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妮絲的回應，似乎大大出乎修女的預料之外，以至于她因為猝不及防，所以出現了短暫的愣神。
她確實沒想到，原本以為應該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年輕貴婦，卻能夠如此以禮待人，甚至都有點低聲下氣了。
人都是講面子的，正因為艾格妮絲如此表現，所以哪怕心里對對方還是有點不屑，但是修女這下也不好意思把態度搞得這么生硬了。
“艾格妮絲女士，我當然非常樂意為救更多的人而努力，只是我才識淺陋，而且實在脫不開身，您的一片誠心，我已經完全感受到了，但請您原諒我……”
還沒有等她把拒絕的話說完，艾格妮絲又開口了，“您別忙著拒絕我，您先回答我，我剛才的話有沒有道理，大家為了救更多的人而放下成見一起團結合作，是不是正確的，符合信仰之道的？”
面對艾格妮絲的逼問，修女頓時又遲疑了。
這話從任何角度看都沒毛病，而且又沒辦法不回答，所以她只能輕輕點頭，“是……”
“那么，既然大家有必要團結合作，那在這個時間點上，既然我被陛下任命為了防疫總辦，不管我這個人怎么樣，我至少有資格去團結各方所有人，對嗎？”艾格妮絲再問。
依舊是沒有留下余地的問題，修女看了看大主教，但是大主教卻低垂了眼皮好像什么都沒看到一樣，明顯是不想幫她出頭。
哪怕不爽，修女也不想說謊，所以只好又點了點頭。
“看上去是這樣的，不過，請允許我對您的任命持保留意見……”
“嗯，您當然可以持保留意見，我完全不介意的！但只要陛下還沒有撤我的職，我就會呆在這個職位上，然后盡我所能地去幫助所有人。”艾格妮絲笑了起來，“而且，上帝要求人不要帶著偏見去看待他人，現在的我都什么還沒有做，您又怎能判斷我不適任呢？”
這個，好像居然也是對的。
“我對您沒有偏見……”修女只好連忙為自己辯解。
“如果沒有偏見的話，那我們就看看現在的情況吧——您承認，我們需要團結一起來治病救人，您也承認，我擁有莫大的資源可以去促進這項事業，那當我需要尋求您的幫助時，您又為什么要拒絕呢？難道您對世人的憐愛之心，會被一些無意義的雜念所阻礙嗎？難道，您甚至不愿意給我一次機會，證明陛下的眼光沒有問題，證明我確實有資格去做一些造福國民的事嗎？”
在一口氣問完這些問題之后，艾格妮絲又自問自答了，一點也沒有給對方躲閃的個空間，“我相信，以修女您一直展現出來的聰慧和慈悲，您肯定是不會如此偏狹的，您至少會試試，借助我來實現您的個人能力所不及的事業，因為這正是在踐行主教導我們的信條……您說對嗎？”
又是精確且無懈可擊的一擊。
修女發現，雖然自己的年紀遠遠超過艾格妮絲，但是卻好像無法和她論辯，一時間大感頹喪。
這倒也不奇怪，畢竟她長期隱修，又和那些精湛于神學的高級神職人員不同，沒有經歷過神學院那種哲學和論辯教育，口舌之爭自然天生就有劣勢。
而艾格妮絲雖然一開始也不善于言辭，但是在陛下身邊呆了那么久，有他的言傳身教，就算自己再菜，也總能學到點東西了。至少在修女面前，可以做到“降維打擊”。
而艾格妮絲說完這些之后，還是用親切的目光，看著修女，仿佛是在無聲地催促她回答，而這種目光，讓她尤其難以躲閃。
“可是，女士，我在這里可以救護病人，可以幫助我的同事們，但在您身邊，我又需要去做什么呢？”修女在沉默片刻之后又再度問。“如您所見，我不善于言辭，也不懂政治，更不想把精力浪費在無休止的爭執當中……我在這里有用，但在您身邊就沒用了。”
“要做什么，這應該您來告訴我，而不是我來告訴您，因為我現在根本就不知道應該怎么做……而且除了滿腔熱血之外，我也拿不出什么東西給別人看。所以，我正需要您的教導，您說要怎么做，然后我再去照做就行，我用我的權威，給您的經驗鍍上一層讓人難以拒絕的光彩，這就是我們的合作。”艾格妮絲輕輕搖了搖頭，否定了對方的質疑，“至于政治上的那些牽扯，您大可以放心，我是絕不會允許無聊的權力之爭來干涉到我們真正意義重大的事業的，您只管做您擅長的事就好，其他的麻煩事都由我來解決，我不光有陛下的授權，我自己的身手也很好，誰要是因為自己的私心或者無能，耽誤了防疫的大事，我可以親手用拳頭把他揍扁！我說到做到。”
