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的雷霆之后,幽冥世界下起了不歇的雨。
懸空為月的閻羅寶殿,早就消失無蹤。名為“諦聽”的白犬,也已避雨而走。
雨中天穹有隙,冥界留下了永不能彌合的天痕。
禪聲湮。地藏王菩薩的普度經,終于漸消漸遠,飄散在天地之中。
一身青衣的姜無量,緩緩走出宮門。
門外站著手拄東國紫旗的陽神靈咤。
天濕法衣,雨垂紫旗,使其蕭蕭。長久的沉默,在雨中轟鳴。
“靈圣王。”姜無量緩聲道:“先君的允諾,朕不會改。此后齊國有兩王,一為明王,一為靈圣。佛土冥土,朕不二視。”
靈咤拄旗不語,姜無量也立身靜待。
忽然祂咳嗽起來。
以手帕拭之,金血粲然。
嗒嗒嗒嗒,雨敲宮檐,似無盡時。
一地的白骨,都鋪成碎瓷。
靈咤低下頭來:“自當尊奉。”
祂的頭顱低下來,垂墜的紫旗卻揚起。
雨中翻卷如龍,成了新君冠蓋。
姜無量金色的眼眸眺望遠世,在雨中朗聲:“冥土乃現世之冥土,現世是諸國之現世。天下必匡,不在今日。神霄未決,齊當先以人族勝萬族,不外伐一土,外據一宮——冥世仍治于冥府,地藏王菩薩為鬼神共尊。”
閻羅十殿明或暗,暗沉的四殿與長夜一體,明亮的六殿似火炬久燃。
秦廣王靜靜地靠坐在大椅上,以手支頷,眸中篝火,無聲地跳躍。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地藏王菩薩的虛弱,彼方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響應閻羅寶殿。
卞城王在大殿角落里縮成一團,燕眸滴溜溜地轉。
閻羅天子根本未有再關注此界。
龜雖壽所化的甲胄武將,大馬金刀地坐在主殿,只道了一聲“善!”。
盔中眸火漸熄。
唯有肅英宮中,機械的聲音一再響起——
“兼相愛,交相利。”
咔咔,滋滋。
冕服下的傀君,碎成一地零件。
須臾又立起,撐住冕服,繼續道:“不相愛,攻伐生。”
噼啪!
一地零件。
轟隆!
祂又復生,略顯呆板地道:“無罪之國不可侵,侵之為‘攻’,非攻也。有罪之君誠可伐,伐之為‘誅’,是誅也。”
“不可……不義!”
滋滋。
“天下……太平!”
六合天子的道路上,沒人會被“非攻”約束。
“大不攻小,強不侮弱”的國家關系,也只是想當然的理想狀態。今日借墨以御強侮者,亦是他日國強侮弱者。
傀儡并不知道祂的理想不會實現。不知道設定于祂的精神,有朝一日或許只有祂在堅守。
傀儡懷著“興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害”的決心,在生與死的世界,一再毀滅又誕生。
就像身合幽冥的地藏王菩薩也不會想——冥眾無盡,何能度盡。
可具體的人格,現實的意識,卻注定要在遠大的理想之前煎熬——在理想實現之前,或許它被稱為妄想。
姜無量收回了眸光。
轟隆隆!
幾萬里的電光,撕破長空,冥世驟而明。
青羊鎮。
正聲殿。
漫長的夜晚早已過去,雞鳴了幾回。
躺在竹制搖椅上的清閑老人,手里抓著一桿旱煙,在那里敲著火石,卻怎么都不能點燃。
姜無量踏進殿中,足音清脆,不斷回響,赫然正聲。
“咳咳咳!”
姜無量用手帕捂著嘴。
“咳咳咳!”
老人沒有吸入煙氣,卻也咳嗽起來。
他伸手在旁邊的果盤里尋摸,手一抖,橘瓣、西瓜塊、剝好皮的雪果兒,灑了一地。
果盤也砸在地上,哐啷啷的響,倒像是誰家喪事的鑼。
正聲殿里常有天籟,偶然悲聲。
“燭老先生。”姜無量低頭為禮。
老人趕緊爬起來:“不敢當此禮!”
