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將聞言,面露難色,猶豫了片刻,才低聲道:“蕓大人,您外出那幾日,白蓮教的那兩個叛徒,沈黑臉和陳雅,流竄到了我們關隘附近,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驚了馬廄,放跑了一批黑足馬,還趁機搶走了兩匹腳力最好的……其余馬匹雖大部分尋回,但都受了極大驚嚇,狀態極不穩定,需要靜養很長一段時間。眼下……恐怕騰不出多少健碩的馬匹和可靠的人手護送您上京……”
沒有足夠的馬匹和人手,意味著陳蕓蕓若要執意前往京城,路上將充滿危險。
陳蕓蕓再次堅定地搖頭:“我不需要護送。給我一匹還能跑的黑足馬,足矣。”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言溫溪安詳的遺容,眼神哀傷卻決絕。
不久后,一匹神駿但眼神略顯驚惶的黑足馬馱著簡單的行囊和一個冰冷的陶罐,載著陳蕓蕓,孤身一人,離開了碎崇關,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前往京城的漫漫長路。
風沙在她身后彌漫,前路吉兇未卜。
而在另一處極盡詭異的集煞之地,熔心窟的地底最深處。
這里暗流涌動,灼熱無比,卻詭異地生長著一朵巨大的、含苞待放的黑蓮。
蓮瓣漆黑如墨,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其上卻又隱隱流動著暗紅色的詭異紋路,如同血管般微微搏動。
此刻,這朵沉寂不知多少歲月的黑蓮,那緊抱的花瓣,竟似乎……微微松動了一絲。
仿佛受到了某種遙遠而陰冷的“滋補”,它正以一種極其緩慢、卻不可逆轉的速度,悄然地、逐漸地……綻放。
一股難以形容的、令人心悸的邪惡氣息,開始在這灼熱的地底,一絲絲地彌漫開來。
清晨的愚地府,籠罩在一層死寂的灰霾之中。
府主雅青璃的居所,那座曾經象征著府內最高權威,如今卻只剩下冰冷氣息的“青璃閣”,現在門窗緊閉,檐角的風鈴在微風中發出幾聲有氣無力的叮當,仿佛在為逝者哀鳴。
府內各處,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府里的人低著頭,腳步匆匆,生怕驚擾了什么,又或是被什么驚擾。
議事廳內,氣氛卻截然不同。
幾位身著不同顏色堂主服飾的男人圍坐,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輕松,甚至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嘲弄。
桌上擺著幾碟精致小菜和一壺溫酒,顯然不是為悼念準備的。
“呵,雅青璃……”一個身材微胖,臉上總帶著幾分市儈笑容的堂主,呷了口酒,咂咂嘴,“你說她圖什么?一個女子,安安分分不好么?非要坐這府主之位,坐也就坐了,還總喜歡多管閑事。”
他旁邊一個瘦高個,眼神陰鷙的堂主接口道:“可不是么,朱堂主說得對。上任以來,就沒消停過。今天查這個堂口的賬目,明天管那個堂口的‘私事’,連下面弟兄們收點孝敬,她都要過問一二。真當自己是青天大老爺了?”
“不自量力!”一個聲音洪亮,滿臉虬髯的堂主拍了下桌子,震得杯盤輕響,“咱們愚地府是什么地方?是泥潭!是染缸!她以為憑她那點清高和所謂的‘規矩’,就能把這一潭渾水滌清了?笑話!到頭來,還不是把自己搭進去了。”
“就是,”朱堂主放下酒杯,臉上那點笑意也收斂了,露出一絲真實的厭煩,“生前沒少給咱們惹麻煩,現在人死了,還留下這么個爛攤子!奉天府那邊肯定要來查問,咱們又得費心費力去應付。真是……死了都不讓人安生!”
