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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99章未戰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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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來了肅殺之氣,卷過太行山,在河內盤旋,似乎是在積蓄力量,尋找破綻,準備撲向河洛。

  賈衢原本的休息時間,也因為突然而來的軍報而不得不往后推延。

  眾將集中到了中軍大帳之中,一同商議對于河洛的進軍方略。

  一場關乎更深層面,關乎未來,關乎河洛這一片飽經創傷的土地如何渡過劫難,如何重生。

  河洛巨大的輿圖懸掛在中軍帳內。

  斐潛負手立于輿圖之前,目光掃過圖上的山川河流、關隘城池。

  賈衢、黃成、姜冏、朱靈、許定等將領分立兩側,屏息凝神。

  許褚?

  許褚站在大帳之外,他作為斐潛的直屬護衛,除非是斐潛有要求,一般情況下是不參與軍事討論的,而且當下主要將領都集中在了中軍帳之處,要是有什么突發狀況,那也需要有人立刻進行處理。

  梁道、叔業,遠涉太行,斐潛轉過身來,先對率領兵卒糧草,過太行山而來的賈衢、黃成再次表示歡迎,然后沉聲說道,輜重糧秣及時而至,可謂勞苦功高。今軍資既備,吾等可放手施為矣。

  賈衢拱手,神色沉穩,并沒有因為遠道而來沒能立刻休整而露出什么疲憊之色,主公明鑒。太原、上黨秋收已畢,新糧大部入庫。此番首批押運糧秣八十萬石,后續可經軹關陘、太行陘持續轉輸。河內之地,秋糧亦有薄收,可資補益。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溫縣所獲糧草,亦可充用……如此,足支大軍運作……

  斐潛停頓了一下,環視了一圈,揚聲說道,據大司農及前線斥候所探,曹孟德此番寇掠河洛,荼毒殊甚。所過之處,焚倉廩,毀田渠,掠人口,其意非爭一城一地,乃效昔年項羽焚咸陽舊事,欲將河洛腹心化為白地,絕吾軍恢復之基。

  帳內眾將聞言,臉上皆浮現怒色。

  雖然說軍事上采用酷烈手段,乃是常見,但是河洛之地,可謂是飽經劫難。

  尤其斐潛接手河洛之后,著力恢復生產,安置流民,初見成效,如今卻被曹操如此踐踏,自然是讓眾人覺得很是不爽。

  黃成更是眉毛立起,恨聲說道:曹賊可惡!主公,末將請為先鋒,定要將其逐出河洛,碎尸萬段!

  斐潛擺擺手,不是逐出……而是要留在河洛……不過在布置戰略之前,我現在倒是想先說說戰后要如何重振河洛……

  黃成一愣,其他將領也是有些懵。

  這個……

  難道現在不應該是直接布置一二三四,然后各自準備,出發進攻么?

  為什么要先說戰后的問題?

  等戰后再議也不遲啊?

  眾將看著斐潛,多少有些迷惑不解。

  斐潛也沒有太多的解釋,而是看向面容沉靜的賈衢,緩緩開口,語氣凝重,梁道,汝鎮守并北數載,牧民理劇,政績斐然。今河洛初定,而瘡痍滿目,尤以河南尹為甚。曹孟德此行酷烈,非獨焚倉毀城,更屠戮擄掠,遺民或家破人亡,或流離失所,田園荒蕪,百業凋零。其慘狀,恐較汝初至上黨、太原時尤甚。

  斐潛停頓了一下,觀察著賈衢和其他眾人的反應,才繼續說道:河洛之民,成分龐雜,屢經戰亂。除本地殘黎外,尚有曹軍自兗、豫、青、徐強遷之山東民眾。彼等背井離鄉,本已困苦,經此兵劫,更添新傷。雖曹軍之惡昭然,多數百姓當明是非,然連番災禍,難免有心灰意冷者,對朝廷、官府乃至前程失其信心。尤以鰥寡孤獨之輩,心境悲涼,生存艱難,可想而知。

  斐潛走到賈衢面前,目光深邃:某有意,待局勢稍穩,便將這河南尹交予汝手。梁道,若汝主政此地,面對如此局面,當如何著手,休養生息,并推行我軍新政,使這片曾經繁華的中樞之地,重現生機?

