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就像是一個迷你的封建王朝。
一個封建王朝的崩潰,很少是因為外敵或底層民眾的直接顛覆,更多時候是由于內部貪腐和黨爭導致的國家機器銹蝕、行政效率低下、社會矛盾激化,從而在巨大的內外壓力下從內部瓦解。在這個過程中,不是皇帝們不聰明、不努力,而是他們被困在了自己賴以生存的這個封建官僚體系的巨大結構性困境之中。
秋風卷著落葉,打著旋兒撲在鄴城北城軍營轅門的旗桿上,那面原本代表威嚴的曹氏大旗,此刻在風中顯得有些凌亂。
陳群按著腰間劍柄,立在軍營內的高臺上,目光掃過校場上那些看似恭順,實則眼神閃爍的冀州籍士卒。
他現在,也需要佩劍了。
昨夜又處置了兩名私下聚眾議論傳謠的隊率,皆是冀州人。
行刑時,他分明看到許多士卒低下頭,也看到那些人咬緊的牙根,攥緊的拳頭……
讓陳群很是心悸。
這不是陳群的個人智慧的問題。
為什么鎮壓民眾百姓會有效?
為什么反腐反黨爭卻無效?
鎮壓的有效性源于封建權力的單向性,而反腐的失效則暴露了制度設計的根本缺陷。統治者能夠相對有效地使用暴力工具應對來自下層的挑戰,卻難以運用制度性工具解決體系內部的腐蝕。
鎮壓民眾是封建王朝權力體系的本能,而遏制內部腐敗和黨爭則是要對抗這個體系自身運行的邏輯和動力。這就像一個人可以擊退外來的攻擊,卻很難清除自己體內的癌細胞。
南城民眾百姓,是分散的,是缺乏組織的,且在經濟、軍事、信息上處于絕對劣勢。
陳群對于這些南城百姓來說,掌控著暴力機構,軍隊、監獄、刑律,可以輕易地對個體或小規模群體進行精準打擊。
鎮壓是單向的、不對等的。
而且技術極其成熟,已經有很多成功案例可以借鑒,不需要復雜的制度設計。
不論是從保甲制,連坐法,還是到戶籍管理,再到直接的軍事暴力清剿,這些手段都是簡單、粗暴且有效的……
可陳群在面對北城之中產生的問題,不是陳群不想處理,而是整個系統的結構性困境使其難以根治。反腐問題根本不是陳群想要解決的,他也解決不了,就單說鄴城之中豫州派和冀州派的相爭問題,他現在也是焦頭爛額。
這不是陳群的問題,而是從袁紹開始,曹操延續,直至曹丕當下,持續之下的政治層面的結構性產物。
統治者為了鞏固自己的權柄,最害怕見到下屬成為鐵板一塊,將其架空,所以統治者常常有意無意地縱容甚至鼓勵黨爭,讓下屬互相攻擊、互相牽制,這樣統治者就能高踞其上,充當最終仲裁者,避免大權旁落。
這是帝王心術核心的一部分。
于是鄴城之中的黨爭,不僅僅是幾個人的問題,而是整個豫州,冀州,以及龐大的門生、故吏、同鄉、姻親等關系網絡。
不管是打擊哪一派,往往都會牽動整個統治根基!
