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清楚——無論剛才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今夜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必須徹底爛在肚子里。而讓秘密永遠沉默的最好方式,就是讓知情者變成死人。
丫鬟們剛剛放松的神情瞬間再次被絕望吞噬。
皇帝的身影漸漸遠去,仿佛從未涉足過這片冷寂之地。
寢宮內,重新變得“死寂”。
本該是“尸體”的幽貴妃,卻忽然又睜開了眼睛,望著頭頂陳舊黯淡的帳幔,自言自語般地輕聲呢喃,那聲音里充滿了百無聊賴和一種近乎殘忍的好奇:
“看來死一個還不夠……到底怎么樣,才能激起你當年的雄心壯志呢?真讓人難猜啊……”
她的聲音在空蕩冰冷的宮殿里輕輕回蕩,然后徹底消散,仿佛從未存在過。
只留下宮外,即將被無聲處理的宮女們,以及整個京城,即將因七皇子之死而掀起的、真正的腥風血雨。
晨光熹微,透過窗欞灑在方羽的臉上。
他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
新的一天,已然到來。
但昨夜的瘋狂,似乎還殘留在這座城市的空氣里。
直到后半夜,遠處依舊隱約傳來騷動之聲,兵刃交擊、呼喝叫喊,甚至偶爾還有某種非人的嘶吼與建筑倒塌的悶響。
這一切都預示著京城經歷了一個極不平凡的夜晚。
不過,隨著天光徹底放亮,一切喧囂竟奇跡般地歸于平靜。
那是一種令人不安的平靜,仿佛暴風雨過后短暫的死寂,又像是某種目的達成后,掠食者心滿意足地舔舐爪牙、隱匿蹤跡。
“咯吱。”
房門被輕輕推開。
端著木質托盤的丁慧走了進來,上面放著熱氣騰騰的清粥小菜。
她今日未施粉黛,青絲簡單挽起,竟透出一種與她平日鉆研陣法時的狂熱截然不同的、意外的賢淑溫良氣質。
她將托盤放在桌上,見方羽已醒,便很自然地走過來,伸手要扶他起身。
方羽有些疑惑地看向她,昨夜剛在自己雙臂上刻下陣法,今日這般體貼,倒是少見。
丁慧卻沒說話,只是神情專注地拉過方羽的右臂,撩開他的袖子,纖細冰涼的手指仔細捏著他小臂的肌肉紋理,感受著皮肉之下那細微而奇異的能量流動。
“陣法和身體融合得相當融洽,”她沉吟片刻,語氣如同評估一件精心雕琢的作品,“雖然還略有瑕疵,肌理對陣法的瞬時傳導速度未能達到歐陽大師那般天衣無縫、宛若天生的程度,但也已經是我當下技術水平的極限了。”
昨夜,在歐陽大師的首肯與指導下,她成功將兩個增強力量的微型陣法,刻入了方羽的雙臂。過程雖有些驚險,但總算有驚無險。
說實話,方羽除了剛刻完時感覺雙臂有些灼熱發脹,像是運動過度后的酸脹感外,此刻倒并無太多不適,只是皮膚下似乎多了某種異物存在的“不自然”感,需要稍稍適應。
“相公,”丁慧抬起眼,神色是提起正事時特有的認真,“接下來幾天,如果你的身體有什么異常變化,無論是力量失控、陣紋發燙還是其他任何細微感覺,都必須第一時間告知我。”
她一旦動手,向來追求完美。
既然陣法刻入初步成功,她就會嚴密監控所有反饋,隨時準備進行調整優化。
若非之前已有過大量練手,以及歐陽大師從旁指點,她也不敢輕易在方羽身上實施。
所幸,昨夜一切順利。
方羽點了點頭,依言下床。
他走到院中,下意識地握緊右拳。
頓時,一股微妙而強大的力量感順著手臂皮膚下的陣紋悄然流動,清晰可辨。
他心念微動,稍一蓄力,便能感覺到那股力量瞬間被激活、鏈接成一個完整的整體,隨時可以爆發而出。
他目光掃過院落,這才注意到,令狐香就在不遠處的空地上晨練。
她身姿矯健,劍光如匹練,但眼角余光似乎一直留意著房門方向。
見方羽出來,她練劍的動作明顯滯澀了一下,眼神有些慌亂地避開與方羽的對視,強自鎮定地打了聲招呼:“早,刁德一。”便又繼續舞劍,只是那劍招似乎不如往日凌厲,多了幾分心緒不寧的柔軟。
丁慧此時也跟了出來,站在屋檐下,雙臂抱胸,似笑非笑地看著院中練劍的令狐香,那眼神里帶著幾分了然,幾分戲謔,更像是一種“正宮”看待“心懷不軌者”的自然而然的審視姿態,從容不迫。
方羽沒注意到兩女間無聲的暗流。
他深吸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氣,開始演練拳法。動作間,他刻意催動了雙臂的陣紋。
一股遠超平時的力量瞬間充盈雙臂!拳風呼嘯,竟帶出隱隱的音爆之聲!他一拳擊向院中用作裝飾的假山石!
