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延喜門出來,春明門大街上落雪紛紛,卻絲毫不影響行人在雪中行走,一年來在外奔波謀生的長安人由灞橋而歸、自春明門而入,車馬轔轔、行人絡繹,入目之處除去白雪,皆張紅掛綠、喜氣洋洋。
溫暖的車廂里,可倫翁定挑開車簾四下張望,很是好奇。
真蠟遠在天南,吞并扶南國之后國土廣袤,背靠山脈高原、面朝平原大海,氣候溫暖雨水豐沛,何曾見過這般千里冰封、銀裝素裹之北國風光?
然而更加令他好奇的是,如此冰天雪地貧瘠之處,每年稻米只能種上一季,是如何養育如此之多的人口?
林邑與真蠟的稻米一年三熟,百姓還是食不果腹、忍饑挨餓,人口一直不能突破界限……
大唐又是如何在戰亂之中快速平復、崛起,不僅陸地之上橫掃寰宇、攻城掠地,更將那些以往啃噬華夏血肉的胡族或是滅族、或是驅逐,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如此龐大的陸地之國,又是如何在大海之上乘風破浪、打得那些自古以來泛舟弄海的番邦抱頭鼠竄,進而所向無敵?
可倫翁定覺得大唐的神秘之處太多,需要沉浸進去好好了解其神髓,才能破曉這些答案。
但他現在卻信心十足,其余那些番邦使節皆要等候大唐皇帝之召見,希望能夠通過各種手段獲取大唐皇帝之赦免、保全自己的國家,他卻直奔崇仁坊拜訪房俊。
真蠟國的盟友諸葛地早已告知真蠟王伊奢那跋摩,大唐皇帝固然尊崇高貴、天下之主,但是在大海之上,整個大唐的聲音都蓋不過那位權傾天下、聲威赫赫的大唐太尉。
想要消弭掉即將爆發的戰爭,唯有取得大唐太尉之赦免才算數……
馬車進了崇仁坊,可倫翁定看著寬敞筆直的街巷,兩側磚墻黛瓦后森森古樹參天而起、冠蓋白雪,愈發感受到與真蠟截然不同的雄渾、厚重氣息。
等到拐入房家所在街巷,赫然發現寬敞的街巷南側早已停滿了馬車,唯有北側暢通,用以馬車離去……
驅車找了一處空閑地方,可倫翁定下車,寒冷空氣、漫天大雪令他打了個冷顫,緊了緊衣裳快步來到門前石階之下,有房家的知客上前施禮,詢問身份、來意。
可倫翁定將拜帖以及禮單雙手呈上之際給知客手里塞了一枚金幣,笑容可掬:“在下自真蠟而來,旅途艱苦、跋涉不易,煩請提前通稟太尉。”
知客略感驚奇,這人相貌與漢人迥異但一口漢話卻滿是流利,不過并未多問,只頷首將金幣不著痕跡收好接過拜帖、禮單:“客人可在車上等候,也可去往門房歇息,我這就入府稟報……不過年節在即,天下各州府入京官員都來拜會家主、二郎,有可能等候的時間稍微長一些。”
“不礙事,不礙事!”
可倫翁定嘴上笑呵呵好像不在意,心里卻郁悶,我都給了錢了你也收了,不該特事特辦、走個后門嗎?
收了錢不辦事?
知客再不多言,轉身快步走上石階入府通稟去了。
可倫翁定沒有去門房,轉身想要回去車上等著,正好一員頂盔摜甲、身材魁偉的青年將領自府內快步而出,兩人碰了個照面。
那將領止住腳步,灼灼目光在可倫翁定怪異的服飾、相貌上打量一番,高大身軀居高臨下,壓迫感十足:“真蠟人?”
可倫翁定咽了口唾沫,若有若無的感受到一股凜冽殺氣,擠出一個笑容:“在下真蠟大臣,不知將軍是……”
那將領嗤笑一聲,甚為倨傲:“大唐皇家水師,李謹行!記住這個名字,若閣下能夠安然回歸真蠟,咱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言罷大步離去,走到不遠處一隊兵卒跟前翻身跨上一匹戰馬,一行人疾馳而去。
可倫翁定莫名其妙。
真蠟也好、林邑也罷皆久慕天朝文化深受影響,舉凡國中貴族皆以說漢話為榮,漢字更自古以來便是官方文字,所有律令、國策、典籍全部以漢字書寫。
所以他對李謹行這句話反應了好一會兒,直至回到馬車上才終于醒悟過來——這個李謹行是即將要攻打真蠟?!
