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仗來時倏忽難料,結束則風卷殘云。
三千林邑援軍除去一小部分遁入山林亡命奔逃追之不及,其余絕大多數被唐軍殲滅,一少部分被俘虜……
“將這些俘虜組織起來,用繩索串聯防止反抗、逃跑,讓他們打掃戰場、修葺損毀,弟兄們養精蓄銳,固守軍寨!”
“派出斥候向西巡邏,尋找真蠟人的蹤跡,只要其踏入山口半步就要有消息傳回來!”
“喏!”
一道道命令下達,整個軍寨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
李謹行與李景仁則從圍墻缺口走出來到山腰處,看著遍地人馬殘骸,忍不住捂住口鼻。
“尚且不知在此駐守幾日,這些東西待會兒挖個坑埋了吧,萬一腐敗潰爛滋生瘟疫就麻煩了。”
“嗯,稍后讓俘虜來收拾。”
“……這具尸體甲胄精良,面容也年輕,應該就是那個林邑太子吧?”
“可惜了啊,倘若將其生擒活捉可是大功一件!”
“陌刀隊還是殺戮太重,陌刀重甲、人馬俱碎,嘖嘖,一個個的簡直如同殺神一般。”
“可若非有這支陌刀隊跟隨,這一戰必定更加艱難。”
兩人圍著建多達摩碎成幾塊的尸體,品頭論足、搖頭嘆息。
陌刀隊的確毀了這一樁大功勞,可現在正值中南半島雨季之前夕,陰雨纏綿乃是尋常,譬如僅此作戰,弓弩、火器在雨水之下威力大減,若非陌刀隊擋住敵人去路,想要將建多達摩留下無異于癡心妄想。
李謹行嘖嘖嘴:“將這廝首級削下用生石灰腌制,尋一個木頭匣子裝好,聊勝于無吧。”
陀羅補羅城內,諸葛地如坐針氈。
城外唐軍按兵不動,似乎對他答應和談故意拖延時間一無所知,只是將兩支輕騎兵拉出陣營陳列于南北兩側,看上去只要自己率領大軍撤離城池,對方便會銜尾而來追殺不休。
能都在唐軍輕騎追擊之下從容逃走、遁入深山嗎?
諸葛地完全沒有信心。
更別說一路安全撤退至霧溫嶺穿過山口避開唐軍追殺了……
“太子可有消息傳回?”
“暫時沒有。”
可倫翁定緊蹙眉頭、憂心忡忡。
按照時間、距離估算,太子兩日前就應該抵達霧溫嶺,那么無論霧溫嶺是固守、亦或失陷,都應當有消息傳回,可直至當下為止,太子卻是音訊全無。
事不尋常,自然必有蹊蹺。
諸葛地負手踱步,良久才坐下來,嘆息一聲:“我不該讓太子前往霧溫嶺的。”
他的本意是讓太子出城避開唐軍主力,駐守霧溫嶺可進可退,那么即便陀羅補羅城失陷、全軍覆沒,也能保留下血脈在真蠟協助之下卷土重來。
卻忘記使太子單獨率軍出城也等同于使其置身險地有傾覆之憂。
留在陀羅補羅城內,最不濟緊要關頭也可投降,保住太子一命、延續家族血脈……
可倫翁定見其已經徹底失了方寸,勸慰道:“漢人有句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此番唐軍主力盡出、不惜代價,可見不覆滅占城誓不罷休,國主多想無益。”
陀羅補羅城是肯定守不住的,若沒有霧溫嶺這條退路,占城覆滅在即,國主也好、太子也罷,誰能獨活?
諸葛地深吸一口氣,搖頭道:“縱使身臨絕境,也萬萬不可搖尾乞憐!”
他知道林邑上下并無與唐軍死戰之決心,甚至不少人都奢望著此刻他能夠回心轉意、低下頭顱,率領全國上下向大唐乞降,然后效仿新羅、倭國之故事,舉國上下內附于大唐,由煙瘴之地蠻荒之民搖身一變成為“唐人”。
但他不能、也不敢。
唐軍的企圖其實已經很明顯了,區區一個陀羅補羅城需要唐軍水師集結數萬精銳、調集無數糧秣輜重嗎?
根本不配啊。
所以唐軍的戰略目的必然不止于陀羅補羅城,甚至不止于林邑全境,而是連整個真蠟都囊括其中。
更甚于將整個半島納入其版圖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此等情況之下,大唐自然需要師出有名,而為了“匡扶扶南國之正朔”便是最好的借口,即便時至今日仍未有人見過所謂的“扶南國王子”,可這有什么關系?
