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遼對于南城展開香氣攻勢的同時,趙云召見了幾名冀州士族子弟。
這些冀州子弟大多出身當地大族,趙云選擇他們,正是看中了他們在冀州的影響力。
比如崔林,沮鵠。
最初,在被趙云召集而來的時候,崔林和沮鵠多少是有些擔憂和害怕的,畢竟當年曹軍攻打鄴城的時候,也沒少驅動冀州士族子弟充當炮灰。
崔林甚至暗自揣測,趙云是否會像曹操那般,將他們推上戰場前線,作為消耗品。他回想起家族中幾位叔伯在袁紹麾下戰死的慘狀,手心不禁滲出冷汗。
沮鵠則更顯焦躁,不時整理衣冠,目光游移,生怕趙云提出什么危險任務。
可是當聽聞說趙云只是讓他們在北城傳唱什么鄉野土謠,冀州之音的時候,頓時就一顆心放到了肚皮里,咣咣的拍胸脯表示當仁不讓云云。
崔林更是露出釋然的笑容,低聲對沮鵠道:早聞趙將軍仁厚,果不其然。這等差事,既全了鄉誼,又無性命之憂,實乃天賜良機。
沮鵠連連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仿佛已看到自己立下大功后受封賞的景象。
趙云在城北建立了十余座的高臺,并且派遣擅長罵陣的兵卒來傳遞用聲技巧,力求讓這些士族子弟可以產生最大化的效用。
高臺以粗木搭建,高達三丈,臺上覆以草席遮風。
最開始的時候曹軍還在興高采烈的指指點點,畢竟這些高臺距離又遠,又沒有安裝什么投石車弩車,根本威脅不到城頭,但是很快,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趙云親自派遣了一些擅長罵陣的兵卒,來指點士族子弟如何調整呼吸、控制音調,讓他們如何發聲……
這一點,胡人騎兵似乎有些格外的擅長。
崔林等人起初生疏,但經過反復操練,漸入佳境。
十月十五,月圓之夜。
鄴城北城之外,突然響起陣陣熟悉的冀州民謠。
起初只是零星幾聲,到了后面就漸漸匯成洪流……
漳水清,漳水長,我家就在漳水旁……
娘望兒歸,妻盼夫還……
卻為他鄉人,守城送性命……
歌聲悠揚而哀戚,在夜風中飄蕩,仿佛帶著漳水畔的泥土氣息。
月光灑在城頭上,映出守城士卒們模糊的身影,許多人側耳傾聽,臉上浮現出追憶之色。
鄴城北城之中,很多兵卒都是冀州本地之人,聽到這些熟悉的鄉音,不少人開始騷動。
一個年輕士卒忍不住叫了出來,那是我家鄉的小調……我娘最愛唱……
他眼眶微紅,聲音哽咽,想起離家時母親在村口哼唱此曲的情景。
當然,最后小調最后一句已經被改變了,原本是游子歸鄉的,現在被改成了為外鄉人守城。
彼娘婢之!守城軍官厲聲呵斥,不許聽!這是驃騎軍的詭計!
軍官是譙沛人,對冀州民謠無動于衷,但他能感覺到周邊冀州兵卒眼神當中的變化。
命令歸命令,但是越來越多的士卒開始探頭向外張望。
有人低聲交談:聽這調子,像是博陵一帶的,我表親就住那兒……
另一人嘆息:是啊,離家三年了,不知妻兒可還安好。
第二夜,歌聲更加整齊洪亮。
這次不僅唱民謠,還在歌謠的間隙,會夾雜著勸降的喊話。
不是驃騎軍夾雜著北地,胡里胡氣的語氣,而是冀州人熟悉的鄉音……
冀州人助冀州人吶!不開城門也是自己人啊!
驃騎軍都說了啊,只抓首惡啊,我們就別給外鄉人賣命啦……
放下兵器,一律免死啊!
若是取了曹氏軍將首級來投,還有功勛吶!