直至未時,才有知客前來將可倫翁定引入府內。
富麗堂皇的正堂之內,可倫翁定終于見到這位在海外番邦聲威赫赫、極具傳奇的大唐太尉。
膚色有些黑,這一點與真蠟人略有相似,只是眉如刀鋒、鬢如刀裁、瘦削的面容清雋疏朗,坐在那里隨意掃過來的眼神如電,一股高大挺拔的氣息撲面而來、壓迫十足。
因為之前李謹行之言使得他知曉大唐大抵會對真蠟動武,此刻難免心中驚懼、戰戰兢兢……
房俊喝了口茶水,自早晨起一直接見了十余位各地官員、以及以往部下,此刻略感疲憊,不耐煩說道:“杵在哪里作甚?有話快說!”
可倫翁定趕緊躬身,道:“在下不遠萬里前來大唐拜會太尉,是為了表示國主對于太尉之敬仰。”
房俊不以為然:“你帶來的那些禮物便是貴國國主表達敬仰的方式嗎?那你回去的時候一并帶走,我不需要他的敬仰。”
“呃……”
可倫翁定也算是急智之人,否則也不會被委以重任出使大唐,可現在面對房俊看似蠻橫實則無禮的話語,一時間居然無言以對。
強自鎮定,干脆開門見山:“真蠟與大唐雖然遠隔萬里,但也是大唐之藩屬……”
房俊強勢打斷:“五十年不朝覲、不上貢的藩屬嗎?倒是少見。”
可倫翁定再度無言以對。
事實上,自隋大業二年真臘國王派遣大使朝貢,距今的確已五十年矣。
可如此愈發堅定剛才從李謹行那里聽到的話語——若非大唐打算與真蠟開戰進而了解真蠟的內外虛實,又豈會記得一個遠隔萬里的國家上一次前來華夏朝覲是哪一年?
心里極度惶恐。
房俊卻不愿再聽,擺擺手,不耐煩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閣下可放心自身之安全,即刻啟程回國去吧。告知貴國國主,要么還政于扶南王子、恢復扶南舊制,要么等著大唐水師奉天罰罪、維系正統!”
可倫翁定面色漲紅,怒聲道:“大唐倚仗武力悍然插手真蠟國內事務,蠻橫至極!真蠟非是林邑那等小國可比,如若大唐真打算興兵犯境,還請三思!”
他自覺是有底氣說這話的。
真蠟雖然不如大唐強盛,但國境縱橫千里、人口千萬,當下正處于全盛之時,全國大城三十,城有數千家,各有部帥。單只是首都伊奢那補羅城,郭下便有二萬余家,國主振臂一呼頃刻之間募集數十萬兵馬……
兼且本土作戰,大唐勞師遠征,勝負尚未可知!
房俊淡然道:“即是如此,夫復何言?等著大唐天兵討伐你們這等不臣不義、毫無廉恥之番邦吧!”
“哼!告辭。”
可倫翁定憤然離去。
出了府門,登車返回鴻臚寺,將物品收拾利索帶著隨行仆從片刻不停出了皇城直奔春明門,冒著漫天大雪駛過灞橋,沿著崤函道奔赴洛陽,再輾轉華亭鎮出海歸國。
觀大唐太尉之態度,特已經不對和平抱有任何幻想,只想著盡早返回真蠟稟報國主,然后集結軍隊、調集糧秣,與大唐硬碰硬的干一場。
至于盟友林邑國他卻不打算前往通知,諸葛地那個蠢貨估計還在做著要挾唐人的美夢,從唐人的傀儡狀態之中掙脫出來獲取一絲半點的自主之權……
那就讓他去抵擋唐人的怒火吧。
即便林邑國弱小,但畢竟也曾是國土廣袤的大國,只要能夠承擔唐軍的第一波攻擊、抵擋上三五個月,不僅可以為真蠟爭取更多的準備時間,也能消耗唐軍之銳氣。
說不準縱橫海疆的大唐就在真蠟吃一場敗仗呢?
大海之上唐軍無可匹敵,可一旦登陸,真蠟國內復雜的地理環境、縱橫交錯的山脈河谷,一定能將唐軍拖進戰爭的泥潭……
戌時三刻,御書房內燈火通明。
李承乾捏了捏眉心難掩疲憊之色,看著走進來的房俊:“真蠟使者已經離京?”
“是,剛剛出城。”
房俊來到座位上入座,王德手腳麻利的奉上茶水。
劉洎依舊不支持對真蠟用兵:“林邑國不尊王命、桀驁不馴,出兵教訓一下也就罷了,畢竟自安南向南當初已經被打了一遍,些許蟊賊要么已被肅清、要么遁入大山,再打一遍也沒什么大不了……可真蠟不同,其國土廣袤、地勢復雜,若無二十萬大軍不足以蕩平全境,可如此大規模調集軍隊必然耗費甚巨,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家底兒一場仗就得打光了。”
房俊端起茶杯喝水,根本不予理會。
站在劉洎的立場,于公于私都不會支持這場仗,可當房俊立身于戰略層面,這場仗則非打不可。
與其反復爭論、糾纏不休,不如自行其是。
況且這場仗根本不需二十萬大軍,有蘇定方坐鎮,水師一軍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