“咳咳咳!”姜無量捂住嘴,用力地咳了幾聲,然后道:“燭老先生為齊巡夜千載,奉國一生,朕豈不憫?”
“歲流月逐,朕不能見。英雄遲暮,令人悲懷。”
“禪院有極樂之境,朕懷無量壽福。愿許您為真正的夜游神,佛國護法,永志人間。”
作為一國之君,新晉天子,祂的態度不可謂不誠懇,姿態不可謂不謙卑。
老人卻連連擺手:“不可,不可!”
姜無量溫緩地看著他:“您有什么顧忌,不妨說來。料得東國之事,都可為您圜之。”
老人靜了片刻,緩聲道:“先君龍馭賓天,謚號可曾定下?”
姜無量面有戚色:“當謚‘光武’。”
老人搖了搖頭:“這個‘光’字,他不會喜歡的。”
姜無量略略垂眸:“您覺得哪個字更好?”
老人擺擺手:“自有朝堂上的大人們商論,老朽早已是一介草民,沒有資格多言。”
姜無量欠身道:“天下未靖,國家事繁,還要請燭老先生多多費心。”
“老了,不中用了。”老人搖搖顫顫地轉身:“不敢以老朽害天下。”
“燭老先生!”姜無量把住他的手腕,又是一陣咳嗽,佛血染得手帕都是金色。
他咧開嘴,笑容依然溫暖:“無量從小也是您看著長大。這次從幽冥回來,都沒來得及去臨淄……第一程便是這里。”
“您有什么不滿,盡可斥之責之,朕都聽之受之——萬請不要對齊國放手!”
夜游神燭歲,是齊國幾千年的守護神,從武帝朝一直守夜到如今。
他對這個國家意義非凡。
當初姜述在太子時期就已經掌權,也是在太子時期,就得到他的認可。
他要是站出來說句話,遠勝于禮部千宣萬宣。
“是啊,老朽一直看著您。”老人走不動,便站住,嘆息道:“夜游尚存三身,一身在此,一身在將軍冢,為大齊英靈守墓,一身還在枯榮院舊址,夜夜提燈……貴人難道不覺礙眼?”
“夜游國也,提燈照明。枯榮舊題,何言其憾,您苦心周慮,都為國事,朕是敬心如初。”姜無量懇聲道:“恨不得您提燈于殿前,也照一照朕之荒謬,朕之不敏。”
祂牽著燭歲的袖子,就像牽著一個信重的長者:“往后路長,莫使無量迷途。勿叫我……忘前事之悲。”
“或許您真能是一代明君吧!論才論德,史書難見。然老朽福薄,不能相伴。”
老人緩慢地將袖子扯出來:“說來佛土敕神,永為護法……您以為是對老朽的恩寵?”
他搖了搖頭:“老朽守了這么多年的夜,好不容易長休,您還喚我回去……真能體諒老朽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姜無量不能再勸。
祂遺憾地放手:“無量兒時,也曾提著白紙燈籠,跟著您轉。您若記懷,雖辭而莫疏,告訴無量,有哪些不足。”
燭歲渾濁的眼睛看了看祂,終是道:“您的才能非老朽能夠置評。一定要說的話……老朽為武帝舊臣,武帝一生風流,愛佛女,不愛佛。”
“不愛佛”,這三個字即是邊界。是他拒絕的原因。
夜游神從來只忠于齊國。
若說具體忠于哪個皇帝……他效忠的是武帝!
起于武帝姜無咎,終于先君姜述。
姜無量沉默良久,終有不甘,嘆息道:“若是朕來主持天海,武祖未見得會事敗。”
燭歲卻直接轉過身去,慢吞吞的走開:“武祖事敗有因由,功行不滿,本具難求。他不曾怪責誰人……您難道有責怪?”