“應付?”陰鷙的瘦高堂主,姓李,冷笑一聲,“奉天府那些大爺,高高在上慣了,哪里真會在意一個愚地府府主的死活?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咱們隨便編個理由,再上下打點一番,總能糊弄過去。雅青璃……呵,她就是個消耗品,死了也就死了,這位置,換個人來坐便是。”
“李堂主高見!”虬髯堂主姓王,立刻附和,“上面的大人物們,誰會在意咱們這小廟?下面那些人,哭哭啼啼幾天也就忘了。倒是千堂主……”提到這個名字,王堂主的聲音低沉下去,臉上也露出一絲凝重,“他的死,確實蹊蹺,仿佛有人針對一般。”
提到“千堂主”,廳內短暫的輕松氣氛瞬間凝固。
幾位堂主交換了一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忌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府主是消耗品,是保姆,但堂主可不是,府主是為堂主服務的,堂主是愚地府里最重要的那批人,結果堂主卻死了,他們自然人人自危。
還有昨夜爆發的戰斗和混亂,其程度之激烈,至今讓他們心有余悸。
而且千堂主是府中除府主外實力最強的人,他都出事,其他堂主也一定扛不住。
“千堂主的事……”朱堂主搓了搓手,試圖驅散那股寒意,“自有新來的府主操心。那是他的‘見面禮’,也是他的‘麻煩’。咱們只需做好分內事,把雅青璃的死‘交代’清楚就好。”
“對,對!”李堂主點頭,“新府主一來,這燙手山芋就交給他了。咱們樂得清閑……”
話音未落,議事廳沉重的大門被猛地推開,一股肅殺冰冷的氣息瞬間涌入,將廳內殘存的酒氣和閑談徹底凍結。
兩名身著玄黑色勁裝,胸前繡著五顆呈環狀排列的銀色星辰圖案的侍衛,如同兩尊門神般分立兩側。他們眼神銳利如鷹,周身散發著鐵血與精悍的氣息,僅僅是站在那里,就讓廳內的幾位堂主感到呼吸一窒。
緊接著,一個身影緩步踏入。
來人同樣身著玄黑服飾,但質地更為考究,樣式也更為威嚴。
他胸前沒有星辰圖案,只在左肩處,佩戴著一枚巴掌大小、非金非玉、通體流轉著幽暗星輝的徽章——徽章中央,赫然是五顆緊密環繞的璀璨星辰。
他面容冷峻,約莫四十許人,下頜線條如刀削斧劈,眼神深邃如寒潭,掃視間不帶絲毫感情,仿佛在看一群螻蟻。
“五……五星隊星長?!”朱堂主失聲驚呼,手中的酒杯差點脫手。
他認出了那枚徽章所代表的恐怖份量。
李堂主和王堂主也瞬間臉色煞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
他們想過奉天府會派人來,畢竟死了個府主,但頂天也就是派個普通執事,或者某個星隊下的一個小隊長。
誰能想到,來的竟然是五星隊的星長!
奉天府,朝廷八脈之一,地位超然,實力深不可測。
其結構嚴密,府主之下,設有五只星隊,每只星隊由一位實力滔天、位高權重的星長統領。
而每只星隊之下,又分設三十支精銳隊伍,每支隊伍人數不等,但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能成為星長者,無一不是朝廷柱石,跺跺腳,整個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這等人物,平日里他們這些愚地府的堂主連仰望的資格都沒有。
如今,卻親自駕臨這連“八脈”門檻都摸不到的愚地府,只為調查一個府主的死?
一股巨大的壓力和無形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臟。
他們慌忙起身,連滾帶爬地離開座位,躬身行禮,大氣都不敢喘。
“卑職愚地府堂主朱明,參見星長大人!”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
五星隊的星長,名為冷存,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在幾人身上緩緩掃過,最終落在主位上。
他并未言語,只是徑直走過去,拂袖坐下。
那姿態,仿佛他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
一名侍衛無聲地奉上一杯熱茶。
冷存端起茶杯,杯蓋輕輕撥弄著浮葉,氤氳的熱氣升騰,卻絲毫不能融化他臉上的冰寒。
“雅青璃,怎么死的?”