左右不過是一個名義而已。
名義這東西其實無所謂真假、對錯,誰的拳頭大,誰的名義就能站住腳……
既然大唐不打算在林邑搞一搞所謂的“民選”,就意味著林邑是在征服之列。
除去死戰之外,他沒有其他路走。
可倫翁定當然也知道這些,所以他欲言又止,只能頹然嘆氣。
門外有官員快步入內:“啟稟國主,唐人又派來使者,欲與國主接洽和談之事。”
諸葛地不置可否,對可倫翁定道:“此事便由愛卿出面負責吧,可以商談一些待遇問題……等我率軍出城之后,城池防御由愛卿全權負責,是戰是降,皆由你決斷。”
可倫翁定嚇得臉色發白、戰戰兢兢,忙道:“國主明鑒,微臣絕無半分不臣之心啊!”
將城池防御交給他,又讓他商談待遇問題……不就等于點明了他會投降嗎?
諸葛地擺擺手,頗有些意興闌珊:“誒,愛卿何必如此?你我君臣一場,能善始卻怕是不能善終,又怎忍心讓你隨我一同赴死呢?況且這陀羅補羅城上上下下二十萬人口以及諸多文武官員,都需要你竭盡全力去幫他們維系性命,否則唐軍破城之后未必不會大開殺戒……此事因我而起,卻不可因我而連累闔城國民。”
可倫翁定愕然,心里非但沒有半分“得遇明主”之欣慰,反而汗毛倒豎、渾身冷汗。
趕緊跪伏于地,悲呼道:“微臣忠貞之心、可鑒日月啊!前朝暴虐,國主憤而拔劍、廓清寰宇,不惜自身榮辱而為林邑國民謀福祉,微臣感念陛下大義遂甘附驥尾,數年來兢兢業業以為臂助,這林邑國誰都能投降大唐,但微臣卻萬萬不能!”
當年就是他輔佐諸葛地暗殺范鎮龍竊據林邑國主之位,國中上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如今大唐以維系扶南國正朔之名義開戰,一旦林邑戰敗,諸葛地自然必死無疑,但他這個狗腿子又豈能幸免?
可現在國主居然對他升起猜疑……
諸葛地一臉唏噓,上前伸出雙手將可倫翁定扶起來,責怪道:“愛卿何必如此?我也只是不愿愛卿與我一并走上絕路,滿腹才華全無施展之處而已。”
可倫翁定心中驚疑不定,問道:“當下該如何是好?”
諸葛地道:“愛卿以為呢?”
“兩條路而已。”
“愿聞其詳。”
“其一,等待太子之消息,若霧溫嶺尚在,可由此穿越山口退往真蠟,尋求庇護;若霧溫嶺失陷,則率領部隊遁入深山,輾轉游擊、以待來勢。”
諸葛地沉吟少頃,又問:“其二如何?”
“其二……”
可倫翁定再度跪伏于地:“則微臣追隨陛下于城內自裁,以全京師二十萬百姓免遭戰火荼毒。”
諸葛地:“……”
沉默良久,他才喟然一嘆,悔之不迭:“本欲試探大唐之底線,盡可能多爭取一些利益與主動而已,何至于便走到今時今日這步田地?”
“國主明鑒,此非國主之錯,而是大唐蓄謀已久,自從傳出所謂‘扶南國王子前往峴港懇請復國’之時,便已經彰顯大唐之野心,他們或許對于海外孤島、番邦之領土沒興趣,但是與大唐一衣帶水之林邑卻早已使其心生覬覦。唐人看似仁義,實則野蠻,豈能容許林邑雄踞天南威脅安南、廣州之安危?”
這一點倒是當真切合了房俊所制定的戰略,林邑之于安南、嶺南,真蠟之于云南,都是大唐需要嚴加防備的巨大威脅,與其長期耗費巨大資源保持防御,莫如主動出擊,將整個中南半島囊括于版圖之內。
為林邑范氏王族報仇也好,維系扶南國正朔也罷,都不過是大唐出兵之借口而已。
即便沒有這兩件事,也不可能阻擋大唐用兵之腳步。
若是大唐無恥一些,隨便尋一個“兵卒死于林邑軍隊之手”的借口而悍然出兵,林邑又能奈何?
這世間本沒有什么道理。
大唐雄兵利刃,便是道理。
門外急促腳步聲響起,一名官員飛奔入內、面色惶急,甚至有些結巴:“稟稟稟……稟報國主,太子有消息了!”
諸葛地霍然起身:“太子現在如何?”
建多達摩是否抵達霧溫嶺、是否固守,不僅攸關家族血脈,更攸關整個林邑之生死存亡。
那官員咽了口唾沫,垂下頭去:“太子抵達霧溫嶺時,軍寨已被唐軍占領,太子不查誤中唐人奸計引兵去攻,結果大敗虧輸、全軍覆沒,只十余個親兵剛剛回來報訊,太子……被唐軍斬殺,亡于陣中。”
諸葛地只覺一陣頭暈目眩、眼前發黑,一頭栽倒在地。
可倫翁定大驚失色,趕緊上前將其扶起,連聲大叫:“快傳御醫!快傳御醫!”
王宮之內一片混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