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看著武英殿上那三人高的熙河開邊圖,興致勃勃地對章越問伐夏之事。
章越尚未開口。
一旁呂公著道。
“陛下,宋遼夏三國盟約仍在!”
“平黨項時機尚不成熟,臣以為攘外必先安內,當先以舉國之力,清剿匪患,貫通商路!”
“惠及民生,這才是根本!”
“呂卿是否太過于持重?”天子忍不住問道。
章越各看了天子,呂公著一眼,微微笑了笑。
呂公著正色道:“陛下,北伐之事非一蹴而就,首先財政需充裕,其次匪患當清除,其三四夷邊患當消弭,全然無后顧之憂后,方可畢其功于一役。”
天子知呂公著找借口,于是看向章越問道:“依章卿之見呢?”
章越見呂公著反對心里想了一番,然后道:“陛下,臣贊同呂仆射之言,自元豐用兵以來,朝廷之所以勝多負少,其在于擇弱敵來打!”
“何為弱?”
“一則是敵弱,二則是我強。”
“所謂百戰百勝并無他方,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千方百計地打敗敵人,而是選擇一個正確的敵手!”
“眼下遼國雖有內亂,但還是當靜觀其變,北伐時機仍未熟。”
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千方百計地打敗敵人,而是如何選擇一個正確的敵人,這話令天子反思。
這句話放在事功上也是一樣,最重要不是如何克服困難,而是選擇適宜的困難。
不斷地擊‘弱敵’也是此意。
官家點點頭道:“卿言甚是有理。”
呂公著道:“陛下,有一事乃當務之急,漕運之事朝廷立為之!”
漕運?
章越聽了呂公著之言心道,他是怕自己一意伐夏,所以找個事來做嗎?
官家問道:“是否發運司查出,朝廷漕運發運之事,頗有食菜事魔之人滲透。”
呂公著道:“陛下,正是如此。”
“十萬船工中,食菜事魔之徒怕是兩三萬人之多。”
歷史上宋朝因宋江,方臘,楊幺作亂而導致國勢衰敗,所以章越對民間幫會不免有警惕之心。
這事倒不是呂公著故意危言聳聽。
官家道:“朕對漕運之事不甚了了!”
“只知本朝漕運素來淮汴之粟由江南入淮水,經汴水入京;陜西之粟由三門峽附近轉黃河,入汴水達京;陳蔡之粟由蔡河直達達京;京東之粟由齊魯之地入五丈河達京。”
“上述四河合稱漕運四渠,其中朝廷最仰仗是來自東南六路的淮汴之粟。后來漕政似變了數變。”
自隋煬帝開通京杭大運河后,汴京地位逐步提高,而北宋開封府則為水路交通之地。
為什么宋朝要定都易攻難守的汴京,而不是去長安,洛陽,就是因為汴京水運發達,只有這里才能通過漕運,養得起幾十萬禁軍兵馬和龐大官僚階層。
后來的元明清三朝也是如此。
明朝以南方之粟養北方之兵,建都北京,天子守國門。
呂公著道:“圣明好學無過于陛下,今時確實不同以往,元豐放開鹽禁后,允許商銷商運后,如此錢皆作鹽鈔先匯集到京師。”
天子問道:“以往是怎辦?”