聲音不高,卻如同冰珠砸落玉盤,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刺骨的寒意。
廳內一片死寂。幾位堂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都是茫然和惶恐。
“回……回稟星長大人,”朱明作為資歷最老的堂主,硬著頭皮開口,“府主……府主她……死因……死因尚未查明……”
“尚未查明?”冷存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輕輕吹了吹茶沫,“一夜過去了,連個死因都查不出來?愚地府,養的都是廢物嗎?”
冰冷的質問讓幾位堂主汗如雨下。
“大人息怒!”李峰連忙道,“昨夜府內……府內發生劇變,千堂主不幸罹難,府內一片混亂,人手不足,加之府主……府主她死狀……頗為詭異,一時難以……”
“夠了。”冷存打斷他,放下茶杯,發出一聲輕響,卻如同重錘敲在眾人心頭。“本座沒興趣聽借口。一個月。”
他抬起冰冷的眸子,目光如刀:“一個月之內,愚地府必須給奉天府一個明確的交代。雅青璃的死因,千堂主的死因,昨夜府內及京城混亂的緣由,所有相關人等,必須查清,呈報上來。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中的森然殺機,讓廳內溫度驟降。
然而,聽到“一個月”和“一個交代”這幾個字,幾位堂主緊繃的心弦反而微微一松。
只是一個交代!
不是徹查,不是追究,只是需要一個能“過得去”的交代!
這和他們之前的預判幾乎一致。看來奉天府高層對雅青璃的死,確實沒那么上心。
所謂的調查,不過是走個形式,堵住悠悠眾口罷了。
畢竟,一個愚地府的府主,在奉天府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里,確實和消耗品沒什么區別,死了也就死了,不值得大動干戈。至于千堂主,雖然麻煩,但既然新府主即將上任,那自然也是新府主該頭疼的事。
“是!是!卑職等定當竭盡全力,一月之內,必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給奉天府,給朝廷一個滿意的交代!”
朱明、李峰、王猛三人連忙躬身應諾,語氣中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
冷存冷冷地瞥了他們一眼,那眼神仿佛洞悉了他們心中所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他不再言語,起身便走。兩名侍衛緊隨其后,如同來時一般,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門外,只留下議事廳內驚魂未定的幾位堂主和那杯尚未涼透的茶。
“呼……”王猛長舒一口氣,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嚇死老子了……五星隊的星長啊!這威壓……”
“行了,人走了就好。”李峰也松了口氣,重新坐下,端起酒杯灌了一口壓驚,“看來咱們猜得沒錯,上面只是要個說法,不是真要刨根問底。雅青璃……哼,死了也就死了。”
朱明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辦多了。找個合適的‘死因’,再找幾個‘替罪羊’,把報告寫得漂亮點,奉天府那邊自然能交代過去。至于千堂主……”他頓了頓,“等新府主來了,看他怎么處理吧。咱們只需配合便是。”
“對對對!”王猛立刻來了精神,“說起來,新府主的人選,星長大人可有透露?還是按原來的打算,讓那位……”
朱明立刻端起酒杯,臉上堆起笑容:“星長大人留步!卑職等斗膽,想請教大人,關于新任愚地府府主之事……不知朝廷是否已有定論?是否還是……”
已經走到門口的冷存腳步微頓,并未回頭,只是隨手向后一甩。
一道金光閃過,一份卷軸穩穩地落在議事廳的主案之上。
“任命書在此。辦好你們的差事。”冷存冰冷的聲音傳來,身影已然消失在門外。
幾位堂主面面相覷,連忙圍到主案前。朱明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份卷軸,解開絲絳,展開一看,上面只有一行簡單的任命和一個陌生的名字,并未提及任何背景或來歷。
“看來是定下來了。”李峰低聲道,“只是這位新府主,竟然不是那家伙……”
空降,就代表著未知,不安。
雅青璃本來就快退位,本來就順勢就該是那家伙接任的,結果……奉天府臨時給換人了……
這……
一下子不知底細了,幾人心中也有些沒底。
“管他是龍是蟲,”王猛撇撇嘴,“只要別像雅青璃那樣多事就好。咱們該干嘛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