  這是一個沉重而艱巨的命題。

  將一片被戰火蹂躪得近乎白地、民心渙散的區域交給一個人,考驗的不僅是治理能力,更是信念與智慧。

  但是……

  為什么是現在這么問?

  賈衢看了看斐潛,又看了看周邊的軍將,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在場的軍將,基本上都比賈衢要年長一些。

  河南尹,雖然說是如今破爛不堪,但是好歹也是大漢天下原本的都城之地,地位甚至一度超過了關中三輔!

  此地之長,如果沒有兩把刷子,又怎么可能坐得穩?

  這是一方面的原因,而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么……

  賈衢微微垂目,并未立刻回答,顯然是在飛速的思索著。

  帳內一時寂靜,只有帳外秋風呼嘯而過,更添幾分蕭索。

  片刻后,賈衢抬起頭,眼神之中露出明顯的清明與堅定,他拱手沉聲道:主公信重,衢感激不盡。河南尹局面確比并北當年更為艱難,然治理之道,萬變不離其宗,核心仍在「安民」、「授業」、「予望」六字。并北舊制雖可參酌,尤當隨土宜而調燮,務求周詳,更須持忍。

  斐潛點了點頭,請講。

  首要之急,在于「安民」。賈衢條理清晰地分析道,此「安」,一在身安,二在心安。

  身安者,生民之本也。戰事初定,當速清余寇,嚴懲盜匪,復立綱紀。可仿并北舊例,聚丁壯之民,無論本籍流徙,共理殘垣、修葺道途、疏浚溝瀆、營建暫居之所。不施強役,但以日給廩食、授以器用,或折抵將來田賦為酬。使民有力可效,有粟可食,免于寒冬饑餒,此乃定人心之始基。至若鰥寡孤獨、殘癈沉疴者,當設官辦撫濟之所,供以粥藥,保全性命。雖耗資甚巨,若任其餓殍載途,則民心盡喪,萬事皆休。

  斐潛領首曰:亂世重典固不可廢,然仁政亦當施。非常之時行非常之策,先全性命,后圖他業。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皆以安民為先。此議甚善。

  賈衢繼續說道:心安之道,其理尤深。當以實政消弭惶懼,化解積怨,復燃希冀。其一,宜明布新政,尤關田畝賦稅之制。速遣吏員偕軍中通文墨者,深入鄉亭,廣而告之,凡無主荒田,民愿墾殖者,皆得稟官勘驗,依并北舊制,三年免賦,五載半征,十年則永業歸民。

  賈衢稍頓,正色說道:黎庶多不諳文字,此策當躬行阡陌,反復宣導,務使婦孺咸知。要使山東遺民曉然,彼等非曹氏可棄之敝屣,亦非河洛厭見之外客,但能力耕此地,便得田產之盼。至若河洛舊民,亦當撫慰,許其原產屋舍勘驗后助其收回,若已毀頹,則助重建。新舊之民同沐新政,庶免齟齬相爭。昔者管仲治齊,通貨積財,與俗同好惡,故能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今宜效其寬和,使民各得其所。

  斐潛微微點頭。

  其二,賈衢目露悲憫,其二,戰火中家室零落者,尤以孤雛為甚,當為長久計。可于洛陽畿輔大城設慈幼莊、養濟院,收容稚子,非惟供其溫飽,更延師教以文字算數,稍長則視其資性,授以農工之藝,使能自立,免于乞匄隱戶之厄。雖所費不貲,然此輩若得成材,異日必為河南尹重建之棟梁,亦乃新政赤子。至若嫠婦,可組織紡織編結之業,予值取酬,存其生計尊嚴。孤獨之輩,亦可酬著其用,勿生恨事。昔文景之世,撫孤恤寡,倉廩充實,今當承此仁政。

  斐潛看著賈衢,贊許說道:梁道慮及此,足見仁德。亂世孤寡,苦楚最甚。若能妥善安置,實乃無量功德。

  賈衢微微拱手以禮,然后繼續說道:「安民」既行,當施「授業」。此「業」者,生計之業,亦百工之業。河南尹位屬中原,水陸通衢,本有工商根基。復蘇產殖,未可獨賴農事。當充分運用新政「分職專司」、「百業皆士」之策。

