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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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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江淮原野。

  金紅交織的稻浪翻動著。

  廣袤的田野間,朝廷的詔令如同凜冽的秋風,吹動了這片土地。

  一支支由身著素色公服的官員和各地州縣吏員組成的清田隊伍,打破了鄉野的寧靜。

  他們肩扛著丈量田畝的木規竹繩,腋下夾著記錄田畝舊狀的魚鱗圖冊,跋涉在縱橫交錯的田埂間。

  官吏們目光如鷹隼,選定區域,隨即便有衙役將長長的準繩繃得筆直。

  “啪”一聲,繩索落地輕響。

  他們手持丈桿和測繩,在廣袤的田疇間來回穿梭,細致丈量土地尺寸。

  負責記錄的胥吏則盤腿坐在臨時搭建的木案前,埋頭于攤開的冊頁,筆尖蘸滿了濃墨,雙目緊緊盯著丈量數據與舊冊的比對,凡有出入之處,毫不留情地圈注上醒目的紅色。

  遠處目光所及之處,是那些被高墻、竹林環繞的鄉紳豪強莊園。

  往日高聳的大門,今被清田的隊伍不斷叩開。

  這一次他們早得了風聲,朝廷要以雷霆手段清田,先由江淮而始。

  這些養尊處優的地主們面皮緊繃,有人急切地揮舞著不知哪個朝代的發黃“祖契”,聲稱田產界線模糊不可辨;或強作鎮定地圍住官員,引經據典地狡辯。

  然而大勢不可阻擋。

  胥吏們散去后,又如群鴉回巢后回到朝廷派來的專使面前稟告,訴苦。

  但專使面色冷峻,猛地將一面黝黑沉甸、刻著“考成嚴紀”四個大字的青銅令牌高高舉起。

  “你們也不要為難本官,此乃朝廷明文。”

  “此番清丈,關乎社稷賦稅根本,更是國朝革故鼎新之大計!爾等務須戮力同心,秉公執法!凡敢敷衍塞責、徇私舞弊者,考成簿上劣跡斑斑,必直達天聽,官路前程,盡付東流!”

  這令牌舉起后,下面的胥吏也不由咋舌。

  而曾與地方豪強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吏員,此刻也只能搖頭。

  在專使鷹隼般目光的逼視下,眾人再不敢有半分徇私之念,只能咬牙,將一本本賬冊上隱藏多年的“黑田”數字,一筆一劃,顫抖卻清晰地謄寫清楚上報。

  遠遠觀望的農戶們聚攏在田壟旁的古樹下。他們穿著襤褸的短襖,目光復雜地投注在豪門大院。

  “嘖嘖,看這陣勢,朝廷動真格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農佝僂著腰。

  一名讀書人道:“這回朝廷是鐵了心了。”

  此刻田壟間,丈量的隊伍所過之處,繩尺如刀。

  地間的塵土被無數匆匆的腳步揚起。

  一冊冊新的魚鱗圖冊被勾注清楚,眾百姓看著每一次丈桿的精準落下,每一次繩尺的筆直繃緊,以及朱砂筆的不住落點。

  在農田不遠處,有一張大傘遮蔽著秋日。

  方才威風八面的專使正向尚書省主事周行己匯報。

  周行己聽了專使的匯報后,點點頭道:“很好,汝當知道報效朝廷,首當報效于司空!”

  “只要肯用心辦事,不怕得罪人,司空定會給你前途!”

  專使聞言沉聲道:“下官明白。要不是得罪人的事,以下官的出身,這差遣憑什么落到下官頭上。”

  周行己聞言笑道:“這才是司空愿意聽到的話,也是司空要的人!”

  周行己雖釋褐不過數年,但已滿是官場上的口吻。

  “日后仕途可期。”

  而專使道:“下官辦事不為升官,只求百姓不再受豪強轉嫁田賦之苦,只要能為天下百姓的福祉盡力,致萬世太平,下官愿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周行己微微一驚仔細看去,似在辨認對方的話是不是真心。

  但見專使正色道:“下官是太學出身,乃橫渠門下,師從蕓閣先生(呂大臨)!”

  周行己當即露出欽佩之色道:“原來是橫渠門下,難怪有此風骨,失敬失敬。”

  “但你放心,司空素來有功必賞!”

  這名專使抱拳離去。

  周行己目送對方離去,感慨道:“有這等人在,何愁橫渠先生宏愿不能達成,不能致萬世之太平!”

  “治國先治吏,先有治人才有治法!”

