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太子陣亡、國主昏迷的消息傳出,悲傷、惶恐之氣氛由王宮蔓延至整座城池。
姜恪策騎由東門而入,便感受到這股窮途末路之氣息……
劉仁愿屯兵之處在陀羅補羅城之東,從霧溫嶺傳回消息需要繞過整座城池,所以在他出發前來城中與諸葛地和談之前尚未得到霧溫嶺那邊的消息,不過從陀羅補羅城中軍隊、商賈、乃至于百姓的神情氣氛,也能猜測到必然發生了大事。
左右觀望之間,他詢問負責引領入城的林邑校尉:“看上去,城中軍心不穩、心思浮動啊。”
林邑校尉剛剛由唐軍營地回轉,也不知發生什么,說什么都不合適,只能緘默不言。
姜恪也不再問,觀察城中景象。
陀羅補羅城乃是林邑新都,諸葛地竊據范氏王族的王位之后,大抵是心虛膽怯,所以舍棄舊都搬遷于此,雖然也算是大城且城中人口逾二十萬,商業較為繁榮,可街道歪斜、巷陌交錯,房舍低矮、破舊雜亂,若是攻入城中進行巷戰,對不明城內情形的唐軍極為不利。
轉過幾條街,抵達城主府。
他如今只是唐軍水師一名校尉,因出身于天水姜氏且畢業于貞觀書院,可謂“文武雙全”,所以被蘇定方委任為此次和談之特使,不過水師上下都明白所謂和談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不會有什么結果。
唐軍希望拖延時間給李謹行制造攻陷霧溫嶺的機會,諸葛地則借此爭取更多時間完成搜刮財富之舉措,雙方各有謀算,只看誰能更先一步完成目的,那么戰爭就將開啟。
因身份問題自然是見不到諸葛地的,出面接見的是林邑大臣可倫翁定,這讓姜恪心生狐疑。
既然大家都是演戲,何必讓林邑國如今躲避二號人物出面?
姜恪精神一振,意識到城內果然發生了不得的大事,或許林邑國的態度已經轉變,能夠促成此番和談……
雙方席地而坐。
可倫翁定頭發半白,看著面前這個英姿勃勃、乳臭未干的年輕人,心底難免感慨。
一個國家是否興旺、強盛,固然有諸多方面之評斷,但人才井噴乃是最為重要的一個體現。此番前往長安朝覲,見到廟堂之上皆年富力強之官員,文武雙方多有驚才絕艷的后起之秀,上上下下朝氣勃發、欣欣向榮,耄耋老者幾無所見。
正是這些年輕人支撐起那個龐大無匹的帝國,威鎮寰宇、所向無敵。
而面前這個比他孫子還要年輕的武官,已經可以承擔兩國談判這樣的重任……
可倫翁定上下打量姜恪、卻不說話。
姜恪也不說話,只微微低頭喝著茶水。
茶葉在杯中載浮載沉,湯色黃綠、回甘馥郁,是最頂級的大唐龍井,心里不由贊嘆太尉是真的厲害啊,茶葉賣遍天下,財富如同江水一般滔滔滾滾、凝結匯聚。
好半晌,可倫翁定忽然笑了笑,贊嘆道:“年紀輕輕,居然也能有如此定力,厲害啊。”
姜恪這才放下茶杯,展顏一笑,謙遜道:“實不相瞞,我也憋得厲害,若是破城而入早已策馬馳騁斬將殺敵,但此刻被貴方請入城內代表水師前來商談,不得不耐著性子顯得體面一些。”
言中帶刺,不卑不亢。
可倫翁定點點頭:“誠實的年輕人……那么咱們就來說一說,唐軍如何才肯退兵?”
姜恪搖搖頭:“大唐師出有名,數萬大軍齊聚于此,焉能不戰而退?退兵絕無可能。”
可倫翁定沉默少許,忽然道:“若是林邑國能夠就扶南國王子遭受迫害一事,給大唐一個滿意的交待呢?”
姜恪有些意外,林邑國不會當真打算投降吧?
那可不行。
你投降了,仗還怎么打?
沒仗可打,上哪兒博取功勛?
他問道:“譬如呢?”
“譬如……國主頒布詔書承認扶南國之存在,且愿意助力扶南王子復國,并且在此之后舉國內附于大唐。”
姜恪搖頭:“不夠,大唐興師動眾替扶南國吊民伐罪、匡扶正朔,數十萬大軍不遠萬里匯聚于此,因林邑一句‘投降’便可善罷甘休,天威何在?倘若往后人人效仿,唐軍不至之時氣焰囂張、藐視帝國,唐軍一至便俯首帖耳、搖尾乞憐,豈不天下大亂?”
