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過自己的滔滔雄辯將修女駁得啞口無言,被迫答應跟自己合作之后,艾格妮絲心里歡喜極了,她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了陛下懟人的那種快樂。
不過這種快樂也僅僅是持續了片刻而已,眼下人命關天,她有太多的難題要處理,沒有時間沾沾自喜。
“尊敬的修女,既然我們時間緊迫,那就不要耽擱了,我們現在就開始合作吧!”她主動向修女提議,“您先帶我熟悉一下這里的醫護措施吧。”
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修女也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所以她只是微微點頭,然后直接轉身打開了房門。
在房門之外,大主教和莫爾尼伯爵都在門口等著,看到兩個人出來,眼睛里也透過了問詢的神色。
“我已經說服卡米葉修女了,她答應來幫助我。”艾格妮絲主動解釋。
“那真是太好了,這就是主的旨意。”大主教面露喜色,欣慰地點了點頭。
接著,他又提議,“那我就先不干擾你們了,之后你們如果有任何需要找我幫忙的地方,盡快開口就行。”
畢竟是巴黎大主教,每天堪稱日理萬機,艾格妮絲也不可能一直把對方留在自己身邊,所以她立刻和主教告別。
“孩子,但愿你一切順利,沒有比拯救人類的生命更崇高的事了。”留下這句話之后,大主教離開了,回到了他的官邸繼續辦公。
而等他走后,卡米葉修女正色看著艾格妮絲,然后對她叮囑,“女士,接下來我會帶您進入我們這里的醫療區,我不得不事前提醒您,那里凌亂而且污穢,充滿了令人不快的氣息,和您平常相處的世界大相徑庭,您必須做好心理準備。”
修女說得嚴肅,以至于艾格妮絲心里也頓時凜然,但是她還是沒有退縮,立刻就點了點頭。“沒關系的,修女,您盡管帶我去吧,我并不是一個嬌滴滴的不諳世事的大小姐,我承受得住。”
于是,在卡米葉修女的引領下,他們走出了房間,然后沿著一條狹窄的走廊進入了內院的深處。
一走進去,艾格妮絲就聞到了一股令人印象深刻的氣味。
這是強烈的酒精味、各種藥水的氣味,以及嘔吐物的餿味,排泄物的氣味,乃至死亡的腐敗味,一起混合起來的強烈氣味。
盡管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聞到這股氣味的時候,艾格妮絲還是下意識地產生了嘔吐的欲望。
但是她還是忍住了,只是臉色變得難看了一些。
自己才剛剛說了那么漂亮的大話,可不能在一開始就丟人現眼啊。
她默默地往里面走,穿過走廊之后,她來到了一幢老建筑里面,大堂已經被改造成了病人療治的場所,擺滿了簡陋的病床,而每一張病床上現在都躺著病人,有些尚且還有知覺意識,但有些人則似乎已經人事不省,那些嘔吐物和排泄物的氣味正是從這里散發出來的。
盡管這里的看護人員們都已經在努力地照顧這些病人,但是很顯然,他們還是忙不過來——所以,剛才修女說自己抽不開身,還真是實話。
為了她的安全,修女只是把她放在了離病床很遠的位置,但即使如此,那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氣味還是直沖她的腦門,讓她難受至極。
除了氣味之外,還有連綿不絕的叫喊聲,狀態較好的人,因為身體不舒服,要么大聲呻吟,要么就是呼喊護工來幫助自己;而那些狀態很差的人,卻只能微微張著嘴,發出細若游絲的哼哼聲,沒有人聽得清他們到底在說什么——也許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整個場面,粗糲且危險,雖然看不到血跡,卻已經滿是死亡的氣息。
正如艾格妮絲自己所說的那樣,她不是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她過去好勇斗狠,在劍斗比試當中見慣了鮮血淋漓的場面,甚至親手殺過人,她承受得住血腥場面的精神沖擊;而且,她在不久之前,還跟著艾格隆一起參加了平定旺代叛亂的軍事行動,見過軍醫院里血肉模糊的場面,她已經算是精神承受能力非常強大的人了。
但即使如此,眼前的景象和氣味,還是讓她的心里產生了本能的厭惡和畏懼。
并且,刀劍和火槍的創傷,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哪怕呆在受傷者乃至死者的身邊,也只需要悲憫就足夠了;但疫病可完全不同,面對這種可怕的流行病,這個時代還沒有特別有效的治療手段,甚至對它本身的傳播源以及傳播途徑都知之甚少。