  “這便是司空的以義治國。”

  江淮清丈田畝有條不紊地進行,而天下各路皆看著江淮一路。

  朝廷言語紛紛,章司空如今威勢了得,當初熙寧元豐三令五申推行不下去的方田均稅法,竟在江淮推行下去了,以后倘若滅了黨項,則又當如何呢。

  大雨像匹脫韁的野馬,瘋狂抽打著遼國南京幽州府縱橫交錯的街巷。

  冰冷的雨水匯聚成渾濁的細流,沿著青石板的縫隙肆意奔涌。

  遼國巡騎鐵蹄濺起的水花,粗暴地潑濺在路旁縮著脖子避雨的攤販身上。

  整座城池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唯有城西北那座高聳的天寧寺塔,頑強地屹立在重重雨幕中。塔身十三層密檐在雨水的沖刷下,輪廓漸漸模糊。

  南院樞密使衙署內。

  新任樞密使的蕭撻不也——這位接替了名將耶律斡特剌,執掌南院大權的契丹重臣——端坐上首。

  前任因北阻卜叛亂聲勢浩大,已被國主耶律洪基緊急調往北院,擢為樞密使兼西北路招討使,正領軍在漠北的漫天風雪中與磨古斯苦戰。此刻蕭撻不也面前,坐著的是遠道而來的高麗使者金吳宗。

  金吳宗恭敬遞上國書。蕭撻不也一目十行地掃過,目光銳利如鷹隼。

  “大宋在登州日夜操練水軍,舟師器械皆備,聲勢頗壯……渡海北上之意,恐非空穴來風?故懇請大遼上國速速準備!”金吳宗言道。

  蕭撻不也放下國書道:“貴使所言兵事,非同小可。本王雖忝居南院樞密之位,然抽調兵馬、在于國主親裁……非我南院此刻可擅專。”

  金吳宗欠身再道:“外臣并非僭越,實為大遼基業計!漠北阻卜之亂,雖如燎原之火,一度威脅貴國上京,但大遼根本要害,仍在南京、中京!切不可為平漠北,將南京、中京的精銳北調,致腹心之地空虛!”

  “哈!”蕭撻不也爆發出一陣笑聲,“大宋河北兵馬?本帥與他們交過手!其根本不足以與我大遼鐵騎相抗衡!”

  “何況宋、遼、夏三國盟約在先,筆墨未干,章越再強,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對方走后,蕭撻不也臉上才露出幾分沉重。他方才在金吳宗面前極力維持的云淡風輕,此刻已全然不見。

  一旁侍立的心腹將領小心翼翼地低聲道:“稟大王,昨日國主……已將云中、大同府方向的兩萬兵馬,也下令北調了……全部劃歸斡特剌樞使麾下……”

  “哦?連云中的兵也調走了?”蕭撻不也轉過身道,“這不是說……若河西黨項那頭出了變故,我大遼,竟連一支就近的、可急赴援應的偏師……都派不出了?”

  那將領道:“……是……大王。我大遼眼下能動用的力量……恐不多。”

  蕭撻不也緩緩踱回案前問道:“你……大宋那位‘諸葛王猛再世’的宰相……會不會……抓住此千載難逢的良機……出兵,直襲黨項腹地?一勞永逸地……”

  將領道:“這潑天大事……這……屬下實不敢妄加揣度。”

  蕭撻不也嘆道:“下去吧!”

  章越在書房輿圖前看著地圖,對左右道:“原來打算元祐四年秋夏之際,便出兵伐夏,沒曾想到,這次阻卜叛亂,遼國居然手忙腳亂,進退失據。”

  沈括,黃履,蘇頌,許將都坐在輿圖前。

  “是啊,遼國抽調原先鎮守云中的重兵北上,如此還有什么兵馬支援黨項!”

  許將道:“可是黨項一向恭順,這幾次接待本朝官員,對于本朝官員言語中的嘲諷竟一點都不發作,令人找不到口實。”

  章越聞言笑了,有句話是打贏不嘲諷,等于沒打贏。

  他派往黨項的大宋官員,言語和作派上就如同遼國當年至大宋一般。

  面對蠻橫無理的大宋官員,黨項居然處處忍讓,令許將他們找不到一點用兵的口實。

  章越此刻正色問道:“諸位,若現在西征幾成勝算?”

  “若遼軍兵馬不來援,可以有七成!”沈括謹慎地報出了一個數字。

  黃履道:“司空,既是七成,是時候下決斷了!”

  章越聞言沉吟不語,黃履臉上有些焦急,作為章越幾十年的朋友,知對方總是在關鍵時候缺乏魄力,顯得瞻前顧后,患得患失。

  之前兵諫之事也是這般,都要下面弟兄們架著,方勉為其難地與高太后掀了桌子。

  許將道:“之前按元祐四年秋夏之時伐夏,朝廷秘密準備,而今提前兵馬錢糧都未齊備。”

  “只因為遼軍抽走云中兵馬,會不會太冒險了一些。”

  沈括道:“即便遼軍全面介入,我西軍也未必懼于與遼夏同時一戰。”

  許將道:“未必懼于,也就是說把握并不大。”

  “舉國之戰在此一役,豈可兒戲?”

  章越于圖前凝目片刻,問道:“之前夏州守將,西南統軍仁多保忠,夏州守將嵬名濟不是與我軍有往來,還將黨項內部密告稟告,之前嵬名濟不是說有意獻夏州降伏嗎?”

