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邑的雨季,往往意味著一場雨水由五月至十月時大時小但淅淅瀝瀝無所斷絕,這對于農作物、道路來說都是一場災難,所以林邑的稻米等作物尋常只是種到田里便不再精耕細作,一則沒有技術,再則也很可能做了無用功,任其自然生長就好,該收獲的時候自然收獲,攤上天災之時也任命。
道路在雨水肆虐之下一片泥濘,交通不便、往來不易,嚴重阻礙國家對地方之管理。
所以這個國家有史以來最多的記載便是“躺平”,既然人力在自然之前如此渺小,又何必徒勞掙扎呢?
此時雖然仍未真正進入雨季,但高山氣壓低、水汽足,降水較之平原多了數倍,自唐軍攻陷霧溫嶺軍寨之時,這場雨便一直淅淅瀝瀝沒有停止。
所幸水師兵卒這些年多數時候都在東洋、南洋一帶活動,雖然很少進入海島、內陸之腹地,但對于這種潮濕的氣候卻已經逐漸適應。
濛濛細雨之中,由西側山口翻越而來的真蠟軍隊向堵住道路的軍寨發動一次又一次沖鋒,起先是想憑借優勢兵力一鼓而克,遭受頑強阻擊之后又改變戰略,希望以“兌子”之戰術將唐軍拖入深淵。
然而兩天過去,軍寨圍墻雖然數次被突破,真蠟軍隊幾次殺入寨內,卻都被唐軍擊潰不得不撤退。
小小軍寨在真蠟大軍的猛攻之下猶如海中礁石,顫顫巍巍、時隱時現,卻巋然不動。
真蠟大將伊剎利穿著盔甲、頂著斗笠,站在山腰處仰首看著軍寨,圍墻上下尸體層層迭迭,鮮血流淌被雨水沖刷于墻角下形成一條紅色溪流,無以計數的真蠟勇士喪命于此。
長長噓出一口氣,恨聲罵道:“林邑蠢豬當真毫無用處,如此要隘焉能淪陷唐人之手?”
林邑與真蠟素來皆為同盟,當初覆滅扶南國之時林邑也曾出兵相助,如今林邑遭受大唐兵威壓迫有亡國之虞向真蠟懇請援助,遠在他曲的真蠟國主阇耶跋摩一道命令傳至婆羅提拔,他便不得不帶著麾下部隊趕赴林邑救援。
可如今真蠟已非當年吞噬扶南國時的鐵板一塊,內部分裂極其嚴重,甚至于南北勢力劃分漸趨明顯——可再是如何對峙,畢竟尚未當真一分為二,必須尊崇名義上的國主阇耶跋摩,哪怕明知這是阇耶跋摩借助唐軍予以削弱南方水真蠟的陽謀。
伊剎利不覺得真蠟會是大唐的敵手,畢竟前些年連征戰無敵的“象兵”都在唐軍火器之下吃了大虧,如今大唐橫行大洋所向無敵的水師登陸而來,豈是區區林邑可以抵擋?
救與不救,林邑滅國已成定局。
但國主的命令不能違抗,否則便會給予國主興兵南下的借口……
“繼續進攻不給唐軍喘息之機,天黑之前務必攻陷霧溫嶺!”
伊剎利大手一揮,再度下令猛攻。
即便麾下軍隊已經人困馬乏、精疲力竭,士氣極其低迷,卻也不敢違抗軍令,再度組織起一支沖鋒隊作為箭頭朝著軍寨發動沖鋒,其余數千部隊緊隨其后,只等著沖鋒隊突入軍寨便一起掩殺進去。
伊剎利遙望著軍寨,面沉似水。
唐軍兵力不足難以護衛整個軍寨,所以真蠟軍隊突入寨內并不難,但每一次真蠟軍隊突入,唐軍便馬上放棄圍墻防御,收縮起來依托軍寨內的房屋、建筑與真蠟軍隊展開巷戰。
即便真蠟軍隊遠比林邑軍隊更為強悍,但與唐軍相比卻遠遠不如,無論單兵素質、軍械質量、作戰素養,都遠勝真蠟軍隊不止一籌。
這還是在真蠟軍隊占據兵力優勢的情況下摁著唐軍在打,而且因為雨水連綿導致唐軍弓弩、火器不能使用,倘若響晴薄日之下兩軍于野戰之中交鋒,唐軍是真的可以“以一當十”,所向披靡……
何必前來增援林邑、徒勞損兵折將呢?
看唐軍之氣勢明顯不僅僅覆滅林邑便會善罷甘休,搞不好就要越過霧溫嶺侵入真蠟境內,以完成其“維系扶南國正朔”之諾言。
坐鎮他曲城的國主不會看不透唐軍的意圖,但相比于唐軍,已經在南方尾大不掉的貴族勢力才是他心腹之患……
越來越多的兵卒沖入軍寨之內與唐軍短兵相接,但軍寨始終巋然不動,雨水沖刷之下流淌著著真蠟兵卒的鮮血,不斷有兵卒自圍墻上墜下、身死,尸橫枕籍。
伊剎利心臟在滴血、抽痛,這可都是水真蠟賴以與國主抗衡的根基,若是盡數陣亡于此,他如何回去婆羅提拔與“孤落支”交待?