這些話如同利箭,精準地射入每個冀州籍士卒的心中。
一名老兵偷偷對同伴低語:咱們在這兒拼死拼活,譙沛人卻占著高位,糧食還分得少,這仗打得有什么意思?
同伴默然點頭,然后瞄向了上司所在的位置。
城頭上曹氏夏侯氏的軍校,頓時感覺就像是背上多了無形的小刀,后心發寒。
他們巡視時,能察覺到冀州兵卒投來的目光帶著疏離和怨恨。
一名夏侯姓的校尉怒斥部下:都打起精神!再敢竊竊私語,軍法處置!
但回應他的只有沉默,以及幾聲壓抑的咳嗽。
陳群很快察覺事態嚴重。他對曹丕奏報:此計甚毒!以鄉情動軍心,以利害分將士。若任其發展,軍心必潰!
曹丕說道:可否將北城冀州兵調往他處?南城?
陳群苦笑道,不可。
曹丕先是疑惑,但是很快明白過來,那么……為之奈何?
陳群沉默片刻,只能讓冀州兵多集中在軍營之內,派遣其多做白日值守,到了夜間,則讓中領軍中護軍值守四門,加強宵禁……
夜間容易產生情緒波動,萬一出現什么萬一,就不好收場了。
比如后世某18某11,大多數就是夜間開始首賣,然后凌晨就發貨……
曹丕面色陰沉:可否令士卒塞耳?
陳群再次苦笑,塞耳易,塞心難。這些士卒的父母妻兒多在冀州,豈是塞耳就能忘卻的?
陳群頓了頓,又道:為今之計,唯有嚴控言論,再圖分化。
曹丕只能是點了點頭。
現在,只能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了。
可是還沒等陳群將守城軍校將領完全調動安置好,在第三日清晨,發生了一件更嚴重的事。
守北城的一名都尉,正是博陵崔氏子弟。他在巡視城防時,突然聽到城下傳來熟悉的聲音:季長兄!我是崔林啊!家族長老有言,崔氏子弟當護冀州!莫要為外人賣命了!
崔琥都尉頓時臉色大變,厲聲喝令放箭。
但是很顯然,射出去的箭矢,不僅是射程不夠,而且也毫無力度,只是歪歪斜斜,稀稀拉拉的落在城外的土地上。
當日,崔都尉就被調回軍營,沒有再在城頭上出現過。
沮鵠見得如此,又是嫉妒又是得意,向趙云表示,都護此策大妙!鵠觀城頭上已經應對失措,軍心渙散了!只可惜未見沮氏軍校,否則鵠定是能說其棄暗投明!
吹牛么,誰不會啊?
沮鵠是真沒見到有沮氏將領軍校才這么說的……
趙云也不以為意,反而提醒道:要小心曹軍夜襲。陳長文多智謀,必會反撲。爾等需謹慎,莫要輕敵。
果然,當夜子時,鄴城南門突然開啟,一支曹軍部隊殺出,直撲最近的高臺。
這支部隊多為譙沛精銳,盔甲鮮明,氣勢洶洶,意圖一舉摧毀趙云的這些宣傳據點,以及在高臺上的這些冀州佬。
只不過么,趙云要打北城,要先上土塬,然后再仰攻高墻,反過來也是如此,鄴城北城兵卒想要打趙云,也要先讓兵卒可以沖下土塬……
趙云早有準備,埋伏在側的驃騎騎兵見到曹軍異動,便是立即迎戰,將來敵擊退。
交鋒中,驃騎軍以弓弩遠射,輔以輕騎迂回包抄,曹軍傷亡二百余人,僅存數十倉皇退回。
一名驃騎校尉大笑:曹軍技窮矣!
一時之間,高臺上下,便是齊聲歡笑,而鄴城城頭則是鴉雀無聲。
這場小規模交鋒后,城外的鄉音攻勢變得更加猛烈。
現在不僅是唱歌勸降,更有士族子弟直接到了城下一箭之地外進行喊話。
守城的兄弟們!可知昨日出戰的曹軍部隊,為何多是譙沛人士?可見曹氏根本不信任我們冀州人!