  宋與黨項多年交戰,黨項眾多名將被宋軍或擒或殺或降,而仁多保忠,嵬名濟算是碩果僅存的,但他們私下也早與宋軍早有往來。

  甚至早早便暗中為宋軍提供情報。

  這樣官員和將領在黨項中不占少數。現在黨項名將凋零,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

  這船還沒有沉的時候,早早就有人想跳船或換船了。

  “恐怕沒有出兵,這些人還是下不了決心。”沈括如實言道。

  頓了頓沈括又道:“司空或可以先調動大軍錢糧!到時候打不打再說。”

  章越搖頭道:“一旦調動,遼國黨項就明白,幾十萬兵馬的動靜根本瞞不住。”

  黃履起身走到章越身后道:“司空,兵馬軍爭之事難在前面,就好比勢如破竹,劈竹最難的就是前面幾節,下面各節就隨著刀勢分開。”

  “而今下決心一戰,未必有想得那么難。”

  沈括道:“自司空提出積小勝為大勝后,陜西各路人馬以淺攻進筑之法,步步為營,今已令黨項心腹之地盡失。”

  “畢其功于一役之時就在眼前。”

  章越轉過頭來道:“是否太倉促了。”

  “我們這不是在下棋,但又是在下棋,每個棋子下面是多少的性命,多少的錢糧!”

  頓了頓章越道:“之前降伏而來的野利信義等人要善加利用,讓他們繼續寫信給相熟的黨項將領。”

  “既是聯絡,也探聽黨項之內的動向。”

  “另外派一使者至興慶府,命李秉常即刻入京朝拜!”

  黃履,沈括,許將聞言都露出了笑意。

  黃履道:“我這就去辦!”

  黃履走后,章越對二人道:“軍爭之事,最要緊是兩國從上到下的信心。正如下棋要輕,沒有把握不易下重手。”

  “兵敗之后,一戰不如一戰乃常有之事。故呂吉甫有句話與我說得極是,那就是‘兵敗言微’。那么反過來就是‘兵勝言重’。”

  “李秉常兵敗之后,無論進不進京,對他而言都一樣。但是咱們是禮儀之邦,有些話還是要講在前面!”

  沈括笑道:“如丞相所言,但凡什么事,咱們都先干了再說。”

  “往哪里走都是朝前走!”

  眾人聞言都笑了。

  黃履道:“朝廷還是要節用,皇太后要修瑤津亭,又是修兩宮宮室,這錢已是費了兩百萬貫,但昨日告知皇太后壽辰今歲要大辦,這預算還要加增一百萬貫。”

  說到這里,眾人臉上都沒了笑容。

  皇太后修完園子,還要辦大壽啊。

  章越沉吟,這時候向太后來掣肘,之前要修園子,而今辦大壽,就是怕自己多事。

  歷史上張居正對李太后也是有求必應的,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也怕落得與張居正一般。

  這顧命大臣著實不好當啊。

  許將憤慨言道:“天下還未平定,便興此奢華之舉,往往都是國家衰敗的前兆。”

  “以財力而論,現在西征確實并不寬裕,是不是請陛下轉圜。”

  章越點點頭,許將所言確實有此擔憂,天下未定朝中便有馬放南山,歌舞升平的意思。

  還有朝臣嫌自己多事,差不多就可以了,難道真要完完全全完成先帝遺愿。

  章越道:“陛下在此間也是難做。”

  “之前攻下靈州,也是太后陛下全力支持,撥下兩千萬貫之內帑。而今皇太后問朝廷用錢操辦大壽,亦無可厚非。”

  “不過稟告皇太后,明歲她四十五歲壽辰到時候必是大辦,今年先緊一緊。”

  章越送數人出門,片刻后沈括去而復返對章越道:“丞相,有一句話我在心底不吐不快。”

  “下棋者爭先,此乃滅夏最好良機,錯過此時,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了。”

  “自古大道以多歧路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還請章公立下決斷。”

  章越聞言知道,沈括引用列子典故勸誡,楊朱有只羊丟了,他沿路去找,結果看到岔路,不知羊往哪去了于是崩潰了。

  下句也是學者以多方喪生,才智之士也因權衡太多,最后喪失了幾回。

  章越想到歷史上宋朝用幾十年之功,終于將戰線推行到橫山,當時普遍預計不過二十年,便可滅夏。

  但是之后爆發了靖康之事,幾十年心血毀于一旦。

  雖說時間能解決很多問題,但恰恰不可忽視了時間也是最大的成本。眼下一直積累優勢,但拖延下去三十年后再滅了黨項也沒有意義了。

  章越握住沈括之手道:“多謝存中良言相告。”

  章越回到屋中,卻見黃履留著。

  “安中兄,有何良言?”

  黃履喝了口茶,將茶碗重重一放道:“我昨夜看晉書王敦傳,看得我是半夜睡不著覺。”

  章越聞言伸了伸手示意跟在一旁的章亙退下。

  章越道:“安中兄看出什么名堂來了?”

  黃履道:“王敦病重時,大將錢鳳問王敦后事。”

  “王敦曰:“非常之事,豈常人所能!我死之后,爾等莫若解眾放兵,歸身朝廷,保全門戶,此計之上也。”

  “退還武昌,收兵自守,貢獻不廢,亦中計也。”

  “或者及吾尚存,悉眾而下,萬一僥幸,計之下也。”

  “最后錢鳳選了下策。”

  “而今章公若滅黨項之后,選何策呢?”