呂公著道:“以往漕政關聯鹽政,東南鹽者,通、泰煮鹽也,為六路漕計。但左仆射元豐,取作鹽鈔以贍中都,東南鹽稅收入直接進入中央,則不再關聯漕運。”
“鈔鹽之法,雖使征賦倍增,鹽鈔更加流通,但漕運也因而廢弛,乃至倉廩空竭。”
呂公著言語中有指責章越之意。正是章越改革導致現在局面。
蘇頌立即出面為章越解釋道:“陛下,在元豐以前東南漕運是以分段漕運方式,漕船回空時把淮鹽運回江南、荊湖等地,如此為官般官賣之計。”
“但一直以來不僅有舟卒盜賣私鹽、摻假等弊端,亦有侵盜而損公,科買而擾民之害。”
蘇頌細細向天子道來,在章越還未實行鹽鈔法,進行商搬商運時。漕運弊病極多。
當時是將漕運和淮鹽掛鉤,將六路賣鹽息錢充本路經費,用來支持漕運及其他上供所需。所以鹽的官般官賣就是用空回漕船來進行運輸。
但官般官運的問題很多。
舟卒常常受到漕運官吏的盤剝,衣不裹體,食不果腹,同時舟卒自己也經常侵盜而損公,借漕運事來侵民。
不過這樣還勉強維持著,但到了元豐的時候維持不下去了。元豐以后朝廷引洛水或引黃河水來灌注汴水,使得河道上經常淤塞。
如此漕船容易擱淺,但要修葺河道又是一筆巨大的開支費用。
總之費用太大,漕運很艱難。
所以朝廷就有人提議,漕運由官運改為商運,如此不僅節省了官方的運輸成本,而且減少了官方運作的低效率及腐敗問題。
不過當時反對者認為,實行官般官賣制度的主要理由,就是害怕民船漕運,沒有監管后導致販賣私鹽更為嚴重。
到了章越元豐主政,索性全部放開鹽禁,徹底商搬商運。這也是搬了不少蔡京在徽宗時的改革。至于漕政,朝廷則以向民間買仆的辦法,代替原先朝廷發運司的職能。
而呂公著借此指責,正是章越的商搬商運導致了,朝廷不得不將漕運以買撲的方式甩給民間,使眼下十萬舟夫失去控制,讓食菜事魔之人滲透入舟夫。
而且漕船不僅有鹽利,回空之利,還有朝廷買撲之費。有暴利的地方,難免就是魚龍混雜,什么勢力都往里面插一手。
民間組織的大量船夫參與販賣,人口聚集之下,有宗教誕生這也是難免之事。
東南一帶活躍的明教于是大量滲透其中。
這些人本就受到官府的警惕,并多次在地方生事。
但此事令章越生出似曾相識之感。他不由想到明末清初的青幫。
青幫最早不也是出自于羅教。
呂公著與天子言語間,似要對此痛下整治。
天子向章越問道:“依章卿之見如何處置?”
章越道:“陛下,攘外必先安內。漕運中船夫多為食菜事魔之事,臣以為若不謹慎處置,日后遲早會生出大患來。”
“但處置不宜以雷霆手段,而是以懷柔之術。”
“卿當何計?”
“招安!”章越言道。
招安是一個后世壞透了詞。看水滸傳時,最咬牙切齒的一個事就是宋江怎地就降了朝廷呢?
后人總要告訴你一句話朝廷不可信啊。
呂公著聽章越之言,微一沉思,章越莫非打的是這主意。
“司空的意思,是先招安,再一網打盡?”呂公著搖頭道:“若一般賊寇這般倒無不可,但這些食菜事魔之人,豈能為之?”
章越沉吟,古往今來幫派勢力,豪強結社很少能見容于朝廷,所以很多匪寇想尋個好出路不得。
似西門大官人那般賄賂幾個朝廷官員,甚至直接攀上當朝宰相蔡京的門路,就可以在地方橫行一方,一手遮天呢?
或者似電影里多做善事,擺出慈善家的模樣,然后籠絡地方基層官員,收買人心,便可以洗白?
這些都管用,但只能管用一時。
洗白這事很難,別人只要知道你過往,就洗白不了。哪天沒有利用價值或靠山倒了就會出事。
歷史上洗白最成功的例子就是青幫。
青幫也就是漕幫。
青幫為什么能成功?
一個漕運這事,朝廷實在是搞不來,或者是自己搞成本太大,最后讓民間來搞,朝廷來買撲或者出讓一些利益;還有一點非常重要青幫給了大量出身低層,重勞力的人一口飯吃。
所以說呂公著要清查漕運民夫中食菜事魔之人,章越當即表示反對。
這個是雷,你千萬別碰。
萬一造成十幾萬舟夫失業或其起事,你這不是提前激化了方臘起義嗎?
遼國因征宋顧此失彼,令阻卜叛亂提前了數年,難道我大宋也要學習大遼,提前發生方臘起義。此事恕不奉陪。
呂公著搖了搖頭,仍舊堅決主張嚴查食菜事魔者滲透船夫之事,反對招安之事。
蘇頌等幾位相公都有猶豫。
天子蹙眉沉吟,呂公著的擔憂不無道理。
“食菜事魔”明教教徒隱匿于漕運船夫之中,猶如附骨之疽,對朝廷確實是潛在威脅。
他剛想說“呂卿深慮”,目光卻再度落在章越臉上。
章越在天子開口前,先一步對著呂公著深施一禮,姿態恭敬但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呂仆射憂國之心,拳拳可鑒。然仆射欲以雷霆手段清剿漕運中食菜事魔之人,恕我不敢茍同。”
天子道:“章卿快說出高見。”
章越轉向天子,聲音清晰而沉穩:“陛下,呂仆射只看到了匪患之名,卻低估了此事之實、之危、之難!”