如果是在平常時日,陳群還可以慢慢調整,仔細斟酌,以不那么腐朽的替換已經完全腐朽的,多撐一些時日,而現在就是棘手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是陳群的心腹,潁川同鄉陳恪。他壓低聲音,面色凝重,使君,剛截獲的……
他遞上一支綁著細小帛書的弩箭,是從西城那邊射進來的……
陳群眉頭緊皺,接過來,打開看了幾眼,便是立刻撕毀了。
現在,城外射進來的箭書,不再是空泛的勸降,而是精準的刺扎在鄴城內部的神經上。
陳群忽然意識到,任峻的死很不應該。
他默許了曹丕,導致了任峻的死亡,而任峻的死亡也就意味著陳群不得不來補充原本任峻在軍中的位置,最終導致現在他分身乏術。
如今看來,當初看似無關緊要的妥協,實際上如同在堤壩上掘開了一個小口,如今在驃騎軍南北攻勢的沖擊下,潰口正在不斷擴大。
加強巡查,所有驃騎箭書,一律收繳焚毀!陳群的聲音有些沙啞,另外……增派一隊兵卒,專職在城北巡邏……保護軍校家眷……
陳群說保護二字的時候,加重了一些語氣,陳恪立刻心領神會,剛準備轉身離去,就聽到一陣喧囂之聲從南城方向隨風飄來……
陳恪側耳聽了聽,低聲說道:使君……南城那邊……似乎又鬧騰了……
陳群面色一沉。
他快步走回中軍大帳,攤開鄴城坊市圖。
很快,有值守的兵卒前來回報,這一次南城騷亂與前兩次漫無目的的搶糧不同,目標似乎是集中在了工坊和哨卡。
而且最為關鍵的問題……
時機如此巧合……陳群沉吟著,心中那種不妙的預感越發的強烈起來。
陳群又點名讓一名豫州籍貫的軍校,傳令,讓王都尉帶他的本部人馬去彈壓。動作要快,切莫令騷亂蔓延!
陳恪大聲領命,退了下去。
東派遣一個豫州軍官,西派一個潁川軍校,手中的可靠兵卒,越來越少。
陳群走出大帳,想透透氣,卻看見不遠處幾名冀州籍的士卒正圍在一起低聲交談,見他出來,立刻散開,眼神中帶著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恨。
這種眼神,他曾在許多冀州籍官吏臉上見過。
當年曹操平定河北,為穩定局勢,大量任用潁川、譙沛子弟占據要津,冀州士族雖表面歸附,心中豈能無憾?
那個時候的陳群,毫不在意。
當下卻感覺心驚肉跳,隱隱有些后悔當初為什么不能多善待一些冀州籍貫的下屬。
與此同時,丞相府內的氣氛同樣壓抑。
曹丕的案頭上,堆積著來自各方的告急文書。
有報告糧倉被焚的,有密報某冀州籍將領行為可疑的,還有南城暴動傷亡的統計……
他煩躁地推開一卷竹簡,那竹簡滾落在地,展開的部分恰好是《左傳》中的一句:國之興也,視民如傷,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
夜色漸深,鄴城內外,各種力量都在黑暗中涌動。
曹丕和陳群,這兩個鄴城的支柱,已被無形的猜忌和現實的壓力隔開。
而他們看不見的角落里,潰口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鄴城北城軍營的一處偏僻營房內,空氣沉悶,宛如千斤重壓。
崔琥獨自坐在隨便用稻草鋪墊的床榻邊。
他原本是鄴城都尉。現如今卻被軟禁于此,身上雖未著枷鎖,但門外來回巡邏的沉重腳步聲,如同無形的牢籠。
他不是崔氏的什么重要子弟,只不過是崔氏旁支。
或者說,是寒門。
他身上的軍袍已被除下,換上了一套普通的士卒布衣,這輕飄飄的布料,卻比任何甲胄都更讓他感到屈辱和冰冷。
窗外,是曾經他麾下兒郎們操練的校場。
如今他卻只能透過狹窄的窗隙,窺見一角灰蒙的天空。
這是怎么了?
這是為什么?
崔琥摩挲著面前一個舊的皮制刀鞘。
刀鞘里面是空的,曹氏下發環首刀,連同他的印綬,都已被收繳。
看著眼前的這空鞘,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關于另一把刀的回憶。
一把已經在戰斗當中損毀的刀,一把屬于年輕的他,一把第一次讓他見血,也第一次見證了他的武勇的刀。
那是在博陵老家,他剛剛加冠,意氣風發。
族學里的先生捧著《鹽鐵論》,講述著大漢與匈奴的征戰,強調著華夏衣冠禮儀相較于塞外胡虜的優越。
年輕的崔琥聽得心潮澎湃!