他們吃細糧,我們啃樹皮!他們住暖帳,我們守寒城!這算什么道理?
我們在這城頭流血!他們在女人肚皮上流汗!就想想,值不值?!
這些話,如同一根根的毒刺,深深扎進守城士卒心中。
不理會,就越發的糜爛,但是如果辟謠,又有人會說是欲蓋彌彰。
一名冀州籍什長私下對部下抱怨,聽聞丞相府夜夜笙歌,摟著美女睡覺,咱們卻在這兒挨餓受凍,這仗打來有什么意思?
這其實是假的……
不管是曹丕,還是陳群,都想要表示,他娘的都到了這時候,有誰會有心思天天搞女人?
可沒有用的……
普通百姓兵卒就相信這個。
對于普通的百姓兵卒來說,政治權柄上的東西太遙遠了,吃美食搞美女反而是他們貧瘠的思維里面所能想象得到的最高享受……
所以即便是曹丕陳群幾乎十二時辰都出現在辦公場所,還是會有百姓兵卒懷疑那桌案之下是不是會趴著某個美姬。
一名老卒信誓旦旦:我親眼見過送美酒入府,定是犒勞譙沛將領的!
便是又有人附和,就是,我聽說丞相府內都是美女!那誰每天晚上都要搞三個!
嘖嘖……
漸漸地,城頭上的冀州籍士卒開始消極怠戰。
有人偷偷在箭矢上綁布條,射向城外。
陳群見狀便是設計,也令人用布條射往城外進行誘敵,試圖攪擾,并且引誘趙云上鉤,甚至一度射出了明日我守北門,愿為內應等字樣。
然而次日陳群在北門設伏,打開了外城門想要伏擊一部分驃騎兵,可趙云沒有上當。
趙云對部下分析道:此乃陳長文反計爾,城中內應之事,未必可信,我等當以靜制動。
陳群不知道趙云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現在知道再不控制鄴城內的某些人的胡思亂想,他就快完蛋了,鄴城也快完蛋了!
和南城那些底層的百姓民眾不同,北城之中的某些人是真的知道一些事情的!
真的懂要害和破綻究竟在什么地方!
流言,永遠都比曹丕陳群的對策要快一步。
陳群和曹丕還沒做出下一步的舉措,
北城就開始流傳一個新的消息……
曹軍準備清洗冀州籍將領,將所有要害崗位都換上譙沛親信。
雖然陳群極力辟謠,但猜疑的種子已經播下。
幾名冀州籍文吏在官廨角落之中低語:聽聞某人曾言,冀州人不可信,須盡數替換。
這話一傳十,十傳百,然后陳群下令的某些調動,竟成了鐵證……
秋風愈發凜冽,卷動著撕扯著鄴城城頭上的曹軍旗幟。
驃騎軍連日來的香氣侵襲和鄉音攻勢,如同兩把無形的利刃,正在一點點的,南北合力絞殺這座雄城內部本就脆弱的紐帶。
冀州派與豫州派,這兩個自袁紹時代起便明爭暗斗的集團,在外部壓力下,其矛盾正以驚人的速度激化。
袁紹當年囊括冀州之后,也是一度麾下謀士如云,不過在那個時候起,就隱隱的分為兩派,雙方在立嗣、戰略等重大問題上屢有爭執。
曹操取冀州后,雖盡力調和,然其政權核心仍以譙沛故舊及潁川士人為骨干。
冀州士族如崔琰、李孚等,雖有名位,實權有限,積怨日久。這種因地域、利益、親疏而形成的派系隔閡,在承平時期尚可維系,一旦遭遇如驃騎圍城這般巨大壓力,便再難掩飾。城外的鄉音民謠,聲聲句句,皆在提醒每一個冀州籍的兵卒、官吏,他們與城北核心區域的那些外鄉人并非一體。
陳群無奈,只能再飲鴆酒,他加強了城內言論管控,依據其與曹丕精心制定的《鄴城守御令》中惑亂軍心者斬的律令,連續處置了數十名私下傳播流言的兵士和低級吏員。
殺人,有用,但是很快就有了反彈,因為有人發現,被處置斬殺的這些人當中,多為冀州籍……
于是乎,陳群以嚴刑峻法彈壓,在冀州派看來,正是豫州派清洗異己的明證。
外鄉人不會把冀州人當人!