“數十萬”之數可不是夸張。
大軍集結一次可不是說說而已,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需要對全局做出相應的戰略調整,最起碼在整個海外要顧全大局,何處抽調多少兵力、何處增補多少防御,在長達數萬里海疆之上做出的戰略調整極其龐大。
如此耗費之人力、物力、財力,簡直天文數字。
結果之前你囂張跋扈、出言不遜,現在大軍抵達即將遭受滅頂之災時,你簡簡單單一句投降就完了?
可倫翁定沉思片刻,道:“林邑可以對大唐做出補償。”
姜恪挑眉:“如何補償?”
他心里隱隱有不妙之預感,林邑大抵是真的想要求和。
可倫翁定不答,反問道:“那么唐軍對于此戰有何述求呢?總不會非得攻破陀羅補羅城將闔城上下屠殺干凈吧?”
“大唐禮儀之邦,皇家水師更是仁義之師,只要林邑配合,絕對不會屠戮平民。”
“到底有什么要求呢?”
面對可倫翁定緊緊逼問,姜恪有些慌。
蘇定方之所以派他這個“乳臭未干”的年輕將領前來談判,就是因為水師絕無半分止息干戈之意,水師上下對于這一仗報以極大熱情,是肯定要打的!
所以事先并沒有什么商討提出什么條件,現在讓他如何回答?
但總不能說“什么條件都沒用,我就是要將你滅國,用林邑之覆滅來博取個人之功勛”吧?
倚強凌弱也好、仗勢欺人也罷,總歸是要有一個借口的,這叫師出有名。
所以他只能提出一個林邑人絕對無法答應的條件——既然你不答應和談之條件,那我打你就沒問題了!
故而,姜恪沉思片刻說道:“其一,林邑開城投降,所有軍隊接受大唐整編;其二,諸葛地陰謀篡位、屠戮范氏王族,必須自裁以謝天下;其三,林邑內附于大唐,接受大唐之管制;其四,賠償軍費一千萬貫。”
諸葛地必須死,林邑必須亡,在他看來這都是林邑不可能答應的條件……即便這些都答應,最后一條也絕無可能接受。
因為區區林邑如何拿得出一千萬貫賠款?
這一條便卡死了林邑投降之可能。
孰料他話音剛落,可倫翁定幾乎沒有考慮便沉聲道:“好!”
“啊?”
“取來筆墨紙硯,請唐軍使者落書條款、具名以陳。”
看著一旁的書吏快速取來筆墨紙硯,姜恪傻眼。
他提醒道:“大唐固然是禮儀之邦、唐軍亦是仁義之師,但帝國天威絕對不容挑釁,若林邑現在簽署條約,結果卻出爾反爾,那就要做好承受帝國怒火之準備!”
頓了一頓,他又加重威脅:“我向你保證,那絕對是林邑無法承受之怒火!”
他目光灼灼、殺氣騰騰,試圖喚醒對方心底的恐懼:投什么降啊,你們得戰斗到底!
可倫翁定卻是一臉淡然:“貴使放心,只要唐軍按照合約行事,林邑決無反悔。還請落筆簽字,即刻生效。”
簽什么字啊!
這字姜恪如何敢簽?
他若此刻簽署了合約,回去之后那些嗷嗷叫著等著開戰的將校兵卒們能把他給撕了……
只能尷尬的摸摸鼻子,搪塞道:“我并無簽字之資格,既然條件已經擬定,待我回去通稟之后再做計較。”
然后起身告辭,唯恐對方拽著讓他簽字,幾乎是落荒而逃……
目送唐軍將領遠去,可倫翁定依舊跪坐在那里,目光落在寫滿了條款的紙張之上,沉默良久、緘默不語。
好半晌,他才費勁的站起身,拿著紙張進入后宅。
“這是唐軍開出的條件?”
“是。”
“拿來我看看。”
諸葛地接過紙張將條款一條一條看完,出乎預料的沒有任何表情,就連看到那一條“諸葛地陰謀篡位、屠戮范氏王族,必須自裁以謝天下”時,亦是平淡處之,并無半分惱怒。
放下紙張,諸葛地喝了口茶水,道:“條件有些苛刻了。”
可倫翁定束手立于一旁,保持絕對恭敬姿態:“從唐軍使者的態度來看,他們根本不想和談,只想開戰。所以當他提出要求之時我當場答應,根本不給他反悔之余地,無論如何,只要和談且消弭這場戰爭,對于我們來說便是占了便宜。”
諸葛地非但沒有反駁,反而點點頭。
各種條件看似極度苛刻,但只需唐軍攻破陀羅補羅城,哪一條達不成?
到時候城破、國亡、人死,所有一切都將成為唐軍的戰利品,任憑唐軍予取予求……
還不如以此完結自己作為國主之最后責任——我自赴死,消弭林邑百姓一場沒頂之災。
可倫翁定了解諸葛地,所以篤定他會答應這些條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