耐著性子又等了半個時辰,見軍寨雖然仍未攻下,但卻并未如前幾次那樣被殺退,伊剎利一咬牙抽出彎刀高高舉起,怪叫一聲:“預備隊隨我沖殺,攻城拔寨、就在此時!”
“殺殺殺!”
數千猬集于軍寨之下的真蠟軍隊瘋狂吼叫,隨著伊剎利潮水一般向著軍寨沖去。
真蠟軍隊雖然人多勢眾,每次都能尋到圍墻防御薄弱之處予以突進,但論及戰力卻相較于唐軍差距甚大。這些水師兵卒當年便是經過“募兵制”從各支軍隊之中優中選優,單兵素質極強,這些年東征西討橫行大洋未嘗一敗,即便平素沒有戰事之時也從未疏于訓練,裝備、給養、戰術意識皆天下第一等,如何是真蠟、林邑那些烏合之眾可堪比擬?
故而即便真蠟軍隊突入寨內,唐軍三人一伍、相互協同,依靠自身勇武加上兵革之利,面對敵兵猶如砍瓜切菜。
但真蠟兵卒雖然戰力不高,卻悍不畏死,號角聲中好似吃了補藥一般勇猛沖鋒,用身體迎著橫刀任憑血肉被切開也要為同伴創造殺機。
雨水淅瀝,軍寨之內混戰出處、如火如荼。
李謹行沖殺一陣退出戰團,坐鎮于軍寨最高處的哨崗瞭望全局,不斷下令唐軍左右沖殺、往來接應,以免被優勢兵力的敵人包圍分割,李景仁則親自率領預備隊保護這處哨崗,且隨時對戰場予以支援。
得益于優良的作戰素養、精密的臨戰指揮,唐軍不斷收割敵人,將軍寨變成一座絞肉機,敵人尸橫遍地、鮮血橫流。
但敵人數量實在太多,不要命也似的不斷沖鋒,唐軍毫無喘息之機,疲累在所難免,占據岌岌可危……
廝殺聲中忽然傳來一陣沉默的呼喊,站在哨崗上的李謹行急忙用望遠鏡眺望,頓時心中一沉。
只見軍寨西側靠近山口的地方,敵軍一直巋然不動的主力部隊在雨水之中漫山遍野沖鋒而來。
“將防御圈向外擴散,延緩敵軍主力登上圍墻之時間,使其不能依仗兵力優勢迅速進入戰場。”
“相互之間靠近一些,彼此協同、共進共退,等敵人主力沖入軍寨之時結陣迎敵!”
“敵人主將也殺上來了,李景仁,給老子做好準備等候命令,只要他賊廝進了軍寨便撲上去,擒賊先擒王!”
“喏!”
一道道命令傳達下去,唐軍兵卒驟然發力將敵人殺得倉皇后退,戰線推至圍墻附近,使得正在攀爬的敵軍主力部隊沒有足夠空間,未能借助沖鋒氣勢一鼓作氣殺入軍寨。
伊剎利見自己的意圖被唐軍破壞,頓時惱羞成怒,踩著堆積如山的尸體奮力躍上圍墻,手中彎刀寒光閃爍下劈橫斬,身后精銳親兵跟隨他猛然沖入唐軍陣內。
唐軍猝不及防,嚴整的陣列被沖開一道豁口,敵軍潮水一般突破防線,軍寨岌岌可危。
“李景仁,看你的了,聽我旗號指揮,莫叫敵軍主將跑了!”
“喏!”
李景仁看著身旁五十名全副武裝的重甲步卒,放下面甲,手中橫刀一揮,向著左前方沖殺過去。
此番長途奔襲霧溫嶺,為了盡可能的提升速度非但未有具裝鐵騎,甚至只帶了五十副重甲拆開攜帶。陌刀陣適用于野戰,在這軍寨方寸之地無法施展,但重甲步卒卻正好適用。
雖然數量少了一些,但這些武裝到牙齒的悍卒最是適合鑿穿敵陣、斬將殺敵……
黑盔黑甲的重甲步卒陡然沖入戰場,真蠟兵卒駭然發現兵刃劈斬上去對方毫發無傷,如此刀槍不入的強悍兵種簡直就是戰場上的殺神!
所幸重甲步卒的戰略目的非是參與混戰,而是在哨崗旗號指揮之下鑿開敵陣、長驅直入,徑直向著敵方主將的方向撲殺而去,途中真蠟兵卒試圖攔截,卻一沖即潰、擋無可擋,只能眼睜睜看著這支數量不多的魔神一般軍隊沖開一條血路,直撲后陣。
沖鋒之中的伊剎利正自戰得酣暢,雨水和著血水淋在身上令他愈發興奮,掌中那柄來自于大馬士革的彎刀鋒銳無匹,劈斬挑刺之間硬生生將唐軍嚴整的陣列殺出一個豁口,旋即沿著豁口向里猛沖。
唐軍再是強悍善戰,可畢竟人數處于劣勢,哪怕拿人命去填也能將這處軍寨填平了!
正沖殺之時,面前忽然一黑,一隊身披重甲的唐軍殺出,伊剎利想也未想沖上去便是一刀。
一聲脆響,彎刀彈起,敵軍毫發無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