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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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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再度見到呂惠卿,心底百感交集。

  他向呂惠卿解釋道:“吉甫,之前彈劾的事情,我確實事先不知情。”

  呂惠卿聞言頗為感動道:“得丞相此語。呂某銘感五內。”

  頓了頓呂惠卿道:“傾軋之事自古有之,當初我在荊公下面辦事,很多事也得替荊公操持在前頭,也是不得已為之。”

  章越聞言一笑心道,你辦得這些傾軋事不知是王安石在位時,還是不在位時。

  二人到了客廳入座,呂惠卿見章越如今起居八座,威勢竟還在第一次拜相時之上,心底難免不是滋味。

  章越設宴款待呂惠卿。

  今日十七娘知呂惠卿要來,特意讓廚子顯了手段,各色菜肴琳瑯滿目地奉上,看到章越今日風光,更令他感覺陣陣不適。

  章越看在眼底,呂惠卿這人倒喜怒形于色。

  呂惠卿旋即克制住心底的情感,笑著道:“丞相,還記得當初在歐陽公府上初見之時……”

  呂惠卿主動找敘了一番舊。

  呂惠卿這一套,章越早對這些免疫了,一面給呂惠卿布菜,一面道:“吉甫,還記得那首歌謠嗎?”

  “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

  呂惠卿聽了章越所言,這是漢時百越民謠,在閩中很是盛行。當初章越呂惠卿二人定交時,曾閑聊過此歌。

  一來是敘一敘鄉情,二來是希望二人富貴貧賤莫忘。

  有朝一日,你呂惠卿坐車,我戴斗笠,你會下車與我招呼嗎?但有朝一日,你挑著擔,我騎著高頭大馬,我定會下馬與你問候的。

  章越言下,你我乃貧賤之交,我怎會忘了。

  呂惠卿意動,章越真始終記得二人交往。

  旋即章越嘆道:“吉甫,但是過去之事,今日再講如同朝花夕拾,此時此刻對你我而言,已沒有太多意思。”

  “人生就如一場大戲一幕又一幕,切莫太當真。還記得剛為宰相時,心底放不下事,輾轉反側,生怕辜負了先帝的托付之重,識人之明,最后壞了國家和社稷。”

  “而今宰國多年,方才好了一些。”

  章越說到這里,再留意呂惠卿的神情,見他臉上又露出老大不是滋味的神情。

  章越不由默然。

  這一次呂惠卿則放下筷子,忍不住道:“先帝托孤之時,眾大臣皆在,譬如持正,子厚等,昔日先帝讓陛下侍宴時,我等也是見證。”

  “這些年我雖在河東,但陛下托付一日不敢忘記。”

  “天下事既在司空,也在我等。”

  章越心道,呂惠卿這人果真還在為先帝臨終時,將國事托付給自己而不是他耿耿于懷,忍不住與自己爭論這些。

  呂惠卿看不明白了嗎?

  韓忠彥,蔡京之所以要彈劾呂惠卿,正是因為呂惠卿與章越在此事上爭執。

  呂惠卿旋即道:“先帝廟號神宗二字雖是美謚。”

  “以謚法而論,民無能名曰神,一民無為曰神,安仁立政曰神,物妙無方曰神,圣不可知曰神,陰陽不測曰神。”

  “此乃美謚之極,但民無能名,也被人認為是臣民根本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此有惡謚之嫌,非足以贊之陛下中興之主的地位。”

  章越道:“先帝廟號之事,是我回朝前眾宰輔已議定。我以為雖非極謚,但亦無你吉甫從中揣測此惡意。”

  神宗這只能說并非是極謚,并不是譏諷之意。

  如果真是有譏諷的意思,人家兒子還在帝位,不怕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但言語里呂惠卿大有先帝將天下托付你,你怎在此事上不盡心不盡力的意思。

  章越問道:“依吉甫之見,當是何廟號?”

  呂惠卿道:“當得一個祖字。”

  章越心道,祖這廟號也過分了,一般是開國之君或中興之君才可。

  章越道:“吉甫,先帝在世多次推辭尊號,若他在世絕不愿后人如此稱之。”

  “若先帝功業真有宏大,由青史論之不好嗎?”

  “依你之意執意加之,反使先帝一世英名受損。”

  章越言下之意,你呂惠卿極力推崇先帝,要給先帝加祖這個廟號,難道真是一心為了先帝嗎?