北城之中,暗流再次洶涌。
豫州派更得曹氏重用,或者說某個派別占據高位之后打壓其他派別,這事情是現在才有么?
顯然不是。
這問題是上面不知道么?
也顯然不是。
可為什么這個時候才被人捅了出來?
難道說這個時候捅出來后,上面就會看到,就會處理了么?
顯然也同樣不可能。
于是在南城,沉寂數日后,再度爆發了規模更大的騷亂。
這一次,亂民似乎更有組織,不僅沖擊坊正管理的糧倉,更有明確目標地攻擊了幾處由豫州籍官吏負責的工坊、衙署。
混亂中,有人高喊:趕走外鄉人,開城迎驃騎!
盡管陳群迅速調派北城精銳再次將其鎮壓,但此次暴動,時機拿捏精準,目標選擇清晰,絕非昔日那些只為求食的烏合之眾所為……
更讓陳群心驚的是,巡城兵士連續截獲了多封以箭矢射入城內的箭書。
這些箭書所寫的內容更為具體,更具針對性和煽動性,直指城中某些豫州籍官員的劣跡。
陳群意識到,城內部至少有人出賣了詳細的官員名單。
當陳群調派自己親信去調查一名可能涉嫌通敵的冀州籍軍侯時,卻遭到了該部士卒的激烈抵抗。雖然最終鎮壓下去,但過程中死傷十數人,造成了北城前所未有的武裝對峙。
那名軍侯在拒捕時悲憤怒吼:今日爾等又要故技重施,屠戮我冀州子弟嗎?!
面對驟然升級的內部沖突,曹丕與陳群不得不做出艱難決定,分鎮要害,以穩局勢。
陳群親自帶著部分精銳甲士,進駐北城軍營核心區域,名為督師,實為彈壓,防止大規模的兵變發生。而曹丕則坐鎮丞相府,牢牢控制兵符印信,并由夏侯氏、曹氏親族子弟率領最可靠的部隊護衛,確保權力核心不失。同時忍痛給出重金,收買人心。
也確實有一部分冀州兵卒軍校在收到了重金高職后,重新擺到在地,口稱忠誠。
此舉表面上似乎穩定了局面,陳群鎮住了軍營,曹丕守住了中樞。
但在那些心懷異志的冀州派人士眼中,這卻暴露了一個致命的弱點。
陳群與曹丕,這兩個維系鄴城防御的核心人物,被生生割裂開了。
在北城軍營,陳群的坐鎮如同試圖壓住火山口的噴涌,但是他帶來的豫州籍親兵卻與軍營中的冀州籍士卒互相敵視,摩擦不斷。
一次小小的口角,演變成數十人的械斗。
陳群雖以雷霆手段處置了挑頭者,但軍營中的對立情緒卻愈演愈烈,又是流傳起了欲盡誅冀州兵的謠言。
這種謠言根本沒有任何的可信程度,但是偏偏很多冀州兵卒都相信了,并且信誓旦旦的說是親耳聽見有這樣的上司號令,陳群就是要來做這件事情的……
這些謠言顯然沒有多少真實性,可問題是這和之前南城爆發的騷亂暴動完全不一樣,現在的鄴城,這座曾象征著河北霸業的雄城,似乎到處都是裂痕,到處都無法彌補。
陳群他精通律法,善于謀劃,可以制定出完美的《守御令》,可以識破敵人的詭計,卻難以彌合當下出現的人心裂痕。
城外的傳來冀州鄉謠依舊刺耳,城內的暗流則是洶涌澎湃。
陳群疲憊地揉了揉額角,望向帳外搖曳的火光,心中涌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他必須想出辦法來進行反制!
否則……
肯定會出大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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