  章越看向黃履罵道:“我豈是王敦之輩。”

  “可一旦滅了黨項,這三條路便由不得公不選了。”

  章越聞言心知,王敦當時是進一步就能當皇帝的地步,其說得上策就是其黨羽全部交出兵權,保全門戶。

  中策就是擁兵自保,與朝廷分庭抗爭。

  下策就是最后一搏,起身作亂。

  黃履言下之意,一旦你滅了黨項后,就達到了王敦當時權勢的地位,你章越要怎么選?

  當然王敦的部下錢鳳最后說了一句‘公之下計,乃上策也。’

  他們選了王敦的下策。

  而王敦當時已沒有辦法,控制黨羽。

  而章越就算退位了,也有其政治資產或其繼承的政治資產在。

  這與古惑仔差不多,下面的兄弟要吃飯。

  章越對黃履道:“安中,古往今來權位再高也就那么回事。”

  “帝王將相之煩惱,較之常人一樣不少。”

  “知足矣了。日后你我兄弟二人泛舟垂綸不好嗎?”

  黃履嗤笑道:“你章三郎倒是看得開,怕是下面有人要為錢鳳。”

  章越聞言默然片刻,岔開話題道:“眼下一切以大事為繩,如今皇太后,呂晦叔都再三反對用兵之事。”

  “若是提前西征,需呂晦叔先出外方可!這般皇太后在外廷沒有宰相支持,便是反對也是無用。”

  黃履道:“呂晦叔是君子,還是你姻親,然擋了你的路也不得不出外。”

  章越笑著搖了搖頭:“為報先帝知遇之恩,臨終之托付矣!”

  黃履笑著搖頭道:“你還是士為知己者死那一套。”

  “什么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身后名。可笑,可笑。”

  黃沙拍打著窗欞,李秉常枯坐案前,宋朝敕令攤在眼前。

  “入汴覲見”。

  敕令上措辭極為嚴厲。

  李秉常閉眼,幾年前靈州陷落時,宋軍已隔河窺伺興慶府。

  定難三州割讓,如抽去了黨項主戰派的脊骨。

  而今歸附宋朝的拔思巴部的草原兵馬,更在克夷門外對陪都定州虎視眈眈。

  大門洞開,沙塵卷入。

  國相李清須發沾塵諫言。

  “陛下!所謂汴京萬邦來朝是假,這請君入甕方是真!遼使蕭禧尚且懼怕宋朝威勢,高麗使臣也是唯唯諾諾——您若去,便是黨項末主啊!”

  話音未落,老臣嵬名濟拄杖搶進,身后一群大臣拜倒:“宋人陽謀狠毒!若是抗命,怕有說辭,可陛下入汴等同于自解甲胄!黨項立國百年……”

  “百年基業?”一聲冷笑截斷,大將仁多保忠刀鞘重重頓地:“靈州淪喪時,諸位誰有退敵良策?現在拔思巴部倒戈宋廷,克夷門朝不保夕——此刻抗命?”

  “仁多將軍是要陛下做階下囚嗎?”李清怒目相視。

  “我要得是黨項存續!”仁多保忠道,“遼國自顧不暇,阻卜叛亂牽制其精銳;從邸報上看,宋廷正行方田均稅法、清丈江淮田畝,未必真能放手北顧,此時激怒章越,大軍旬日可至!臣請陛下暫入汴京周旋,否則遭至兵禍,悔之晚矣。”

  李秉常撫過敕令上冰冷的璽印。

  “我等如此屈辱,尚換不回宋廷對我等信任,意欲置之死地。”

  “與其受辱,倒不如索性與宋朝拼了!”

  “我等破釜沉舟,死中求活,倒不怕與宋軍一戰!”

  不少年輕的大臣紛紛道。

  “拼了?”

  李清看向大臣們,如今雙鬢斑白的他,當年他也是這般熱血上涌的一人。

  何況他是漢人所以在黨項人中更需要這般證明自己。

  但他眼下清晰地清楚,所謂決戰派與投降派其實是同一回事,不過是一墻之隔罷了。因為他們都在與宋朝拉鋸對峙之中,已是沉不住氣,逐漸失去耐心了,甚至產生了絕望。

  圖個一了百了。

  一旦底牌揭開,他們清楚地知道打不贏了,立即轉為歇斯底里。

  因為他們忍不住受不了,宋朝這樣日拱一卒,步步緊逼的手段,所以才打算孤注一擲。

  反觀宋軍從今日攻一城,明日下一州中,早已錘煉對戰爭必勝的信心,并且大量兵卒和將領得到了鍛煉,與當年李元昊大量精銳被殲滅的宋軍不可同日而語。而他們則是漫長枯燥的等待和毫無任何結果的反饋。

  身為宰相的李清出班言道:“陛下,宋廷之中,章公以諸葛武侯自命,以伐我大白高國之事而壓制朝內異論。”

  “然我大白高國一去,亦有何用武之地?”