  農事事務當重也,賈衢規劃著說道,除授田墾荒外,當速從并北、關中調耐旱早熟之種及新式農器,由勸農官推廣教導,并修復損毀水利。可劃域試行并北已驗之代田法、區田法,以沃地力,增歲收。此時大司農亦有良法,可循而行之。昔趙過教民代田,一歲之收常過縵田畝一斛以上,善者倍之,此皆可鑒。

  工賈之興,亦為關鍵。賈衢沉聲說道,當參酌并北經驗,貼合河洛實情。一者,借戰后重建之需,官營工坊可優先募流民中懷技者,參與燒陶冶鐵、制器筑城,既解其生計,亦促營造。二者,大力倡勵民間匠戶復業立坊,于率先復產之鐵木織工等,賜以定期賦稅減免,甚或貸以金貲,助購料具。

  農工賈皆興,自然可重振河洛。賈衢眼眸之中展現光華,可詔告洛陽、偃師、鞏縣等要沖,設市稅蠲免之區,以引四方商賈。同時由市掾組結本地資商,復立市集,通貨賄。運關中并北之鹽鐵布帛至此,易取此地所存藥材器玩,所產糧蔬。商路既通,則財貨可聚,民力得舒,市井復蘇。市稅雖暫免,然人氣既集,長遠視之,利逾其弊。昔太公望封于營丘,地瀉鹵,人民寡,于是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而人物輻湊。今河洛形勝,豈不如齊?

  斐潛領首說道:以工促建,以商活市。梁道此策,深得經世之要。大亂初定,正需如此魄力。

  最后這「予望」……賈衢聲音鏗鏘有力,衢昔日在并北之地,知黎庶可忍一時之苦,難耐永夜無望。故而在河南之地,當使萬民無論舊居新遷,力農百工,乃至卸甲安置之卒皆能一一知之,在此河洛之地,但能力耕守法,必有進階之梯,改善之機,光耀門極之望。

  農人豐產,非惟果腹,余糧可鬻,積財置產,子弟或因墾殖之功,得薦新設鄉學縣庠;匠者技精器良,非惟厚酬,亦可如并北例授工師之銜,擢升社秩;商賈誠信通貿,非惟獲利,亦可得獎,子弟不乏進學入仕之途;行伍退役者,除授田外,可憑軍旅閱歷,優先擢為巡檢、亭長、里正、鄉勇教頭等職,既維地方,亦得前程。

  賈衢總結說道,治理河南尹,初三五載,恐難見賦稅之益,反需朝廷傾注。官府重務,在創公平有序、懷冀望之境。輕徭薄賦使民休養,鼓勵百業使民得利,廣辟進階使民有盼。待民生稍蘇,人心漸附,則河南尹憑其形勝底蘊,非惟可復舊觀,更可超邁往昔!昔周室東遷,洛邑復興,今豈不然乎?

  賈衢說到這里,忽然有了更多的感悟。除了之前他猜測到為什么要他當眾闡述治理河洛的施政策略的那些原因之外,還有賈衢自己說到了最后,所說的需要朝廷傾注……

  河洛失血太多,明顯要經過一段時間其他區域進行輸血,而在場的軍將很顯然在未來也很有可能會有主持一方的機會,所以斐潛讓賈衢當眾闡述河洛治理方略,確實是用心良苦。

  賈衢言畢,大帳之內眾將頓時都投來了欽佩的眼神。

  是,很多道理這些軍將未必不懂,可是真要讓他們現場就這么條理清晰的說出來,那就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了……

  善哉!安民、授業、予望,字字珠璣!斐潛拊掌慨嘆,梁道具此卓識,能行仁政,河南尹托付于卿,吾可安心矣!

  斐潛環視一圈,兵法有云,不求勝,先思敗。然今日某亦借梁道之論,告之諸位……未之戰,先思安!

  斐潛伸手,拍了拍懸掛在身后的龐大輿圖,此地為何?大漢之土也!

  斐潛目光掃過眾將,若是外疆之地,倒也罷了……既然皆為大漢子民,便是戰前先思如何安民,再論勝敗!