  先帝也不喜歡下面的官員赤裸裸地吹捧自己。事情就是這般,過猶不及。

  章越再次對呂惠卿誠懇道:“吉甫說了那么多,倒不如真正地將先帝未競之功業辦妥,才是你我的大事。”

  “比起議什么謚號,如此你我才有顏面與先帝九泉之下相見。”

  呂惠卿聽到章越最后這一句話,神情有些激動,眼眶微紅。

  呂惠卿道:“但是丞相對舊黨太過寬容,似司馬君實這般怎可給予如此美謚,還有呂晦叔之流為何不全部清除出朝堂去?”

  “日后這些人會欺負到你頭上的,日后卷土重來,重演元豐之事。”

  章越心道,呂惠卿你黨同伐異這一套還沒玩完啊。

  事實上下面如此鼓吹的人確實不少。章越將司馬光下朔黨一派劉摯等盡數貶官后,就沒有再動手,反而尊崇起司馬光來。

  這令之前對司馬光咬牙切齒的新黨非常不滿,清算得不夠徹底。

  章越道:“吉甫啊,差不多了,朝廷傾軋是沒個頭的。”

  “你就算將嘉祐舊臣都清除出朝堂了,但怕日后熙寧元豐之中,必又分作兩派,相互排擠。矛盾之后還有矛盾,斗爭之后還有斗爭,天下永遠沒有一勞永逸解決問題的辦法。”

  “再說我未必沒有雷霆手段。”

  呂惠卿心底一凜,確實,高太后的心腹梁惟簡死得不明不白,說是回宮半道上被匪徒劫殺。汴京內城,天子腳下居然還有劫匪,這不是很荒謬的事嗎?

  呂惠卿苦笑道:“呂某已過六旬時日已是不多,只是念在與丞相相交多年,進良言數句。并沒有其他想法。”

  章越看著垂垂老矣,已是六旬老者呂惠卿,似乎對方已很難對自己構成威脅了。

  呂惠卿也是表達他現在的狀態。

  之前韓忠彥,蘇轍他們授意人彈劾或在公文政令上為難呂惠卿時。章越并沒有說話,自己故作不知,甚至心底隱隱叫好。

  但此刻隨著事態發生,眼見不少在野蟄伏舊黨亦紛紛而起,批評指責呂惠卿時,章越就有些回過意來了。

  似乎局勢在向并非自己意愿的方向發展。

  章越現在要平衡新黨和舊黨的關系,不是讓你哪一邊一方獨大的。

  黨同伐異永遠沒有盡頭,彌補裂縫,消弭爭端方是。

  章越倚重呂惠卿還有一個考量,熙河路的十余萬兵馬,還有陜西四路(秦鳳、環慶、涇原、鄜延)的近三十萬西軍,都是章越的心腹,如果河東路的呂惠卿走了,換了其他人。

  此舉極度遭忌,到時候怕是家里狗長角這樣的故事都要在京里流傳了,章越不會干這樣的蠢事。

  當然最最要緊是呂惠卿此人,真有不世之才干,政治經濟軍事無一不通。一人操持河東這些年,東據黨項,西御契丹。

  因此章越才召呂惠卿進京長談。

  章越放下筷子,示意左右將席面撤下,換上香茗。

  等人走后,章越喝了口茶后道:“吉甫,你也是從嘉祐治平起的老臣了,你可上疏將熙寧元豐舊事與陛下剖析,其功過不妨細談。。”

  呂惠卿明白,章越這是讓他向天子檢討熙寧元豐之功過了。

  章越又道:“我知道吉甫鄧文約(鄧綰)與你有舊,你說說他。”

  呂惠卿道:“鄧文約左右搖擺,之前荊公罷相后依附于我,后荊公復相,正是鄧文約彈劾我華亭置田之事,置我出知陳州。”

  章越續道:“鄧文約如今知鄧州,你可有他的罪狀?”

  呂惠卿目光一凜,章越這手似曾相識,之前章越要自己對付章惇,他沒答允。

  如今要他對付鄧綰,這鄧綰正好與他有仇。章越與鄧綰更是不睦。

  雖說章越讓自己干這等勾當不是第一次了,但呂惠卿沒有答允而是道了句:“蔡持正,鄧文約去了后,難道丞相打算重用舊黨來平黨項滅遼嗎?””

