,他做得對,敢在大明領海販賣阿片,就是找死,為此大明甚至處決了數十名海防巡檢,他們蠻夷到了大明的地界,就要遵守大明的律法!”朱翊鈞表明了他這個皇帝的態度。
船是海防巡檢扣的,人是王謙主張要殺的。
這個判罰讓智利方面十分的不滿,認為環太商盟理事會失去了理事會中立立場,完全偏袒了明屬總督府,而歧視他們這些海外夷人,才如此判罰。
姚光啟是個狠人,根本就不慣著這個智利理事,把大明之前判罰的案例,全都甩在了這理事的臉上,告訴他,海洋貿易法就是這么規定。
商船走販阿片,一斤處斬,五十斤連坐,呂宋總督府扣船、處斬涉事船員,都是遵守了海洋貿易法。
這位智利理事,還要聯合墨西哥理事、秘魯理事來反抗這種偏袒和不公,但墨西哥理事和秘魯理事,都沒搭理他。
上一次西班牙特使索倫,都因為販賣阿片,被大明給斬首示眾了,連費利佩都沒有過分糾纏,而是以個人行為搪塞過去。
蠻夷就是這樣,能不講理就絕不會講理,但凡是講一點道理,都是被逼的沒辦法了。
“陛下,有件事,理事會分歧也很大,熊廷弼在倭國關東平原建立了江戶城,要加入環太商盟。”姚光啟說起了一件難辦的事兒,這件事的難點在于,熊廷弼沒有關東平原建立有效統治,算不上是總督府。
總督府也是有標準的,沒有建立有效統治,頂多算是個開拓者,今天準了江戶城加入,第二天,熊廷弼被倭人趕下了海,把江戶城趕出去?這樣看起來有點太兒戲了。
環太商盟,可是大明很嚴肅的外交衙司,如此朝令夕改,只會讓同僚們笑話。
“這倒也是。”朱翊鈞想了想說道:“就暫且以待考察者的身份加入,限期三年吧,如果三年后,熊廷弼在關東平原依舊穩如泰山,朕給他設立新的江戶總督府,這樣一來,他就名正言順了。”
這就是折中一下,不符合條件,可以降低一下標準,先走著流程。
江戶城以一城的身份,以待考察者加入環太商盟,依托的是皇帝的保舉和信譽,一旦熊廷弼失利,他丟的不是他自己的人,皇帝跟著他一起丟人現眼。
“對于黃金寶鈔海外推行之事,二位如何看待?”朱翊鈞問起了黃金寶鈔海外推行之事。
“這個…”姚光啟和閻士選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的眼中,全都是為難。
姚光啟覺得這就是禮部那些大老爺們,一拍腦門的決定,沒錢用、缺錢用的地方,比如大明腹地、呂宋、舊港這些地方,只能用寶鈔,連不怎么缺貴金屬的金池總督府,都不用黃金寶鈔。
想要推行黃金寶鈔,這不是肉食者的一廂情愿是什么?
這不是兩個人想想辦法就能解決的問題,是根本無從下手。
“很困難?”朱翊鈞疑惑的問道。
姚光啟點頭說道:“非常困難,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墨西哥、秘魯這幾個總督府,根本不需要寶鈔,他們的銀子,還要送到大明來。”
貨幣這個東西,是依賴于貨物而存在。
大明這種生產力,造成貨物規模十分龐大,在加上幾乎沒有產出的貴金屬,才不得不推出黃金寶鈔去使用。
貴金屬比較多,貨物規模比較小的地方,貴金屬貨幣完全滿足使用需要,推行紙鈔,真的真的非常困難。
“朕跟禮部的說一聲,暫緩推行吧。”朱翊鈞察覺到了事不可為,讓禮部暫停推行黃金寶鈔的推行。
沒有施政條件,強行推行的結果,只有不了了之。
朱翊鈞和姚光啟詳細了解了環太商盟的第二件大事,關于商品定價的問題。
之前的貿易,一直是隨行就市,市場的普遍價格購買,但這種定價方式,導致了大明實際上虧錢了。
原因也很簡單,大帆船到港的時間,正是茶葉、絲綢、棉布、毛料等價格最低的時候,比如絲綢,春天桑蠶吐絲,生絲變成絲綢上市的時間,正好是大帆船到港時間。
大帆船貿易是大明重要的出口手段,一到這個季節,大量的貨物,都會源源不斷的涌入幾個市舶司,尤其是涌入松江府,堆積在了港口的貨倉之中,這就導致彼此競爭壓價,價格比較低。
對外貿易能換取真金白銀,而賣到大明本地,貨物價格不高,利潤不大,有的時候,收到的還是黃金寶鈔,貨物聚集在松江府,就不意外了。
真金白銀,誰都喜歡。
種種原因,導致環太商盟理事會,決定進行全年價格平均定價的方式。
“松江遠洋商行,是鼎力支持的,但小的商戶,不肯答應。”姚光啟講明其中困局,不光是東太三個總督府反對,連大明的小商小販也非常反對。
一旦采用全年價格平均定價,那么資產規模小的商賈,就沒有一點機會了。
泰西商人,為何不從遠洋商行這種大商號訂貨?價格一樣,質量還有保證,規模較小的商賈,只能靠降低價格,減少一點利潤,換取訂單。
“就成本而言,小商戶的成本必然高于大商號,真的競價的話,小的商賈,更無力抵抗。”朱翊鈞立刻說道。
松江府有一個龐然大物藏在水面之下,那就是壟斷資本正在形成。
以孫克弘的遠洋商行為例,他們只要把棉布,在成本線上進行銷售,只要三年,就能把這些只想著出海、外貿為主導的小商賈徹底打死,進而完成壟斷,獲得完全的定價權。
這么長的時間,松江遠洋商行之所以沒有這么做,不敢這么做,就是怕朝廷覺得他這頭豬已經肥了,可以宰了。
有些時候,松江遠洋商行不得以沒貨為由,讓出部分商品,以防止被松江知府視為吃獨食,兼并壟斷的不義商賈。
自從萬歷維新開始,張居正就反復強調,天下困于兼并,早就形成了一種新的政治正確,在士農工商這些領域,都要抑制兼并、壟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