“漕運船夫,牽連東南六路,自江南至汴京,沿汴水而上,何止十萬之眾!這十萬人,靠運糧、運鹽、跑船為生,維系著京師百萬軍民的口糧,維系著朝廷稅賦血脈之暢通!”
他頓了頓道:“這十萬人背后,就是十個萬戶之家,數十萬嗷嗷待哺的父老妻兒!”
“驟然清剿鎮壓,何為賊?何為良?刀兵之下,玉石俱焚!那些并未深入明教、只為謀生被裹挾的舟夫,如何自處?他們的家小何以為生?一旦激起民變,十萬無以為生、心懷怨恨、熟諳水性的壯丁,若揭竿而起,沿汴水而下,席卷州縣,又或是結筏聚眾,攻掠揚州、真州、泗州等處,屆時誰能收拾?此非清剿匪患,而是燃起干柴烈火!”
“大亂雖未至,其勢已隱然可察啊!”
章越駁斥了呂公著。
呂公著則道:“陛下,此事需以雷霆手段,若不趁早鏟除,以后怕是釀作大患。現在遼國自顧不暇,黨項獻降表臣服,正是天下晏然之事。”
“這時正宜下重手整治內亂,削平不服王化之人。若是天下有變時,也不敢如此操切。”
章越聽呂公著之言語,想到之前王安石出兵熙河路與黨項交戰,遼國也來插一腳。
文彥博當時主張對遼強硬,與黨項議和。
這與呂公著主張對內削平食菜事魔之事如出一轍。用此一事來阻擾另一事。
章越道:“陛下,眼下確實是盛世光景,天下太平。”
“但豈不聞亂不生于亂,而常生于治之時;危不起于危,而常起于安之日。”
“越是太平年景,越需居安思危。”
章越沒有停頓,繼續剖析道:“呂仆射視所有船夫中沾染食菜事魔者為十惡不赦之敵寇。然臣在地方任職日久,深知其中緣由。之前那些漕吏層層盤剝,州縣官吏巧立名目敲詐勒索,使得許多老實船夫辛苦一年,所得無幾,反背了一身債務。生計無著,困頓不堪。”
“彼等食菜事魔之徒以行善助人、互幫互助之名聚眾,方能在船夫之中立足、生根發芽。其根源在于吏治之弊、民生之多艱!”
“附賊的船夫們非天生悖逆,實是朝廷之弊將他們推向了那一邊!若不結社則無以自處,若一味視其為敵,動用兵戈鎮壓,不僅不能化解禍患,反而是對民怨的雪上加霜,將這十萬之眾化為仇寇!”
“陛下,且不可忘了我朝漕運大政之根本!昔日官辦漕運,糜爛腐朽,養蠹成患,非但耗費無度,且為苛政之源,百姓苦之久矣!元豐年間臣勸說先帝推行鹽法之變,改官搬為商搬,其精義正在于朝廷不做,不爭利,借商賈之活力、船家之生計,終使鹽法大通,財賦倍增,漕運竟也順暢許多。此乃國之大計,黎民所賴!”
“今日呂仆射之議,重提清剿,實則欲走回頭路,讓朝廷重新回到官搬官運的舊途。此不僅船夫恐慌,更會撼動已得鹽利之商賈。此間盤根錯節,恐將不是食菜事魔之人可比。”
“當今之事一動不如一靜,若處置不當,商路斷絕,鹽法崩壞,則東南動蕩,猶勝匪患!”