“無量失言!”姜無量躬身為歉。
“武祖去時,請史書為他美言。老朽無所祝也……但愿史書也為您美言。”燭歲不回頭地擺了擺手,進了里屋。
姜無量獨在殿中沉默。
許久之后,撿起地上的果盤,奉在凳上。放下一顆金燦燦的補壽的大丹,而便消失在此間。
秋陽郡,重玄祖祠。
大戰方酣。
被管東禪戒刀挑破的“天下白”,終究是雄雞一唱,使齊土大光。
唯獨從夜到白的廝殺,未能為這位不動明王添上勛衣。
他雖然實力超卓,刀法絕世,在絕巔層次向也難逢對手。
奈何他面對的是完全不顧自身防御的晏平、動不動就拿身體給姜無華擋刀的江汝默、以及太懂得防御的姜無華。
一柄廚刀,一柄修眉刀,身雖斬刀不止,風雨不能沾衣。
“明王若是按捺不住,不妨早下殺手。”晏平招招指著要害,動輒奮舉全力,剪滅管東禪的道質,言語卻平緩:“你我相識一場,老夫實在不舍得一再占你的便宜!”
江汝默已經為姜無華擋了三十七刀,每每都是管東禪主動收力,但他也不免累傷而疲。
此時提著氣道:“晏相莫要小覷明王!他一口唾沫一個釘,今天就算被你打死,也不會對你下殺手!”
“用不著激,也不必來諷。”
管東禪刀勢暴烈,言語倒還平靜:“我既然做出承諾,就不會改變。今天你們能夠憑借這點固執戰勝我,那是我蠢笨,是我該死。唯獨我不會不守信。”
“是嗎?明王果然重諾?”姜無華尋隙進刀,畫眉殺敵的同時,治大國將自己守得水泄不通。
他斬刀而問心:“天子封你以明地,你卻在明地舉叛旗。難道沒有違背你對天子的承諾嗎?”
管東禪面如靜水,揮刀相迎:“我有愧于陛下。但從一開始,我效忠的就是圣太子!圣太子一日不廢,我一日為天子馬前卒,從來征戰不惜命。偌大東國,我等在馬上取。殿下坐享其成,今日何以言非?!”
四人殺成一團,不乏天翻地覆的手段,但都默契地壓制余波,不破壞這處宗祠。
對于大齊頂級名門,世代忠烈的重玄家,他們各有敬重。
姜無量就在這個時候,來到院內。
他抬手一按,即見光流風靜,刀劍都分。
四人各立院落一角,他緩緩走入其中。
激蕩的鋒芒,因他而收斂。交匯的風云,見他而厘清。
當啷!
晏平的竹節劍墜落在地,顯示他心中的震驚!
或許他也預期過不同的結果,可是當這一刻真正到來,他不能相信。
天子……怎么會敗?
東華閣里走出來的勝利者,怎么可能不是姜述?
那位東征西討,一生無敗績的君主。那位一手托舉東國,建立不朽霸業的傳奇。那位文治武功都可問魁歷史的存在!
……怎么會?
嘴角見血,終于將江汝默一貫的慈和,攪擾出兩分獰色。
他只是橫伸右臂,垂著殘破的帶血的袖子,再一次將長樂太子攔在身后。
這位被不少人嘲笑過綿軟的“阿婆”,在今夜的秋陽郡,比誰都要剛強和堅韌。
他真的一次都沒有退縮。并不是因為管東禪“不殺”的承諾,而是他真有為國儲而死的決心!
“見過晏相,江相……咳咳!”