  章越道:“我打算補呂望之(呂嘉問)進京出任工部尚書。”

  呂惠卿聽了立即搖頭道:“呂望之此人執法太苛暴。”

  章越聽呂惠卿這么說當場就樂了,你這是五十步笑百步么?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是‘執中’之人。

  章越則道:“當年荊公曾言,呂望之執法不避左右近習,這是我看重他的地方。”

  呂惠卿頓了頓問道:“丞相,持正身后辦得如何?”

  章越道:“如今一切從簡,但滅了黨項,收服幽燕后,朝廷必會厚厚補償于他。”

  呂惠卿露出欣然之色,他借著言蔡確實際在言自己。

  呂惠卿覺得心頭一塊巨石落了地。

  他起身道:“下官就知道丞相不會輕易放棄此大事,辜負先帝之志。”

  “如此說來與遼夏議和也是障眼法吧!”

  章越微微一笑道:“此事吉甫莫要與外人道哉!”

  呂惠卿微微要笑道:“人終究是要死的,尋常百姓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如此。”

  “但古今而往浩浩蕩蕩,功業是永垂不朽的,青史留名,萬世都在頌揚你的功業,此生足矣!”

  頓了頓呂惠卿又道:“古話‘兵敗言微’,黨項以軍功起家,如今一敗再敗,其酋威信大減,實當取之時了。”

  章越笑道:“本相省得。”

  說完呂惠卿起身告辭。

  臨別之際,章越送呂惠卿出府。

  呂惠卿道:“聽聞丞相惜筆墨如金,贈一副字給我,也好傳之子孫。”

  章越心知呂惠卿向自己索要墨寶,這也是一張護身符。

  章越不置可否而是道:“持正走了,如今我只有吉甫你這位故人了,好自保重。”

  說完章越目送呂惠卿上了馬車離去。

  數日后呂惠卿面見天子,論熙寧時執政舊事,自承當初在手實法等事上辦得頗為激進,這件事上辦得不妥。

  天子寬慰了呂惠卿一番,仍留任其河東路經略使一職。

  呂惠卿返回河東數日后。

  得了呂惠卿提供的罪狀后,朱光庭上疏彈劾鄧綰,鄧綰則再貶,并剝去待制之職。

  隨即章越贈了呂惠卿一副字,命人送至太原。

  上書‘成事不說,遂事不諫’。

  落款上寫著‘章越贈吾兄吉甫’。

  數日后呂嘉問回朝出任工部尚書。

  呂嘉問與呂公著有隙。當初叛出呂家門墻投靠王安石,被呂公著列為‘家賊’。

  章越其實知道此事另有隱情,世家之事不可將雞蛋放一個籃子。他章家不也是如此。

  讓呂嘉問回朝既是對付呂公著,同時也是留一個底線。

  沒錯,呂公著是君子,還是章越姻親,如今卻是章越政敵。

  但朝堂上斗爭這事從不管你是不是君子小人,到底是不是姻親。

  元祐三年的省試取進士六百零八人。

  這是宋朝開科舉后取士最多的一年。

  經過太學的‘以義取士’后的元祐新臣,逐步進行官場換血,將‘嘉祐熙寧元豐’舊臣全部換上新鮮血液。

  章越本打算將權知貢舉之職授予蘇軾。他看重蘇軾,希望他能如嘉祐二年榜時歐陽修知貢舉那般,也選出一科千年一遇的人才。

  但蘇軾則一直反對從熙寧一直以來的經義取士,而是堅持以文章詩詞取士。

  章越知道蘇軾始終反感‘經義取士’之物,認為王安石搞出這一套來簡直是禍國殃民。蘇軾當年就對章越說過,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其實源出于王氏。