所以,靠近這些病人,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犧牲品,所以大腦的潛意識里就會不斷釋放“警告”,催促自己的主人趕緊逃離,這就是人類在千百萬年當中形成的本能。
人類的本能是如此強大,以至于艾格妮絲這一瞬間,也因為緊張和恐懼而遲疑了。
“女士,您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們現在面對的災難。”修女打量著大堂病床上的病人們,目光既憐憫又痛心,然后對艾格妮絲說,“事實上,能夠放在這里的,還算是癥狀比較輕,有治愈希望的……許多重癥病人,已經被我們放入到了單獨的病房當中,雖說我們也在努力挽救,但是就我們現在的資源,又能做些什么呢?大多數時候,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重癥者們死亡。這種感覺讓人很不好說,尤其是,為了保護健康的人們,我們還不得不把這些死去的病人親手火化掉……每次遇到這種場面,我都會忍不住嘔吐,我希望您不要看見那一幕,那絕不是您這樣的貴人應該接觸的東西。”
修女的話,讓艾格妮絲悲從中來,她本來就已經心神動搖了,這下光是想象了那種場面,就忍不住差點要哭出來。
但正是這種悲痛,反而賜予了她超越了“好勇斗狠”之外的勇氣,那是來自于道德層面的勇氣,那種“我為人人”、“雖千萬人而吾往矣”的勇氣。
“我永遠不想面對這些,可是,我需要去面對。”她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堅定,然后小聲回答,“我如果現在拋開一切,那我就辜負了陛下的信任,辜負了其他人的期待,更重要的是,辜負我了自己的良知……我如果不知道這些災難那就罷了,可是現在我既然已經看到了如此慘狀,那我又怎能袖手旁觀呢?既然您能夠勇敢地站出來,不懼生死地去救護病人,那我也可以。”
說完之后,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
艾格妮絲此刻對修女已經是滿懷敬佩,畢竟,如果她光是在門口都這么難受,那一直穿梭其中照顧病人的修女,承受的壓力肯定是自己的十倍百倍,而她卻還是甘之若素地承受了下來。
這樣想來,面對這樣的壓力,她只是嘲諷自己幾句,已經算是非常客氣了。
修女沒有說話,只是看艾格妮絲的眼神又柔和了幾分,顯然她從這位年輕“皇妃”的身上看到了她事先難以置信的閃光點。
“你是個好孩子。”最后,她只是簡短地給予了一個評價。
然后,她對艾格妮絲招了招手,帶著她走進了大堂內。
大堂內空氣渾濁,氣味濃烈,所以窗戶都已經打開了通風,光是這樣還不夠,她們還佩戴了由面紗改制而成的口罩,總算讓那種頭昏眼花的暈眩感當中稍稍解脫了出來。
修女一邊照料病人,一邊跟艾格妮絲解釋這里的防治措施。
艾格妮絲靜靜地聽著,把修女所說的都記在心里。
由于年代的限制,歐洲此時的“醫學”還只是從中世紀那種“巫術治療”當中稍稍進步起來了,還遠遠達不到后世的高度。對于霍亂這種烈性傳染病,醫學界的研究還是不甚了了,甚至連它的病原體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在收容了病人之后,面對病人上吐下瀉的癥狀,醫生們往往認為應該“排除毒素”,于是對病人使用催吐劑。這反而更加加重了病人的腹瀉,許多病人就因此而脫水,生命垂危甚至死亡。
而真正有效果的辦法是“隔離”。
這種隔離,不僅僅包括把病人隔離起來,也包括把他的所有個人物品都燒掉(這也是黑死病時代流傳下來用無數人命換來的經驗)。
通過這種嚴格的隔離手段,霍亂的傳播途徑被有效限制了,因此疫病的規模也就變相得到了控制。
然而,這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方法,因為在這個年代,匱乏的物資條件,以及簡陋的公共設施和糟糕的城市衛生條件,讓真正的“隔離”往往難以實現,病人們既得不到良好的照顧,他們身上的病菌也往往可以輕松地滲入到地下水或者井水當中,讓城市居民時常暴露在病菌感染的風險之下。
所以,殺死人的,不僅僅是病菌,也是愚昧、擁擠和貧窮,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艾格妮絲并不知道真正“科學”的防治方法,但是從修女這里,她也學到了一些救護經驗。
最后,她以一種“小白”的天真,問了修女一個棘手的問題。
“尊敬的修女,您認為,這種致命的病到底是怎樣流傳起來的呢?”