姜無量有掌控局勢的從容,雖因風而咳,但施施然見禮,優雅而貴重:“兩位國相為社稷辛苦,無量心中懷敬。”
他又看向長樂太子:“好久不見,無華。”
在這樣的時刻,看到這樣的姜無量,姜無華當然明白故事的結局。
他只是歸廚刀于鞘,收眉刀于袖,正一正衣冠,拍了拍江汝默橫伸的胳膊,柔聲道:“江相。從今往后,我當親臨風雨。”
江汝默終于放手。
久別多年的兩兄弟,在庭中相見。
姜無量淡看風云。
姜無華步步往前。
“皇兄。”他終于站定了,開口卻道:“好久不見,你有些失禮——今當以‘陛下’稱朕。”
姜無量抬起手來。
驚得晏平眼皮都是一跳。
但祂卻只是將這只手比在腰間。
“回想當年我從決明島回來,你才這么高,圍著我轉,說將來要和兄長一樣揚威海外,說要做兄長的大將軍……”
青石太子看著長樂太子,臉上是溫暖的笑:“無華,猶記否?當年的心情,還作數嗎?”
姜無華卻不笑,只是平靜地道:“皇兄遞的臺階很漂亮,可是朕五體不勤,走不上去——”
他問:“當年父皇披創而歸,在殿上昏迷,你淚流滿面,伏在地上為父皇祈永壽……那份心情,今天還在嗎?”
姜無量眸色黯然,片刻后才道:“其實是在的。”
“所以呢?”姜無華問。
“我與父皇道路見歧,已經沒有辦法再回頭。”姜無量看著自己的弟弟:“此生以六合為路,以極樂為愿……縱棄永恒,不能舍此志。”
“以六合為路?”姜無華撣了撣衣角:“朕依稀記得,四十多年前,兄長就已經被廢為庶民。朕都不該稱你皇兄,你恐怕夠不上這個‘姜’姓。”
他問:“這天子大寶,你又何來的資格染指?”
姜無量輕輕一嘆:“我跟父皇也是這么說的——愿許長樂為皇太弟。”
祂語氣認真,很見誠懇:“若我能六合匡一,你亦是永世親王。若我六合失敗,百年后以身祀國,社稷交于你手……在我離開之前,會盡力為你鋪平道路,就像父皇所做的那樣。”
“你還不明白嗎?”姜無華問。
姜無量看著他。
長樂太子道:“父皇若有言,我做什么都可以。父皇若無言,你說什么都不行。”
他從來不是一個激烈的性子,現在卻伸手指著面前的阿彌陀佛,用食指敲擊不朽佛主的胸膛,敲出轟砸大地的悶響:“姜無量你記住——江山百代,社稷萬年。這大齊皇室,朕,才是正朔!”
“姜無華你放肆!!!”旁邊的不動明王終于不能再忍耐。
姜無華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對姜無量報以輕蔑的一瞥,雙手張開,以示擁抱一切的胸懷:“殺了朕吧!”
他說:“你也不是第一次弒君。當手熟耳。”
“姜無華!”管東禪大喝:“先君指手畫腳,乃至提刀揮劍,都是理所當然。這天下是他打下來的。你自幼養在深宮,生來榮華富貴,不曾為國家拓寸土,不曾為天下流血汗。這天下是你的嗎?”
他怒火熾烈:“我們在前線廝殺的時候,你在哪里?東域亂戰,天下舉火,我和佛主死守狹山一條道,鮮血填壑為河,使天下稱‘抱龍’,是今日抱龍郡!那時候你又在哪里?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大放厥詞!?”
“朕有資格。”姜無華卻很平靜:“朕的資格正是先君給的。”
“我看殿下是看不清形勢!”管東禪握住戒刀,語氣森然:“殿下就算不為自己想,長樂宮難道只有殿下一人嗎?”
“好個不動明王!”
姜無華冷笑:“朕之妻也,昔日長樂太子妃,今日大齊皇后宋寧兒。朕之母也,昔日大齊皇后,今日大齊皇太后!朕之大家,滿朝文武,天下百姓。朕之小家,方寸之內,唯此數人。”
“你便都殺了吧!”
“殺得天下無有不服者,殺得長樂宮中無人煙。姜無量的位子自然就坐穩了。”
“古來成王敗寇,國鼎之爭從來殘酷。”
“朕從來就沒有僥幸的打算!”