  王氏之文未必不善,而患在好使人同己。

  蘇軾的話永遠是那么一針見血,章越感覺好像唐宋八大家后,文學水平確實下降了一個檔次。這方面似乎明清以程朱理學取士的八股文,要背不少的鍋。

  蘇軾堅決向章越反對,并表示若不改作文章取士,他便不出任這一次的知貢舉。

  蘇軾認為章越會如以往那般向他妥協。

  哪知這一次章越見說服不了蘇軾便作罷,決定另選他人。

  另一時空歷史上這一次科舉,蘇軾處境卻很為難。雖說如蘇軾之意以文章取士,但因舊黨內部傾軋,朔黨和洛黨一直攻訐蘇軾,所以蘇軾連自己的得意門生李廌也不敢錄取。

  最后導致了李廌一生沒有為官。

  蘇軾既是推辭,而蘇轍,程顥則分別兼著禮部尚書和太學祭酒的職務,無法主持科舉。

  所以章越決定用蔡卞出任權知貢舉,這也是為蔡卞以后鋪路。

  事實上章越選擇蔡卞作為替手,陳瓘,曾布皆頗有異議,甚至連親兄弟蔡京也不支持。

  蔡京想單干,獨挑大梁。而對于蔡京,章越就是沒辦法不喜歡這個人。

  而這一次省試所取六百零八人中,太學出身或地方州縣出身的學子則有三百八十八名,這人數遠遠勝過章越當年科舉時,也勝過熙寧元豐任何一個時期。

  明朝的‘科舉必由學校’也是如此。

  漢唐朝廷皆倚重士族,故有東晉時王與馬共天下之語。

  而宋起開始逐步納入寒門進入統治階級。

  而到了明清時,貧民初步進入流動。

  明清科舉很少有‘在野’的讀書人考取進士。除了官學,章越也支持民間辦學,以書院的形式考取,當然書院必須先經過朝廷的認可。

  在過去一年內,因‘考成法’不稱職職丟官或致仕的官員達到了一百三十多人,之后再上報尚書省又審一遍,最后才減至七十余人,科舉擴招也是需要人來填補所缺。

  每逢科舉,必有事發生。

  元豐八年省試,蔡卞為同知貢舉結果因考場著火,差點被罷。當時除了蔡卞,蔡確心腹何正臣是知貢舉,那場火被新黨懷疑是舊黨故意放了的,要倒新黨的臺。

  同樣這次省試落榜之人大肆抨擊,認為朝廷過于倚重于太學。

  這背后也是新黨舊黨中失意之人在興風作浪。不過這樣不實言論過了一陣就平息了。

  省試之后,蔡卞在省試中的出題《論“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也在官場上也引起了不小的爭議。

  這一策論題目,章越是非常明白了。

  蔡卞不愧懂得自己心意,恰如其分地言明章越主動收服漢唐舊疆,開拓進取,則促進對內變法之義。

  那么法家拂士是何人?

  也是一個命題。

  省試題目擬定后,馮京首先在天子面前言蔡卞所擬題目不妥,不是章越入朝后調和新人舊人的目的。

  而蔡卞則道,法家拂士并非言戰國時的法家,而拂士是賢士,并無他意。

  但馮京與蔡卞急爭,最后不和而去。

  而蘇軾見馮京走了,也覺得意見沒有被章越采納,于是也自請出外。蘇軾除了這次文章取士意見沒被章越采納,同時與程頤也處不好。程頤的洛黨一直攻訐蘇軾。

  甚至章黨內部也有人覺得蘇軾驟居高位不妥。

  你在元豐時到底有啥功勞?只是在司馬光要廢除免役法時,為新黨說了幾句公道話而已。

  甚至也有些持中之見,認為蘇軾與王安石一般,作個翰林學士足矣,以后要出任宰相則有所欠缺。

  換句話說翰林學士已是到頭了。

  面對蘇軾的請求,章越沒有直接答允,而是趁著一日休沐將蘇軾喚至自己府上。

  數日后,章越欲與蘇軾面談。明日約定,蘇軾今日便早早睡了。

  蘇軾素好養生,他入睡前,在床上舒展四肢,使其完全放松,若哪不適,便按摩一會。

  最后調勻呼吸,心亦靜下來,再有哪里不適也不隨意動彈。

  五更起床后蘇軾神清氣爽,然后命人梳頭數百遍,自己在椅上趟一會,想想自己的事,無論是上朝或居家,蘇軾這么多年都是這般過的。

  蘇軾有句話,無論如何都要五更前起,五更到日出前那段功夫才是自己的。

  日出以后,你整個人和身體都是公家的。

  為翰林學士后,朝堂傾軋,公務繁忙,蘇軾在椅上趟了這片刻功夫,對他而言乃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之后蘇軾動身。

  嘉祐時蘇洵在宜秋門外購置的宅子這么多年了早已賣掉,如此蘇軾在城西新買了宅子,而蘇轍出任禮部尚書后,也在城西費了九千貫買了座宅子。

  兄弟二人住得極近,平日相互往來,又都是朝堂上顯貴,受人尊重,與熙寧時落魄,元豐時朝不保夕,又是另一個滋味了。

  蘇軾到了章越府上后,章亙親自迎上前去。蘇軾非常喜歡有才俊后輩,對章亙從來當作自家子侄看待。

  章亙對蘇軾也是以師長,以叔伯看待,同時他與蘇邁等關系也很好。

  二人邊說邊聊,章亙抓住機會向蘇軾請教。

  章亙送蘇軾至客廳后便離去后,蘇軾到了里間看見章越。

  入座后,章越直接向蘇軾問道:“子瞻為何乞郡?”