  “只怕諸葛武侯不成,唯有成曹孟德。若不成曹孟德,以他近來清田攬權之手段,怕是有人饒不了他。”

  李秉常道:“這不是漢人所言的養寇自重?”

  李清道:“可以遣使說明利害,陛下決不可入朝,但在面上再推讓少許。”

  眾臣聽說后,皆搖頭認為李清之論不靠譜。

  又爭議了一番后,決定對宋朝答復,國主李秉常正在生病,等病好之后再赴京。

  另一面與宋朝交界之處修筑城壘,并抓緊備戰。

  李清離去后渾然沒有注意皇嗣李祚明的神情。

  李清頹然返回了府上。

  即便是黨項國相,李清的居所依舊簡陋,這與黨項熱于享受的國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喚曼娘來!”

  片刻后一名清麗的女子來到居室中央。

  “跳一支舞來!”

  對方答允一聲,當即舞起。

  言罷李清便自斟自飲起來,一盞酒別無其他下酒菜。

  這曼娘之前攻宋所擄來的歌姬,這也的漢人之前有擄來十幾萬,但黨項請降后,被宋朝要回去了絕大多數。

  唯有似曼娘這樣有一技之長的被黨項扣下,沒有歸還大宋。

  李清一面看著曼娘歌舞,一面忽然淚下。

  曼娘忙停下舞蹈,李清拭淚問道:“曼娘,你要回去了,你高興嗎?”

  曼娘驚問道:“奴家不知丞相的意思。丞相為何哭泣呢?”

  李清泣笑道:“因為怕!”

  “怕什么?”

  “怕亡國,但亡的不是你們宋朝,而是我大白高國。大白高國時日無多了。”

  “你這般就可以回去。歡喜是不歡喜。”

  曼娘逢場作戲多年,知道如何化解對方心思。

  她當即起身走到對方身旁端起酒壺,給李清斟了一杯酒道:“奴家有何歡喜?丞相不也是漢人嗎?”

  李清聞言一怔,隨即苦笑搖頭道:“不錯,我也是漢人,但我不同。”

  “這些年我獻了太多毒策,宋廷饒不了我的。”

  李清一杯酒飲下肚后,又啞著聲道:“不是我喜歡這般手段,我只是怕!”

  “你在以色悅人,我何嘗不是如此。”

  “大白高國要亡了!”

  說到這里,李清掩面而泣。

  綏州。

  黨項的定難五州之一。

  如今綏州的州城綏德城。

  這座州城是熙寧二年時,黨項大將嵬名山嵬夷山二人獻城給大宋。

  當時種諤在天子的越級指揮下,先斬后奏取得了綏德城,得到了這一要害位置,但因此與西夏開釁。

  朝中司馬光等人也極力反對,宋朝這樣行為,認為此會招來更大的兵災。

  之后幾十年綏德城一直作為宋與黨項對峙的前線。

  而黨項失去綏德城后,綏州與宋朝共有。

  到了元祐二年,黨項降伏正式割讓了綏州,這才讓宋朝擁有了綏州全境。

  不過綏州的治所仍在綏德城。

  現在身在綏德城內的鄜延路經略使種師道,正在看著兵馬操練。

  上萬名鄜延路第三軍的兵馬正在校場上緊張操練。

  現在徐禧被調回中樞為兵部侍郎,由種師道出任鄜延路經略使,彭孫出任涇原路經略使,王贍出任環慶路經略使,苗履出任秦鳳路經略使。

  加上熙河路制置使王厚。

  章越一改過去文臣出任經略使的傳統,全部由武將出任。

  只有每一路的經略副使由文臣出任。

  但見校場中,煙塵滾滾。

  上萬將士渾然一體,擺開各種戰陣。

  門戶森嚴,作為拐子馬的騎兵左右沖突,但顯殺氣騰騰!

  看過操練后,種師道滿意對左右道:“常言道,官家子弟靠不住,打仗還得莊稼戶。”

  “這話一點不錯。”

  眾將皆道:“如節帥所言,咱們西軍兵馬就是比京中禁軍強健。”

  鄜延路第三主將副將劉法出首稟道:“咱們鄜延路兵馬都是自募的,與禁軍自是不同。”

  “所以日后滅黨項,還是要靠咱們西軍的兵馬。不需從外頭調兵。”

  第三將主將米赟見劉法躍已稟告,不滿之色溢于面上。

  “征討黨項是朝廷的主張,你只管練兵就是。”

  種師道二人爭執看在眼底笑道:“二位都是材武之士,米將軍善統兵,劉將軍善練兵,西軍眾所周知。”

  種師道笑著對劉法道:“聽說你年少從文屢試不第,讀書讀黃巢時曾言,大丈夫功業當效如此,不能考入長安,便打入長安。”

  劉法道:“回稟節帥,末將年少輕狂。”

  種師道道:“本帥今日在此道出,便是公之于眾,既往不咎的意思。”

  “為將者當有狂傲之氣,但言語也要謹慎,莫因此遭了差池,一生功業毀于此處。”

  卻見劉法道:“末將不怕,只是一心為要為朝廷建立功勛。”

  “日后西征,末將請為先鋒!”