如果不是現在這個場合很嚴肅，艾格妮絲最后的話，足以把在場的人都逗樂了，不過就算是大家沒笑，莫爾尼伯爵也是繃住了臉，差點噴出聲音來，而大主教和修女兩個，則面面相覷。
“畢竟還是個年輕女子啊，總會不經意間流露出天真爛漫的風情，年輕真是好。”大主教在心里感慨。
而且，從剛才那些話也可以看得出來，女士不光外貌出眾，也頗有才智，性格既謙恭又自傲，難怪能得陛下如此喜歡。
當然他也沒有感慨太久，而是清了清嗓子。
既然艾格妮絲女士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現在是該他來一錘定音的時候了。
“艾格妮絲女士，您的這些話真是入情入理，我聽了都只能點頭稱是。確實，在危難關頭，拯救生命乃是教會最優先的考慮事項，其他的紛爭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接著，他又看向了修女，“卡米葉修女，女士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無論您做如何想，都應該去嘗試一下，畢竟，如果女士真的實踐自己諾言的話，那就會有成千上萬人因此得救……成功的前景如此誘人，我們無論如何都應該去嘗試。如果您在嘗試之后仍覺得幫不上忙的話，那到時候辭職不遲。”
大主教的話，既溫和，卻又暗藏了一絲不容置疑的魄力，修女如果拿不出明確有理的說辭，那她就必須照辦了。
面對大主教的灼熱視線，修女這下真的扛不住了，在“拯救更多人命”的高帽子面前，她也確實再也拿不出否定的理由。
“我……我可以和女士單獨談談嗎？”就在這時候，她好像下定了什么決心一樣，突然詢問，“有些話我需要說清楚。”
大主教和艾格妮絲有些驚愕，但是艾格妮絲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于是，大主教和莫爾尼伯爵等人，都退出了房間，把空間留給了剩下的兩個人。
等其他人都退下之后，修女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她的臉上有著細密皺紋，但依舊可以看出幾分年輕時美貌的痕跡，而此刻，這張臉上，有猶豫也有不甘，甚至似乎還有點恐懼。
“女士，您給我出了一個大難題……我只想安靜地當個修女，您卻讓我不得安寧。”片刻之后，她終于苦笑著開口了。
艾格妮絲察覺到，在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修女的神態變得更加泰然自若了，眼神犀利直率，甚至有點尖刻，比剛才還要自如一些。
“應該說，可惡的疫病給我們所有人出了大難題。”她嘆了口氣，“在其他人受苦受難的時候，我們總應該犧牲一點東西。”
“犧牲……這個詞用得太好了，我們總是在犧牲，可是卻總有人搶走了犧牲換來的成果，就像法蘭西人民幾十年來的血流成河，卻換來了波拿巴家族的皇冠一樣……”修女微微冷笑，似乎是在嘲諷。
艾格妮絲微微皺了皺眉。
剛才修女對她無禮，她脾氣好無所謂，但是現在當她面嘲諷皇室，這她就不能忍了——畢竟，波拿巴家族也算是她的半個“夫家”，更是她全家人賴以托庇的依靠，無論是以情人的立場還是臣仆的立場，她都不能任由別人放肆。