他回到家中,撫摸著父親贈予的,象征他成人的環首刀,立下誓言——
定要憑手中刀,胸中策,匡扶這雖有瑕疵卻仍是天下正朔的大漢,滌蕩塵埃,使其重現光輝!
那時他相信,個人的勇武與才智,足以在世上闖出一片天地,改變能改變的一切。
這個大漢,雖然不足之處,但是人無完人,更何況大漢這么大的國家?
只要是人治,自然就會有不完美的地方,就少不了各種骯臟的事情,但是目前大漢對比其他的蠻夷之地,不是已經很好了么?
打跑了匈奴,壯哉!
鹽鐵論,白虎議,美哉!
經書傳承,千里河山,麗哉!
他相信,憑借自己的一身的學識和武勇,一身的本領,可以去改變大漢那些骯臟的事情,匡扶社稷,改變國家!
他相信!
然而,現實很快給了他沉重一擊。
然后,沉重二擊……
三擊……
現在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擊了……
他姓崔,但是屬于偏支寒門,投身軍旅,從最底層做起,憑著悍勇和些許謀略,在剿滅黑山賊殘部的戰斗中屢立戰功。
他以為自己能憑借軍功晉升,卻發現同營的一個袁氏子弟,寸功未立,卻因家族蔭庇,輕松爬到了他頭上。
他憤懣,卻不氣餒,認為這只是個例,只要自己足夠努力,立下更大的功勞,總能得到賞識。
他在又去了幽州,頂著風霜,清剿流竄的胡騎,身上添了數道傷疤……
他回到郡縣彈壓豪強,整頓軍備,訓練出的士卒堪稱精銳……
每一次,他都以為自己的努力會被看見,但是每一次升遷的文書下來,卻總是另外的一些人得到晉升。
先是袁氏,后是曹氏夏侯氏。
他已經察覺不對了,但心中多少還有一點希望。
他回到了鄴城……
結果,現在被軟禁了。
他漸漸明白了。在這個體系里,個人的能力、流過的血汗,遠不如一個顯赫的姓氏,一份厚重的鄉評,或是與權力核心的親近關系來得重要。
選官論族姓閥閱,賢良方正成了門面文章。
他曾引以為傲的博陵崔氏旁支身份,在真正的頂級門閥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曹操用人雖號稱唯才是舉,但核心圈層何曾真正向河北士族徹底敞開?
他崔琥拼殺半生,到頭來在曹丕、陳群眼中,恐怕依舊只是個可用之人,而非心腹之臣,稍微有些懷疑,便是立刻將其罷免軟禁。
驃騎來襲,他守城之時殫精竭慮,日夜巡防,在北城上安排事務,連吃喝睡覺都是在城頭上,未離開一步!
可結果呢?
驃騎軍幾句離間的鄉謠,幾縷誘人的炊煙,他這崔姓的出身,便成了原罪。
一紙命令,剝奪軍權!
美其名曰暫避嫌疑,以待核查!
核查什么?
核查他這身上為曹氏征戰留下的傷疤是真是假?
核查他訓練出的,如今正在城頭浴血的兒郎們是否忠心?
是他不夠努力,不夠奮斗,不夠為這大漢做出貢獻么?
一股夾雜著絕望、憤怒和多年積郁的火焰,漸漸地在他胸中熊熊而起……
年輕時想要改變天下的宏愿,早已被現實磨得只剩下冰冷的碎屑。
如今,他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像一顆隨時可以被棄掉的棋子。
既然這大漢,這曹氏,給不了他公道,甚至給不了他最基本的信任,那他為何還要為之殉葬?