  蘇軾道:“疾病連年,體力不支,難以應命。”

  這話當然是推脫之詞,前些天我還聽說你西園雅集時喝得酩酊大醉。

  章越道:“若是因為朝堂議論,大可不放在心上。”

  “子瞻,你這人最要緊的是不肯隨時上下。”

  蘇軾苦笑道:“不是隨時上下,我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章越看蘇軾,蘇軾的眼光犀利,看問題都是一針見血,但他提出的意見,正如他所言永遠不合時宜。

  旋蘇軾又道:“但若我不早去,早晚傾危。”

  “丞相,我對功名利祿并不放在心上,當年我與子由在柔遠驛,準備制舉時,每日所享用為三白,實為味道之極,幾乎不信世間有什么山珍海味。”

  章越點點頭道:“我聽過,一撮鹽,白蘿卜,白米飯,此乃三白飯。”

  說完這里章越,蘇軾都回憶起昔日三人考制舉之事來,章越感慨嘆道:“云路鵬程九萬里,雪窗螢火二十年!”

  “當年我等發奮讀書,還不是為了日后能為國家,能為天下百姓盡綿薄之力嗎?”

  “子瞻不再考慮考慮嗎?”

  聽著章越之語,蘇軾由衷道:“云路鵬程九萬里,雪窗螢火二十年,這句話丞相辦到了。”

  “而我此生唯有對文章之道有所追求,而不適宜為官。”

  “想起歐陽文忠將文宗之位托我,我不敢不勉,異日托付他人,望其道不墜。”

  章越心知蘇軾本就不適合在政治漩渦的中央,這也是知識分子的通病,在政治上時常搖擺,因為他們只唯實不唯上。

  所以王安石批評蘇軾永遠只是一事一論,見事不肯從全局上來考量。

  章越道:“既是子瞻堅意求去,我也只好用文忠公當年之言答之。凡人材性不一,各有長短。用其所長,事無不舉。強其所短,政必不逮。”

  看人不要看短處,永遠要看長處。

  看了長處,天下任何人都可以用,若只看短處,沒有一人可以用的。

  最后章越道:“一切如子瞻所請。”

  章越最后還是答允了他外任的請求。而茫然若失的神情不免在蘇軾臉上一晃而過。

  “子瞻打算去何處?”

  蘇軾立即答道:“杭州!以往我為杭州通判時看到西湖甚好,只是淤塞甚重。過去有新黨建議效江寧玄武湖般填平。”

  “但這杭州若無西湖,如人去眉目,哪稱得上杭州。唯有疏通方是真正的便民之道。”

  章越點點頭道:“疏通西湖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好事。”

  蘇軾聞章越之言當即忘了方才不快,言道:“我當年在杭州為通判時,聽得人建言,將岸邊的湖面租給民戶種植菱角。”

  “種菱的地方,必須雜草不生,所以每年可借民戶清理一次淤泥,同時還可收取租金,此乃一舉兩得之道。”

  蘇軾談到自己興趣的地方,眉間喜悅之情溢滿言表。

  章越見此滿是欣然道:“子瞻且去之,過兩年我致仕后,定要再去杭州的西湖看一看。”

  章越心道,天下沒有不散宴席,有人走有人留,執政這條路總是越走越孤單的。

  蘇軾走后原來程頤正巧入內。

  程頤穿著粗布麻衣,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程頤是公認極不好相處的人,為喜歡開人玩笑,與人斗嘴的蘇軾明顯氣場不和。