  米赟再度忍不住斥道:“大言不慚,不怕在節帥面前閃了舌頭。”

  種師道一笑,米赟與劉法二人不和是公然之事。

  但他看得出劉法能征慣戰,以后定是西軍首屈一指的大將。

  不過他對將領內部勾心斗角不作裁斷,軍隊是個比官場還講山頭和資歷的地方。

  現在西軍每一指揮效仿輔軍,設一名副都指揮,專由太學生或武舉出身的官員擔任。

  此舉也是朝廷打破山頭的嘗試。

  劉法被米赟訓斥后辯道:“我西軍將士日夜操練,只等朝廷一聲令下,即行伐夏之舉。”

  “不知朝廷何時賜我出兵取此名留青史之功。”

  看著眾將求戰心切,種師道笑道:“出師要講師出有名,也要個名正言順的說法!”

  “朝廷早有大志,諸位且耐心等待。”

  當夜種師道擺宴。

  章越為經略使時治軍極嚴,為宰相后更是叮囑,有國有家之興,皆由克勤克儉所致。其衰也,則反是。

  種師道為帥后一律禁止過去軍中大宴小宴,無日不宴,似綏德城這般邊城不許將領們飲酒,軍中風氣一度改觀。

  而程頤程顥的理學在太學中講‘存天理,滅人欲’,所以從官場至軍中都有等清苦砥礪的風氣。

  所以種師道部下與禁軍中賭博招嫖吃喝風氣完全不同,往往一個軍隊的風氣與主將有極大關系。往來是主將興于此,而下面也逢迎于此。

  將領們不學這些,便進不了圈子。

  種師道能與將領們同甘共苦那等,宴上菜肴不過三味,眾將吃完便各自回營,次日還要早起操練兵馬。

  宴后種師道忽收到從興慶府的一封密信。

  種師道繼承了其祖父種世衡對黨項用間的傳統。

  如果說當年用間讓李元昊計殺野利剛浪棱、野利遇乞就是種世衡的手段,那么種師道用間更加隱蔽,同時他對黨項內部官員策反力度更大。

  而這一次向宋朝表示歸附之心的不是別人,正是宋朝讓李秉常立下的皇嗣李祚明。

  原來李祚明自被宋朝立為黨項的皇嗣后,一直遭到李秉常的猜忌。

  李祚明本是沒有野心的人,但是宋朝不時賞賜和加官。

  這些年他手下也有一幫人的靠攏,但這些手下被李秉常陸續除掉。

  于是李祚明積壓的怒氣終于爆發,通過身邊一直聯絡的宋軍線人,給種師道寫了一封信。

  言李秉常全無入京之意,反是抓緊備戰。

  他愿意率家人部下秘密歸降大宋,請大宋立他為黨項之主。

  種師道見此一笑,這不是巧了嗎?

  大宋正缺一個攻打黨項的口實,這李祚明就送上門來了。

  不過李祚明說時機稍縱即逝,他要種師道半個月內答復。

  他可趁著辦事的間隙逃出,否則時日一拖延,怕是不行了。

  種師道當即召集文武官員商議。

  就如同當年嵬名山兄弟叛變黨項歸附大宋一般,在場文武官員也分作兩派爭吵。

  “糊涂!當年嵬名山獻綏德城,朝廷斡旋數月不得平息。如今李祚明乃黨項皇嗣,若公然叛逃至我綏德城,李秉常豈能不傾國來攻?屆時遼國也有口實南下,三國戰端一開,漕運未靖、方田未畢,能打幾日仗?“

  “轉運使莫不是被遼人嚇破了膽!沒見拔思巴部封瀚海都督時,遼使蕭禧連屁都不敢放?如今磨古斯叛軍已圍上京,耶律洪基連皮室軍都調去漠北了——這正是天賜良機!“

  “都監可記得蔡相血書?連呂司空都主張先剿匪再西征。這些我等都明白,但眼下漕運未平,青州水師未成,貿然接納李祚明,章公平定黨項的全盤謀劃必亂!依我倒不如將李祚明打算秘逃之事告知李秉常,讓黨項內部自亂。“

  “迂腐!一個叛逃的李祚明抵得上十個死了的李祚明。遼國云州兵馬既已北調,此時不取更待何時?”

  “蘇子瞻外放前曾言'國雖大,好戰必亡'!章相公既要重啟方田均稅法,又要應對漕運明教,哪來余力?不如待遼國上京陷落再“

  種師道不住地把玩著刀柄,這是其叔種諤所贈的。當初種諤大軍渡瀚海伐夏臨行前,對方似早有預感一般,命人將此貼身寶刀贈給種師道。

  種諤書信交待種師道‘要心懷平四方賊寇之志,勿要墜了種家保家衛國的名聲’。最后宋軍伐夏大敗,數萬將士尸骨埋于瀚海的黃沙之下,種諤也沒于此役中。

  而今日之議如其叔種諤當年取綏德城般,皆是冒險之舉。

  往日種師道之意都是持重,而今他卻起身言道:“昔日魯昭公棄國走齊,借齊國力量收服故土,我們接納李祚明未必要立即與黨項開戰,可以先讓他以黨項降人為主先組建一個……班底。作為取代之用。”