“不管您對波拿巴家族有何看法，但是兩代皇帝都曾拯救國家于水火，并且他們都孜孜不倦地試圖引領這個國家前進。誠然他們奪取了權力，但他們的皇冠都是人民心甘情愿奉送上來的，他們是真正被授權統治的人……再者說來，剛才您不是說不希望沾染上政治嗎？為什么您又在這個時候跟我談論政治話題呢？難道波拿巴家族就不配幫助您去拯救人命嗎？難道您的慈悲也是需要打一個標簽才會顯現出來的嗎？如果是的話，那您可就讓我失望了。”
以艾格妮絲的脾氣，這一串詰問真可以說是毫不客氣了，而這也在無形當中給修女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好個厲害人物！”修女睜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難以招架。“好吧……對不起，我只是有感而發而已，并沒有和您討論政治話題的意思，請您諒解。”
艾格妮絲倒是沒想到，對方居然會跟自己主動道歉，看來對方也是個講原則的人，一就是一毫不含糊。
“那我也跟您道歉，我語氣有些沖，請您別介意。”既然別人退一步，她也退一步，“只要不談論政治話題，您哪怕冒犯到我個人我都無所謂的，請您別擔心。”
“那我就卻之不恭地冒犯您一下吧……”修女突然又浮現出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笑容，“我原本以為，您跑到巴黎來，是小金絲雀厭倦了富貴但無聊的生活，打算借著抗疫的名頭出風頭，玩點過家家的游戲……”
雖然她說的確實有點難聽，艾格妮絲卻神態自若，一點也沒有被激怒的意思，她明白，對方是故意在刺激自己。“那肯定不止您一個人這么想的，這很正常，任何一個知道此事的人都難免有疑問。不過這不重要，我不介意他人的非議，我是來救人的，別的事我不管也不想管，是非自有公斷。”
“是非自有公斷。”修女小聲重復了一遍，“您在這短短一面當中，給我展現出了很多令人尊重的特質，讓我不由得改變了我最初的想法，相信您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當然，也許這也可能是一種短暫的錯覺，我還會繼續觀察的。”
“那就是說，您答應和我合作咯？”艾格妮絲聽出了其中的潛臺詞，立刻就高興地問。
“是，但是我也有條件。我請您允許我隨時辭職，一旦我覺得您口是心非，或者我自己無法提供真正的幫助，我就可以離開您，回到這里繼續去救人。”修女小聲說。
“可以啊。”艾格妮絲立刻點了點頭，“如果在我身邊救不了人，那您確實應該回來，不能耽誤了。那還有其他的要求嗎？”
“還有。”修女點了點頭，“我是一個隱修的修女，我在加入修會的時候，就已經告別了塵世的一切，我不想再和我過去的生活有任何交集了。不瞞您說，我之前多少也算是一位有點名望的人，雖然已經被巴黎遺忘，但是終究還有人記得我，所以我請您幫我保密，讓我不用再受到任何來自于塵世的牽扯……我已經承受過太多煩擾和苦痛了，再也不想被過去所牽絆。”
修女的要求，讓艾格妮絲有點意外，但是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從對方的談吐和風度，看得出來出身應該不錯，甚至可能從前是個貴婦。
這也并不奇怪，最近幾十年來的風云變幻，造就了太多太多家破人亡的悲劇，一個貴婦人在經歷過某種打擊之后，選擇隱姓埋名遁入空門倒也不算稀奇。
既然對方很明顯地不想要談論過去的事，那么她也不能過于刨根問底了。
說到底，現在她最關心的是防治疫情，一個中年女人的來歷出身相對于這種大事來說，顯得過于微不足道了。
“我完全答應您的意見，我保證，俗世的一切紛擾都不會勞煩到您……”于是她立刻就做出了保證，然后伸出雙臂，輕輕地擁抱了一下修女。
修女沒有做出任何抵抗，只是在自己的額頭和胸前劃了一個十字，“愿上帝保佑我們所有人吧……女士，如果您真能完成您的承諾，我會在余生都為您祈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