  蘇軾看了一眼也沒打招呼,用蘇軾與門下四學士,六君子的話而言‘吾素疾程頤之奸,未嘗假以辭色’。

  二人見面從沒給過好臉色看。

  二人扭頭而過,程頤入內行禮見過章越后入座。

  章越看了一眼程頤,蘇軾與程頤兩等性子,蘇軾嬉笑言談,若令他不舒服了,定是開個玩笑譏諷回去,這樣二人就過去了,日后還能成好朋友。

  蘇軾與另一個挖苦人的劉攽說了三白飯的事后,劉攽就心生一計請蘇軾赴宴吃皛飯。

  蘇軾沒聽說過什么皛飯,去了一看宴席上也是鹽、蘿卜、飯,劉攽笑稱:“三白即為皛,這便是皛飯。’”

  蘇軾當場吃完然后說明天你到我家請你吃毳飯。

  劉攽沒聽過毳飯是什么去蘇軾家里赴宴,結果去了半天都沒看到什么毳飯。等到饑腸轆轆了,蘇軾才告訴他鹽也毛(沒了),蘿卜也毛,飯也毛,稱為毳飯。

  劉攽聽了大笑說,我就知道你這小子要報仇。

  蘇軾聽了大笑,當即命人擺上一桌豐盛宴席,劉攽吃得盡興而歸。

  如果劉攽敢擺這樣一桌飯給程頤,對方肯定是甩門而去。

  不過章越很喜歡找程頤來談論理學,或者是抓整個朝堂上的風向。

  如今程頤作為天子講師,而程顥管著太學,除了天下太學生和天子外,以及西軍和三輔軍都是以理學治軍。

  三者都是以程朱理學培養的。

  程朱理學確實有獨到之處,從唯心的角度而論,佛家和道家的空無肯定是不能作為大部分讀書人以后修身的部分,而理學中也有不妥之處,章越是不可能全盤吸收,他必須決定理學以后的走向。

  章越道:“程先生昨日在經筵上與天子所講的理一分殊,本相想再聽一聽。”

  程頤道:“司空容稟。”

  “天下之事莫過于理與氣,萬物一太極也,天下之事莫不以理為性,為體,切不可流于外物。”

  理一分殊就涉及到哲學上一個問題,理是一的還是分的。

  似程頤一派都人為有個絕對真理,但在不同的事物上會有不同的體現。

  另一派則是認為,只有通過對立的兩種觀點,進行碰撞,才能發現真理,這就是一陰一陽謂之道,這也是辯證法的說法。

  王安石經常用陰陽二氣來解釋問題。

  那么到底是絕對真理?相對真理?

  章越點點頭道:“如先生所言,一加一等于二,這便是理一,到了天下,一只鵝加一只鵝等于兩頭鵝,一頭牛加一頭牛等兩頭牛,這便是理一分殊,天下沒有第二個道理。”

  “但用于治理國家和百姓,則沒有理于一的道理。就好比一件衣裳美丑,一萬個人都可能有一萬種說法。”

  章越言下之意,絕對真理適用于自然科學,比如一加一等于二,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

  如果一加一一會兒等于二,一會兒等于三。

  沒有一個絕對真理存在,那么所有的知識科學都將不復存在。

  正是因為相信理于一,因此在理論數學和理論物理上,可以從理論中推斷出現實中還未發現的東西或者是現實中根本沒有的東西,然后才去發現他,去創造他。

  就好比我們通過一加一等于二,就能知道一加二等于三。

  所以朱熹根據理于一,推斷出似現實中還未有夫妻時,但這道理就已經有夫妻關系的存在了,就是這個意思(理在氣先)。

  理于一,如果你不認同一加一不等于二,那么絕對是你錯了,不是道理錯了。

  但是人文科學不行。

  人文科學更近似于通過相對真理,而逐漸得到絕對真理的過程。

  就拿儒家所言的‘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儒家一直到程頤等人都認為這是萬世不易的道理,這是理于一。

  理于一是根本,是一切倫常的基礎,大廈的基石,你是不能質疑的。

  但是這句話放到現在呢?

  且不說君為臣綱。

  且拿父為子綱而言,一代更比一代強,人家憑什么要聽你的。

  夫為妻綱更是笑話,遍目所見妻管嚴比比皆是,你拿這話放到網上立馬遭捶。

  所以拿朱熹說的那句現實中還未有夫妻時,就存在夫為妻綱的道理,這句話放在人文科學里不對的。

  當一個事物出現或發現后,我們再研究他的道理,也是可以的。

  而不是面對新生事物的恐懼。

  章越對程頤道:“在這點上,我甚認同于張子厚(張載)的一物兩體說法!