  “這一切事由我決斷!出了差池我來擔當。”

  種師道最后拍板。

  眾將見種師道一副先斬后奏的模樣,當即也沒了言語。

  文官們本就不是深切反對種師道這等冒險之舉,不過怕擔上責任日后朝廷追究故才反對一番。至于將領們更不用說了,收服漢唐故土的壯志豪情,早已蓄勢待發打算西征。

  種師道當即給李祚明去信,言李秉常稱病不愿進京,已完全喪失作為大宋臣屬國的誠意,那么由他李祚明代替李秉常赴京也是一般。

  同時大宋也更愿意迎立一位更忠誠于大宋的黨項國主。

  同時愿意在對方出逃興慶府之事上予以配合,無論李祚明愿意從靜州至靈州,還是通過順州(已交割歸黨項)至鳴沙,他都可以派兵策應。

  同時派出一名可靠官員入興慶府與李祚明談判。

  興慶府李祚明的太子府內。

  李祚明看著宋使,也是由于陷入猶豫。

  “我若率眾歸降大宋,以后是何身份?”

  宋使沉默。

  李祚明問道:“我是否還是大宋的西平王?”

  宋使道:“王制不能存,為一節度使則可。”

  頓了頓宋使又道:“阿里骨也已上表自削王號。”

  “萬萬不可,如此我絕不愿東歸大宋。”

  宋使道:“我家經略相公都是有言在先,絕不欺瞞。”

  “所謂將丑話說在前面,以后一旦興慶府城破,甚至不用等到興慶府城破之時,大王斷然會后悔今日的決定。”

  李祚明面色煞白,又問道:“若興慶府破后,我大白高國的百姓將何去何從?”

  宋使沉默不答。

  “我商議商議。”

  宋使道:“我提醒足下一句,接應的兵馬就在州界之上,久了怕是有人生疑。”

  李祚明神色一僵入內與二三心腹長談。

  心腹也是分作兩邊議論。

  “宋人狼子野心,決不可信,就算入京之后怕是長作寓公,不得出入。日后回國更是無望。”

  “可是在此下去,也是坐以待斃。”

  “當初宋人要大王為皇嗣,本就是包藏禍心之舉。”

  “大王一旦逃宋,置列祖列宗于何地?”

  “不要忘了,遼相耶律乙辛叛遼,最后也讓大宋賣給了契丹人。”

  李祚明聞言臉色蒼白。

  另一名漢人謀士道:“大王,我們大白高國有內斗,大宋焉沒有內斗。”

  “大宋于我主和主戰斷然兩派。”

  “這次邀請我們的是宋軍名將種師道,此人是宋相章越的心腹,以派系而論,投了他就是投了章相。”

  幾人還要爭執。

  李祚明聽了則道:“孤意已決,后日趁著祭祀之機便奔順州。”

  元祐三年六月夏雨。

  檐間雨打得很密,雨聲隔著窗戶投入章府內。

  “丞相,正所謂有狠不欺鄰,有威不壓家,面不露色萬人畏。今大宋強,黨項弱,實不用再用兵。”

  “啟稟丞相,秦之用兵,可謂極矣,蒙恬斥境,可謂遠矣。今踰蒙恬之塞,立郡縣寇虜之地,地彌遠而民滋勞…要以秦為鑒啊。”

  “丞相,黨項已是獻了降表,如今恭順至極,不敢派一兵一卒犯我汴京,陜西百姓與其相安無事已久,豈不知過猶不及……”

  聽聞李祚明從黨項叛逃的消息,朝中主和一派的范純仁,范祖禹等官員紛紛至章越面前陳詞。

  “宋夏遼三國盟約墨跡未干,此時收容叛降,如同背棄盟約,不說黨項,日后契丹問罪起來……后果不堪設想。”

  “這李祚明叛宋實如燙手之山芋,依下官愚見,不如送還回去。”

  章越聽了眾官員議論心道,豈不知咱們的原則就是沒有原則,一切都可以以靈活為主,

  章越沒說話,一旁章丞正色道:“諸位難道不知非我等收容,而是李祚明主動從興慶府叛逃。”

  “我們可沒有派人將之強行擄劫而來。”

  章丞又道:“再說李詐明西來,言明李秉常并無病在身,拒不奉詔上京,反意已明,更何談師出無名!”

  侍講范祖禹道:“丞相,黨項雖連敗,但國內仍有幾支硬軍,不可小覷,斷然不可興師西征!”

  吏部侍郎范百祿道:“丞相,此乃多事之秋,黨項不過其一罷了。南方的清田更有可為。”

  “切莫為下面急功近利之徒所鼓動。”

  幾位官員言語急切,有時又是哀求,仿佛不照著他們意思事就辦不成吧。

  甚至御史知雜事范純仁都疾言厲色地道:“大丞相,自古以來好戰必亡。獎勵軍功,開疆擴土。君以此興,必以此亡!”

  一直忍著氣不說話的章亙,則出面道:“范公此言差矣,北伐幽燕,收服漢唐故土此乃先帝遺詔,豈是我等好戰之意?”