章越的陳述,條理清晰,針針見血。呂公著臉色數變,一時間竟難以立即反駁。
章越最后道:“陛下,臣陳言對漕運中之‘食菜事魔’,當以‘招安’為策!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朝廷頒布明確詔令,言明只追究蠱惑人心教首。”
“再接觸明教中聲望卓著又非死硬之徒的船幫首領。許之以官身虛銜,納入發運司管理,令其約束部眾,保障漕運通暢,并舉報不軌。彼等能統合船工之力,朝廷正可借此力量管理漕運秩序,效力遠勝官府派員。正所謂化敵為我用。”
“再設漕工司理處,朝廷派員坐鎮,允許船夫陳情申訴,解決糾紛。此策旨在安撫、分化、利用。絕非姑息養奸。”
殿內寂靜無聲。
天子聽罷章越的陳詞,目光在武英殿上那張巨大的熙河開邊圖與章越身上來回掃視。
眾宰臣們紛紛道:“司空所言極是,朝廷哪養得起十萬舟夫。”
“但一旦棄之不管,則是十萬流寇。”
“漕政之事還是要民間來辦。”
“章卿所言……慮及深遠。”天子緩緩開口,“漕運干系國本,船夫十萬,確實不可輕動。”
“朕稟明皇太后之后,再作論處。”
章越點點頭,知道天子已是同意了自己主張,向太后如今已讓大多事都讓天子與宰相們商量定奪。
眾宰執紛紛告退。
少年天子目送著章越,呂公著等宰相紛紛告退離去。
李憲看著天子面容問道:“陛下有心事。”
天子道:“朕雖年紀小,但也是看得明白,朝中大臣皆已滿足于眼下宋遼夏三國之太平,期于茍安一時。”
“即便章卿雖對先帝遺命念茲在茲,奮不顧身,奈何也難以拗過眾意。”
李憲道:“凡事必有興作之時,陛下且靜待司空安排。”
天子點點頭道:“朕信得過司空。”
之后章越讓黃裳為江淮轉運使出面處置并招攬……明教。
黃裳作了兩手準備,一是逮捕了數名魁首。
另一面則招攬幾十名明教中層,并許以虛銜官職,全部安排入漕工司理處辦事。
這時明教滲透漕運還不深,黃裳事又辦得突然,所以一舉成功,替章越解決了一個心腹之患。
而漕工司理處日后也是大宋漕幫的原型。
其實這些對章越而言不要緊,最要緊是徹底甩掉了財政包袱。
十萬舟夫不結成幫會就對抗不了沿途的貪官污吏們,但不處于朝廷控制下又擔心他們作亂,所以做出一個折衷的選擇。
這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而黃裳又漂亮地處置了此事,得到了天子的賞識,日后成了大宋政壇上的一顆新星。
同時在青州。
宋朝也在打造水師準備大舉從海上渡海,名義上是與高麗商貿聯通,同時為了日后北伐,收復幽燕作準備。
同時與倭國的海上也有往來。
這時候的倭國正處于平安時代后期,其年號是寬治,取自‘湯以寬治民而除其虐’,眼下正是寬治二年。
在位的是堀河天皇。
九州由太宰府主持,在經歷刀伊(女真)入寇后,當地民風趨于排外。
不過這些年宋朝商船抵達博多后,與當地取得聯系,并與宋海上貿易也逐步頻繁起來。
在章越的指示下,宋朝的海商愿意主動將吹灰法提供給九州當地,讓他們日后將白銀輸入中國。
倭國已是答允。
這都是真金白銀,盡管只是初步與倭國達成了協議,白銀連個毛都沒看到,但現在汴京交易所里大宋集運的股票一漲再漲。
交引所,蘇杭織造所;皇家錢行,皇宋海運,西北郵政,秦州棉紡,京東路鐵業(軍器監下屬),建州茶局乃眼下乃大宋的八大‘國企’,預計在元祐四年分紅將超過一千五百萬貫,朝廷的股權財政收入將接近七百萬貫,現在已逐步成為大宋財政的重要財政。
此外還有汴京煤業、界身證券以及民企東南鹽行,樊樓酒業也正在籌謀之中。
到了元祐二年時,國家財政在大舉用兵的情況下,已是大為好轉,并再度轉向盈余。
若元祐三年沒有大舉用兵,戶部預計財政可盈余三百萬貫,歲入過九千萬貫。
當初為了朝廷財政的盈余所設的國企,章越的初衷是以錢行代替朝廷經營變法中的青苗法,市易法;用京東路鐵業,東南鹽行,建州茶局,代替朝廷原先的鹽鐵茶等專營。
用市場化的方式,代替變法的行政手段。
而現在國企又成了讀書人所向往的地方。當初因科舉落榜的讀書人,不得不屈身入國企為吏,哪知這些國企反倒成為了香饃饃。
正所謂富在術數,不在勞身;利在局勢,不在利耕。
科舉不第,屈身為吏,最后這些人反成了弄潮兒,不僅年俸所得超過一般的官員,甚至可以以吏員之身轉至官員,似蔡京那般從交引所而躋身開封府知府,貴為四入頭之一,日后甚至還能出任宰相。
當然不是說商業繁榮,其他便不用了。
農業稅這是這個時代的根本。
從江淮而起方田均稅法從元豐在官僚地主階層的激烈發對而中斷后,又在元祐三年得以重新推行。
這一次章越下了決心,以考成法為監督,讓官員們先從江淮而起全面清查隱匿田畝。
一時之間千頭萬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