  程頤立即反唇相譏道:“敢問丞相,一物兩體之意是理于一,還是理于二。”

  章越聞言大笑。

  程頤這話在問章越這句一物兩體是不是絕對真理,如果不是絕對真理,那么正反的地方在哪里。

  就好比有人問你辯證法辯證的地方在哪里,如果辯證法存在辯證的地方,那么這句話就有不對的地方。

  章越笑道:“伊川先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如張子厚先生所言,兩不立則一不可見,一不可見則兩之用息。”

  “正如人有見聞之知與德性之知一般。”

  “一不離二也,有一必有二,二本于一,合二求一,而后知一在二中。正如這個道理本身,也未必是對的,日后必將有超越的一日。”

  “萬物皆只有一個天理。”

  程頤聞言爭道。

  此事他與張載爭論多次。

  雖說張載與程頤后世都歸入理學的范疇。

  但張載的理于二與程頤的理于一,二者是截然不同的。甚至程頤與程顥的理念也不同,后來將程頤學問發揚光大的是朱熹。

  而氣學后來由王夫之等發揚光大。

  章越與程頤又聊了會然后道:“明道先生貴體欠安,太學祭酒之事,我打算以呂與叔(呂大臨)為之。”

  呂大臨原先是張載弟子,后又拜于程頤門下,學兼洛學和氣學的范疇。

  章越決定將洛學與關學糅合。

  讓呂大臨接替程顥出任太學祭酒。

  最后蘇軾任杭州知州,呂大臨接替病重的程顥出任太學祭酒。

  一個月后程顥去世。

  程顥去世前,章越曾去看望。

  程顥抓住章越的手道:“只革去害民的法令,熙寧之法必將有利于國家。”

  “丞相,要以嘉祐元豐之法兼而為之。”

  蘇軾馮京之后身邊的人一一離去,不少人言章越卸磨殺驢,權位未鞏固時,新黨舊黨天下人無一不是他朋友,而權力穩健后,便露出本性了,開始排除異己了。

  先是蔡確,如今則是馮京,蘇軾,一個個大臣就這么離開了朝堂。

  章越執政至今,朝野的批評聲從未中斷過。

  三月十日,天子御集英殿面試禮部奏名進士。

  而殿試中,所取者有章援(章惇第四子)呂益柔,范致虛數人。已取為國子元的章丞取得殿試第三名榜眼。

  章丞被朝廷授予崇政殿說書之職。朝臣們言章越心疼幼子,不肯其外放為官。

  漠北草原。

  暴雪。

  漆黑的夜幕下,無數黑影伏在及膝深的積雪中。他們的羊皮襖上結滿了冰碴,腳下簡陋的毛氈靴早已凍透。

  他們是克烈部、蔑兒乞部的牧民戰士。

  遼軍巡邏鐵騎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雪地上火把的微光映出他們厚重的鐵甲。這是遼國北院樞密使耶律斡特剌的五萬精銳皮室軍。

  他們深入漠北草原內部,尋覓克烈部主力決戰。

  遼軍巡邏鐵騎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這正是耶律斡特剌賴以橫行漠南的核心力量,大遼最負盛名的皮室軍。

  牧民們對皮室軍投以憤怒的目光。

  從去年起遼國對阻卜各部強行攤派了令人窒息的“皮張稅”和“馬捐”,甚至強征克烈部萬張貂皮和牛皮,牧民們辛苦所得被剝奪殆盡,妻兒啼饑號寒。

  突然一聲凄厲的骨笛撕裂風聲!

  “騰格里!”

  震耳欲聾的怒吼如同雪崩般爆發!

  震吼聲中,披著羊皮襖、腳踏毛氈靴的牧民從雪坑躍起!他們手中簡陋的骨箭密如飛蝗射向遼軍馬腹,身披鎖子甲的遼騎猝不及防,戰馬驚嘶著栽進雪堆。

  馬蹄陷落處,埋伏的克烈部勇士暴起揮刀,直劈馬腿!血霧噴涌,遼軍騎兵隊伍瞬間大亂。

  “轟!轟!”

  遼軍牛角號倉促響起,騎兵試圖列陣沖鋒,卻撞上更恐怖的景象。

  蔑兒乞部的赤膊力士掄著狼牙棒砸向馬頭!

  骨裂聲中戰馬哀鳴仆倒,披輕甲的草原騎手如從側翼切入,彎刀割開遼兵身軀。

  風雪中傳來磨古斯的吼聲:“奪回遼狗搶走的牛羊!用契丹人的血洗刷當年的恥辱!”