  眾將不由得凜然。

  這些天來,斐潛在軍中多少是感覺到了一些軍中驕傲之氣。

  此刻見諸將神色,他心知此言已讓眾將多少有些觸動,便是遂緩步至帳中,特意停頓了一下,讓眾將有些思考的時間,然后才緩緩的說道:諸位皆百戰驍將,自隨某起兵以來,摧鋒陷陣,所向披靡。并北胡塵為之靖,關中豺狼為之伏,今又破曹軍于河洛,此誠可喜也。

  說道此處,斐潛又是頓了頓,面容嚴肅的說道,古有云,「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而某今觀營中,但聞慶功之言,鮮見警醒之語;但見旌旗蔽日,罕思鋒鏑之險!此非吉兆也!

  眾將不由得都是有些緊張起來,因為這并非是個案,就連支援而來的黃成,其實也都覺得要抓緊最后機會,要不然就吃不上肉了……

  軍中軍將如此,其下軍校和兵卒就更容易產生驕傲和急躁的情緒。

  一般情況下,或許問題不大,但是一旦出現意外,這種情緒是很致命的……

  斐潛鏗鏘有力的說道:昔趙括徒讀父書,視秦軍如土雞瓦犬,長平一夜,四十萬壯士盡成白骨;項羽鉅鹿破釜,諸侯膝行莫敢仰視,然剛愎自用,終至垓下別姬。某問諸位,此二者,豈非兵鋒正盛之時?

  帳中鴉雀無聲,唯有火把火盆之中的噼啪作響。

  斐潛笑了笑,讓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但是說的話依舊讓某些軍將汗流浹背,某昨日于營中巡視,有聞議者謂曰,「曹氏轄下盡皆仇讎,當效白起坑卒故事!」諸位以為如何?!

  沒等眾將回應,斐潛便是啪的一聲拍了一下桌案,此大謬也!昔湯武革命,猶存三恪之祀;周公東征,不戮脅從之民。今曹逆竊據山東,附逆士族豪強固當誅除,然黔首何罪?彼等不過被迫執戈之隸農,裹挾從軍之饑民!

  斐潛伸手,從桌案上拿起了一卷密報,示意護衛遞給眾將輪流觀看,前些時日,適得訊報,曹軍于山東散布謠言,謂吾軍入城必行屠戮,必有劫掠……諸君可曾見嵩岳之松?風霜摧其枝葉,而不能傷其根本。今山東千萬黎庶,實乃華夏根基所在。若因曹氏之惡而盡視如仇,豈非自絕于天下乎?

  眾將看了,紛紛表示對于曹軍造謠的憤怒。

  斐潛點頭說道,昔光武入河北,焚奴婢文書;高祖約三章,盡除秦苛法。吾等今日吊民伐罪,正宜效此仁心仁舉!

  黃成聞言,出列而拜,說道:末將愚鈍,曾亦有論若勝,當盡殲賊軍之言……今聞主公教誨,方知主公以民為重之真義!今明公既指明路,敢不謹遵?!

  姜冏也是跟著拜倒,末將愿立軍令狀!吾部先鋒若屠戮無辜,劫掠百姓,冏當自刎以謝天下!

  帳中諸將相繼起誓,聲如雷動。

  斐潛示意眾將起身,語轉深沉:昔者商君徙木立信,終強秦室;今吾等欲建不世之功,豈能效項羽暴虐?老子有云,抗兵相加,哀者勝矣。吾等之舉,非怯懦之,乃體恤蒼生之仁心!

  河洛如此,已是十室九空,那么山東之地,難道不是也復遭曹氏以及地方豪強荼毒,白骨蔽野?若吾輩再行暴虐,與豺虎何異?

  斐潛最后環視眾將,字字千鈞:諸君謹記!刀兵之威可服人一時,仁德之政乃安天下。今山東百姓翹首以待王師,非盼又一虎狼之軍!此戰既為拯黎民于水火,亦為彰新政于天下!敢有忘本驕縱者……

  斐潛沉聲說道,莫怪軍法無情!

  諸將肅然拜服。

  帳外巡夜梆聲正傳三更。

  星河欲曙中,但聞斐潛最后告誡隨風遠揚,書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望諸君常懷此心,方不負征戰經年之勞苦,沙場搏殺之血汗……則大業可成,太平可期。諸位功勛切不可因一時之疏忽,付之東流!

  眾將齊聲應曰:末將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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