轟!!
并非巨石崩裂,而是那假山在他拳下,如同被內部引爆般,瞬間化為了齏粉!煙塵彌漫,碎石粉末簌簌落下。
方羽收拳,看著自己的拳頭,眼中滿是驚嘆。
這陣法入體帶來的增幅,遠超預期!
如此常態下,竟也能有如此顯著的力量提升,若是全力催發,威力可想而知!
想到昨夜京城那場未知級別的大戰,力量波動恐怖得讓他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更別提給可能卷入其中的青妖提供任何幫助了……方羽心中對力量的渴望變得前所未有的迫切。
只是,眼下失去了絕門的身份庇護,他再想如之前那般在京城狩獵妖魔獲取屬性點,可謂難如登天,極易暴露。這讓他有些煩躁。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偏房里的刁小慧和宋振榮。
兩人急匆匆跑出來,看到滿地粉末和收拳而立的方羽,才松了口氣。
宋振榮感受著空氣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強橫力量余波,看向方羽的眼神更加敬畏,只覺得方羽的實力越發深不可測。
“刁大人,你這……”宋振榮咂舌道。
“無妨,只是試試新掌握的手段。”方羽擺擺手。
這時,丁慧開口道:“對了,相公,對尊奴的研究,我這邊也已有些新的進展……”
她似乎從令狐香身上收回了目光,重新聚焦于正事。
話音落下,另一側的廂房門也被推開,諸葛詩打著哈欠,揉著惺忪睡眼走了出來。
她顯然一夜未眠,臉色有些疲憊,但眼神卻格外清醒銳利。
昨夜那般動靜,加之組織似乎也有異常行動,她實在難以安睡。
雖然不能離開歐陽府去外面查探,但她幾乎時刻保持著警惕,關注著外界一切風吹草動。
對于方羽剛剛展現出的實力,除了那“陣法入體”的手段讓她覺得有些新奇古怪外,其力量本身并未讓她太過放在心上。見識過“尊上”那等宛如天威的存在,方羽眼下這點實力,在她看來,還遠遠未到需要驚嘆的程度。
就在這時,一陣平穩的腳步聲傳來。
歐陽大師不知何時已來到院中,眾人連忙收斂神色,恭敬行禮:“歐陽大師。”
歐陽今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目光第一時間就落在了方羽的雙臂之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衣物,直接看到皮肉之下微微發光的陣紋。
他凝視了片刻,才緩緩吐出兩個字:“不錯。”
這簡單的評價,卻讓丁慧臉上露出欣喜之色。能得到歐陽大師的認可,極為不易。
隨即,歐陽今欣賞的目光便轉向了丁慧,頷首道:“根基扎實,下手精準,陣紋細節也處理的恰到好處。”
丁慧連忙躬身:“皆是歐陽大師教導有方。”
歐陽今顯然心情頗佳,招招手:“既如此,便隨我來吧。是時候教你一些更深奧的陣法壓縮與血肉契合之術了。”
丁慧聞言,眼中綻放出熾熱的光彩,那是她對知識無盡的渴求。
她轉頭看向方羽,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方羽微微點頭。
她便立刻跟上歐陽今的腳步,師徒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消失在廊道盡頭。
方羽目送他們離開,心中思索著京城昨夜之變,決定外出打探些消息。
眼下歐陽府內,除了歐陽大師,也只有他相對方便在外行走了。
刁小慧、令狐香等人目標明顯,安全難以保障。
“刁德一,我與你同去。”令狐香見狀,立刻收劍上前,語氣帶著一絲期盼。
方羽卻搖了搖頭:“外面情況未明,或許仍有危險。你留在府中更為安全。”
他主要是擔心令狐香跟著,反而可能成為拖累或暴露目標。
令狐香眼神瞬間黯淡下去,抿了抿唇,低聲道:“是……我知道了。”
她默默退到一旁,背影顯得有些失落。
宋振榮看到這一幕,張了張嘴想安慰幾句,卻被令狐香一個冷淡疏離的眼神擋了回來,只能尷尬地站在原地。
一旁的刁小慧有些意外看向宋振榮,眼神閃爍,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方羽這時候不再多言,整理了一下衣袍,便獨自出了歐陽府。
街道上似乎與往日并無不同,商販照常出攤,行人依舊往來。