一個國家,一個制度的存在,強盛與否,是好是壞,不是在公告上,也不是在統治者的口頭中,而是最底層的民眾才最清楚,只有那些承擔著生活的重壓,家庭責任的百姓才最清楚。
那些每天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活在溫室暖房里面的人,根本無法理解風雨交加之下的草芥的苦痛,也不會知道每一次風霜之下,都會有草木枯萎,悄無聲息的離開塵世。
崔琥他已經不再年輕了,已經沒有時間再去等待什么改變了。
袁紹來的時候,說會改的,結果改了什么?
他曾經向袁紹進言,表示曹操那邊提拔寒門,開拓屯田的方式很好,希望袁紹能夠采納……
可袁紹做了什么?
袁紹在滿城懸掛布幔,粉刷街道,就是為了改個顏色來符合五德!
崔琥再次上表勸說做點實事,卻換來了貶職和斥責,甚至是辱罵。
你吃著袁家的飯,卻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好,陰陽怪氣,譏諷嘲笑!你是何居心?!你要覺得曹氏那邊好,可以滾去那邊啊!不攔著!我們都不攔著!
后來他沒滾,但是曹操來了……
曹操又說要改變,也確實做了一些,比如科舉,雖然只是辦了一次。
但畢竟辦了一次。
這又給了崔琥一些新的希望,他再次上表,說關中的斐潛很多舉措很好,不僅是科舉,還有工匠,還有農官等等,希望曹操能夠采用推行。
結果,又是沒了下文。
崔琥忍不住,隔了一段時間又再次上表。
然后反饋就來了——
你端著曹氏的碗,然后翻來覆去的指責這個,批評那個!你能耐!覺得山東不好,有本事你去關中啊!
然后就有人翻舊賬,說當年袁紹在時,崔琥他也是多有不滿,牢騷滿腹云云,然后新上任的上司便是恍然,公開表示讓其他人別跟崔琥走得太近,以免沾染上牢騷,以防腸斷,也同樣時不時就在大會小會中旁敲側擊的拿捏一下崔琥,表示曹氏現在的制度,已經是天下第一,已經是做到了極致,然后再三闡述,如果有人還不滿意,可以滾!
滾去關中!
愛滾去哪去哪!我們絕不留人!
那人鏗鏘有力,代表了我們,在崔琥面前指手畫腳。
所以,后來再有人來問崔琥有沒有什么意見,有沒有什么建議,都可以大膽提,放心說,崔琥要么搖頭,要么沉默。
來人就很開心、很滿意的走了。
上司也因為沒有再聽到什么抱怨,什么牢騷,什么譏諷,便是心安理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表示在他的領導之下,成功的讓崔琥這樣的刺頭,迷途知返,重歸大漢正統。
至于南城百姓……
至于基層兵卒……
至于關中新政……
這些問題,崔琥再也不提了。
崔琥最終明白了,他一個人,改變不了大漢制度,他改變不了國家社稷……
他現在能改變的,只有自己的生死。
房外,負責看守他的,有一些是豫州士卒,但是也有一些是他冀州舊識。
往日里,他對這些同鄉頗為照顧,此刻,這份香火情便成了他可以利用的縫隙。
營他暗中觀察,確定了幾個平日里對他較為敬服,且對當前處境同樣不滿的低級軍官和老兵。
利用送飯,或是巡查的短暫間隙,他用最隱晦的語言,傳遞著信息,也在盡可能的挽救自己,他這一次,準備真的要潤了……
與此同時,陳群坐鎮的中軍大帳,氣氛同樣緊張。
他收到了心腹密報,稱被軟禁的崔琥似乎有些不安分,與外界有隱秘聯系。
陳群揉了揉發脹的眉心,他也預料遲早會出現這種情況。
冀州派系的不滿,如同巖漿在地下運行,他之前的壓制只是暫時封住了出口。
加派人手,嚴密監視崔氏及其可能聯絡之人。若有異動……格殺勿論。
陳群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知道這是飲鴆止渴,但在鄴城這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口,他只能先堵住最明顯的裂縫。
然而,陳群的反應,還是慢了半拍。
或者說,他低估了被逼到絕境、拋棄了所有幻想的人,所能爆發出的能量和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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