“您這個問題可難倒我了……”修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了一下,“那么多醫生一起爭論都沒有討論出結果,有些人說是因為瘴氣,有些人說是因為老鼠或者某種小動物,還有些人認為是某種極其微小的病菌……我不是醫學家,我只是個修女,所以我也說不清楚。”
說到這里,她突然又話鋒一轉,“不過……我倒是有一個個人猜測。”
“什么猜測?”艾格妮絲連忙追問。
“我個人懷疑,這種病癥,可能是通過飲用水傳播的……”修女小聲回答,但是卻帶著一些不自信的神色。
“為什么會這么認為呢?有什么根據?”艾格妮絲連忙問。
“這是根據我個人的觀察。”修女耐心解釋,“我發現,大多數病人都來自于貧民區。我并不認為這是上帝的偏愛,我認為這是因為窮人和富人生活環境的差別所帶來的結果。而在巴黎,窮人富人之間一大不同,就是喝的水不一樣……艾格妮絲小姐,您喝的什么水呢?”
艾格妮絲尷尬地咬了咬嘴唇,“我……我從小喝礦泉水,都是從城外運來的,是凡爾賽附近的泉水。”
在這個年代,由于自來水系統和排水系統并不完備,巴黎的上流階層,是不會喝本地被污染過的井水的,他們會在各種知名礦泉水產地訂購泉水,然后用陶罐密封,然后由馬車運到家中,這種水自然成本極高,普通人根本無力承受。
“您不必為此感到不好意思,您生在這樣的家庭是您的幸運,沒什么可羞愧的。”修女先安撫了她一句,然后又繼續解釋,“富人家里平常用的是外面運來的水,要么就干脆喝酒;而普通人就遭罪了,他們只能喝那些已經鹽堿化嚴重的井水甚至是臟污的河水……這些水既削弱了他們的抵抗力,又讓他們可能因此感染上某種我們尚未發現的病菌,進而引發如今的疫病……”
說到這里,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猜測罷了,我并不是醫學家,所以我跟幾位醫生闡述過我的想法時,他們都不太當回事。”
“一線的經驗,還有您細心的觀察,可比什么象牙塔中的想象重要多了。”艾格妮絲卻不這么看,“再說了,那些醫生們,他們吵了那么久也沒有吵出結果來,那憑什么就否定您的猜測呢?至少我個人覺得是很有道理——”
得到了艾格妮絲的肯定,修女心里也感到頗為寬慰。
而她的驚喜,并不僅僅如此而已。
艾格妮絲反倒好像是得到什么啟發一樣,陷入了沉吟當中,
“也許我們可以進行一下類似的試驗,讓受害者眾多的區域喝外面送過去的泉水,看看有沒有效果……”
“那……那太興師動眾了吧?”修女有些遲疑。
“興師動眾又怎樣?至少我有這個權力。而且,不試試看怎么知道效果呢?如果能有效果的話,那我們就可以救下許多人的性命……為此花費的金錢都是值得的。”艾格妮絲回答。
接著,她帶著些許的恐懼,以及比恐懼更多的勇氣,指向了躺滿了病人的大堂,“您已經看到了,這多人病倒,還有這么多人死去……所以,我們絕不能讓它蔓延到整個巴黎,否則那將是一場巨大的災難,天知道有多少人會因此而死。現在一切還來得及,時間卻已經不多了,所以我們采取任何辦法都是值得的,任何有道理的主意我都會去嘗試!我一定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