  “丞相自受命以來,夙夜憂嘆,恐托付之不效。”

  “爾等這般說,至丞相于何地?”

  范純仁以下皆是面露慚愧之色。

  章越對眾人道:“伐夏西征之事,本相已稟明陛下,籌謀三年,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今李詐明降宋,盡告我黨項虛實。黨項國內早已人心惶惶。此番還有了出兵的名分大義,千古良機正在此時。”

  “諸位先回去歇息。”

  范純仁幾名官員只能稱是退下。

  范祖禹忽問道:“聽說丞相此番欲親自督軍西征,不知真假?”

  章越反問:“淳甫,你從何處聽來?”

  范祖禹道:“啟稟丞相,就算伐夏遣一大將即可,丞相萬金之軀豈可輕離。”

  說完數人告退。

  章亙見此一幕道:“方走了一個呂公著,又來了三范!”

  “這范純仁身為范文正公之子,為何在西征之事如此頻頻反對。”

  “爹爹,何不早些將這些人都掃去朝堂去!”

  章越聞章亙之言沒言語,章丞則道:“二哥,本朝祖制就是異論相攪。”

  “再說了爹爹常道,朝政之事必要出于公論,而非一意以權威壓人!就算全部清除異論,下面人不敢說話,便事事都是對了嗎?”

  章越見二子要相論道:“不必說了,外面沒吵來,自家人先吵在一處。”

  章亙聽后則沒理會章越之言,繼續與章丞爭論起來,章越以手扶額,再大的官在家都不是官,這話他算是深有體會。

  元佑三年七月。

  武英殿上武英殿內金磚墁地。

  百官侯立。

  年僅十四歲的天子趙煦端坐御座,琉冕之后的目光卻已顯露出超越年齡的沉穩。垂簾后的向太后微微前傾身形。

  丹墀之下,百官分班而立。左相章越手持象牙笏板立于御階最前端,紫袍金帶襯得身形如青松挺立。

  自呂公著出知永興軍、馮京外放揚州后,右相之位虛懸月余——文彥博又是稱病不朝的。

  而曾布、韓忠彥等窺伺相位者,此刻皆屏息凝神望著章越的背影。

  眼下丹墀之下,章越一人獨立排眾而出,已無人能與他相抗衡。

  當值太監二人合力展開三丈余長的西北輿圖時,陳舊絹帛與新綴白麻的接縫處針腳密密麻麻。

  這幅神宗朝舊圖被橫向延展了五尺,新標注的河西走廊諸州用朱砂勾勒,拔思巴部與汪古部的疆域。

  眾臣都看得出,這幅圖是先帝掛在武英殿上的舊圖。

  現在舊圖已不夠用,原先三人高的地圖,從左到右又釘上了新帛。

  “陛下!“章越道,“先帝臨終執臣手曰:'收復漢唐故土,盡在卿矣!'此語猶在耳畔。今遼主困于漠北,黨項內部分崩——“

  “此乃天賜良機!“

  他手持牙笏,深深一拜,聲音沉毅而堅定:

  “臣請陛下授臣伐夏大權!”

  此言一出,殿內群臣頓時嘩然,低議之聲四起。朝廷要征討黨項,雖早有風聲,然眾臣未料章越竟要親自掛帥。

  范祖禹盯著章越背影許久,終長嘆一聲。

  天子端坐御座目光深沉,似早有預料地道:“卿乃國之柱石,縱有伐偽夏之事,遣一大將即可,豈需親征?”

  稍頓,天子語氣微沉,又道:“朕不可一日離開司空。”

  章越再拜道。

  “陛下,西征非比尋常,此乃傾國之戰!先帝二十年嘔心瀝血,天下臣民翹首以待,四方萬邦皆在觀望。此戰需有臣總攬全局,統籌陜西河東各路逾五十萬兵馬,方能確保萬全!”

  他目光灼灼,字字鏗鏘:

  “軍國重事,臣不敢假手他人!今四方已定,國內漸安,清田漕運之事亦在穩步推行。臣愿效諸葛武侯,如《出師表》所言——‘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一雪太宗仁宗之恨,復我漢唐之故疆,使我大宋煌煌天威布于四海!’”

  言至此處,上首天子與眾臣已為深深動容。

  章越伏身叩拜道:

  “愿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若不效,則治臣之罪!”

  殿內驟然寂靜。

  范純仁、范祖禹、范百祿等本欲出言反對者,此刻皆默然。章越此舉,分明是將自己的政治生命盡數押上,不容半分退路。

  然而這又是傾國之戰啊!

  賭上大宋國運之役。

  天子沉吟片刻,側首請示垂簾后的向太后,最終頷首道:

  “章卿為國如此,朕心甚慰。”

  他緩緩起身,聲音莊重:

  “收復漢唐故土,再造太平盛世,此乃社稷之重!朕——允之!”

  隨即,天子朗聲宣詔:

  “授章越西北招討使,總督陜西各路、河東路兵馬,擇日興師討伐偽夏!”

  ps:下一更在下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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