但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巡城的人馬數量明顯增多,且皆是精銳,眼神銳利地掃視著過往行人。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張感,人們的交談聲似乎也壓低了許多,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籠罩著京城。
方羽剛走出不遠,便敏銳地察覺到,有人在暗中跟蹤自己。
對方技巧頗為高明,氣息收斂得極好,若非方羽感知遠超常人,幾乎難以發現。
他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在街上看似隨意地閑逛,實則耳朵豎起,收集著零散的信息。
“聽說了嗎?昨晚鬧得可兇了……”
“噓!慎言!不要命了!”
“好像是……夏王府那邊出了大事?”
“不知道就別瞎猜!趕緊干活!”
有用的信息不多,人們似乎都諱莫如深。
就在方羽走過一個街角,準備轉向更繁華的街區時,忽然——
他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劇烈的、毫無征兆的絞痛傳來!
眼前驟然一黑,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傾,差點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幸好這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幾乎是下一秒,心臟的抽痛感便潮水般退去,視覺也恢復了正常。
方羽猛地穩住身形,人愣在原地,眉頭緊緊皺起。
剛才……是怎么回事?
他感覺眼角似乎有點異樣,濕潤潤的。
下意識地抬手一抹指尖竟沾染上一抹粘稠、深邃的……黑色液體!
方羽頓時猛然色變,心臟再次狂跳起來,這一次卻是因為極致的震驚與難以置信!
“怎么可能?!!”
這東西……怎么會出現在我身上?!而且是在這種時候?!
與此同時,歐陽府深處,一間布滿精密陣紋的靜室內。
正在向丁慧演示一種復雜靈力回路的歐陽大師,動作忽然毫無征兆地頓住。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層層墻壁,望向了府外某個方向,那雙古井無波的眼中,竟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復雜難明的情緒,最終化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在寂靜的室內緩緩回蕩。
遙遠的邊關,碎崇關。
凄冷的寒風吹過戈壁,卷起陣陣黃沙。
簡陋卻干凈的病房內,陳蕓蕓長跪在病床前,肩膀劇烈地顫抖著,泣不成聲。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一滴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床榻上,碎崇關的守關人,那位曾教會她許多、待她如母的言溫溪大人,面容安詳,卻已徹底失去了呼吸,身體正在慢慢變冷。
房門被猛地推開,副將風塵仆仆地闖入,看到床上的言溫溪和跪地的陳蕓蕓,這個鐵打的漢子瞬間紅了眼眶,噗通一聲單膝跪地,聲音哽咽:“大人……!”
他強忍悲痛,對陳蕓蕓道:“蕓大人……前幾日言大人突然說想出去散散心,我便心感不安……沒想到,終究還是……唉!幸得……幸得這最后一程,是您陪著她走完的。”
言下之意,言溫溪的離世,或許早有預兆。
副將抹了把臉,努力穩定情緒:“蕓大人,言大人既去,這守關人之職……關隘不可一日無主,您……”
陳蕓蕓卻用力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卻堅定:“不……我不會接任。我要帶師傅的骨灰回家,回京城。那是她的故鄉,她生前總念叨著……我至少,要讓她在那里入土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