  慘烈的大潰敗開始了!被徹底擊潰的遼軍被牧民聯軍像驅趕牛羊一樣,逼迫著逃向寬闊卻已然冰封的斡難河。

  慌不擇路的潰兵和戰馬踏上看似堅實的冰面,冰層已在馬蹄下碎裂!

  “咔嚓!咔嚓嚓——”令人心膽俱裂的冰裂聲此起彼伏!遼兵們帶著絕望的慘嚎墜入刺骨的冰水中。

  掙扎僅僅持續了數息,沉重的鎧甲便拖著他們沉向河底。

  落水者慘叫未絕,蒙古部射手已張弓搭于馬背,他們點燃了蘸滿油脂的火箭,瞄準了河中掙扎的遼兵尸體和浮冰。

  嗖!嗖!嗖!

  火箭如流星般墜入冰河裂縫!

  冰層與尸體上的油脂猛烈燃燒!沖天而起的熊熊烈焰燃起,將整個斡難河面映照得如同白晝!

  同時也映亮河畔那面獵獵飛揚的黑鷹旗。

  暴雪漸息,朝陽照在堆積如山的遼軍尸骸上。

  磨古斯高大偉岸的身影矗立在尸山之上,他高擎染血的蘇魯錠長矛,踏過斷裂的契丹的盾牌。

  他身后是匯集的克烈、蔑兒乞諸部,他們響應黑鷹大纛號召的聯軍戰士,牧民皮襖浸透血冰,眼中流露出殺伐之氣。

  數日之后。

  “看!契丹的上京!”

  東面地平線上,遼國上京臨潢府的箭樓輪廓在晨霧中隱現。

  十萬蒙古騎兵沉默地勒馬于此,無邊無際。

  磨古斯將長矛狠狠插入凍土,各部首領的彎刀同時出鞘——

  “馬鞭所指處,皆是長生天賜予勇士的!”

  磨古斯圍攻遼國上京數日不克,遼軍援軍抵至,磨古斯率軍撤至漠北。

  沉重打擊了遼國的威信。

  與此同時,漠北阻卜進攻上京城之事,亦令女真與五國部蠢蠢欲動。

  見磨古斯進攻上京,塔塔爾部和敵烈部亦響應了磨古斯的號召,這場波及遼國的阻卜各部大起義,比歷史上提前了數年,正以驚人速度席卷而來。

  而此刻正在遼宋之間觀望拔思巴部和汪古部,忽得消息,熙河路經略使王厚奉章越之命率兩萬大軍從瓜洲北上與之會盟。

  會盟有兩個意義,我可以從此出兵向你進攻,也可以出兵支援你。

  拔思巴部和汪古部首領各自率兵會盟,除了封號如故外,同時還賞賜了兵甲財物,而對方則奉上牛羊戰馬。

  同時拔思巴部和汪古部也非常懂規矩地向王厚進獻了一名各自部族的美人。

  遼國正忙著撲滅漠北阻卜的叛亂,對于會盟之事無暇顧及,但王厚會盟之事卻是深深地震動了黨項。

  原來拔思巴部和汪古部所部的位置,就在黨項的克夷門以北,挨著北都定州不遠。

  黨項忙碌了半天,李秉常冒著國內部族首領們的反對遷都定州后,發覺居然將自己送到了大宋新晉盟友拔思巴部和汪古部的嘴邊。

  現在定州也不安全了。

  李秉常惱怒拔思巴部倒向大宋,當即率十萬兵馬攻伐拔思巴部,打了一場得不償失的勝利。

  此戰之前李秉常便在部族的反對中進兵,回朝后便有人擁立耶律仙之子發動叛亂,幸虧有人告密這才平定。

  李秉常誅滅了發動叛亂者,殺了兩千余人。

  而仁多保忠等人大臣則進言遷都數年眾人一直抱怨定州條件艱苦,生活不便,請李秉常重新將宮室從定州遷回中興府,也就是原來的興慶府。

  李秉常無奈下只好答允。

  武英殿上。

  新任崇政殿說書的章丞正恭敬地伺立一旁,看著父親章越,呂公著等宰相與少年天子談論軍國大事。

  “依幾位卿家卿看,若此刻滅了黨項需得多少人馬?”

  天子目光爍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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