姜無量抬手一攔,已經準備為自己安個暴躁嗜殺之名聲的管東禪,便熄滅了業火,沉默退下。
他心中實有千言,古往今來王朝之禍,莫非二主。
他管東禪可以不是個東西,可以愚蠢,暴躁,大逆不道,可以一怒之下殺了姜無華,屠了長樂宮。可以承受責罰,承擔罵名,甚至愿意斬首以還先君……
國家不能留下這樣的禍患。
但佛主已經表明態度,他就只能沉默。
“無華。”姜無量長嘆一聲:“你我兄弟,何至于此?”
相較于其他沒有見過面的兄弟姐妹,祂跟姜無華是真正相處過的。
那時候祂的東宮位置巋然不動,姜無華也天真質樸。雖非一母同胞,卻也算得相親。
時光終于把少年變成了大人,而權力壘起的高墻,稱之為“深宮”。
他們變得如此遙遠。
姜無華慘然一笑:“是朕要如此嗎?”
他看著這位神通蓋世的兄長:“每年前皇后的祭日,無憂都會去青石宮看你。”
“每年重玄明圖的祭日,定遠侯都會回秋陽郡。”
“前皇后選了一個好日子。你也選了一個好日子。”
“便在今日吧!朕繼先君而去。”
“抹掉朕的一切!”
“朕的祭日……不要有人祭奠。朕死后,不要再活在他人的目光中。”
殷皇后選擇在何皇后入主后宮的那一天死去,未嘗不是一種慘烈的報復,也引來何皇后永遠的記恨。
姜無華從前都覺得是母后過于計較。
現在想來,那不過是勝利者的從容——那么多年,他畢竟坐穩東宮。
他施施然在長樂宮里洗手作羹湯,理所當然能夠予冰冷的青石宮以憐憫。
當他成為失敗者,連所向無敵的父皇都戰敗,他這個名正言順即位的君王也頃刻成為階下囚……
錦繡宏圖成荒草,那些怨意與嫉恨,才在荒蕪的內心蔓延。
他當然恨姜無量為什么要從青石宮里走出來,為什么不早早死在青石宮!
他想姜無量一定也很恨他。
恨他奪了祂的太子之位,恨他的母親,害死了祂的母親。
“我的母后,是因我而死,為了我這個不孝的孩兒,忤逆父皇。她的離開跟你沒有關系,你的母后那些作為,也很難算得上影響。”
姜無量伸手解下姜無華的腰間廚刀,指間眉刀,又為他理了理衣襟:“你既然不愿意,那以后就禁足在長樂宮。何太后想來也不愿意見我,早晚請安,徒然見厭,我就不唱這場面戲了……便將她送到長樂宮,與你作伴。”
姜無華站定在那里,任由姜無量收來拾去。只道:“朕一日不死,天下一日不以你為正統。”
“你還記得陽國嗎?”姜無量問。
“那是晏相的政績,定遠侯的武勛。”姜無華說。
“陽玄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姜無量說到這里就停住,轉道:“我想,一個皇朝的正統與否,或許不在香火宗廟。”
“國家如果在我的手上變得更好,我就是正統。國家如果在我的手上衰敗,我就是篡逆。”
“如果可以,我希望父皇活著,看我實現理想。”
祂拍了拍姜無華的肩膀,自往外走:“你替父皇看著吧。”
大齊帝國的新皇帝,御駕親臨的第三個地方,是望海臺。
日頭已經升起,不聞昔日亡魂的哭聲。
大齊統一近海的武勛,蕩漾在蔚藍色的光暈里。
在這里還有一尊夜游神的分身,日夜提燈,巡行于此,如同它還是枯榮院遺址時。
卻在這個沒有霜霧的清晨,無聲地離開了。
很多人都在身后叫他,但他并沒有理會。
說起來望海臺下便是打更人的衙門,堂皇大氣的高臺,底座開了一扇暗門。
最初打更人的衙門是另有去處的,但因為打更人首領常年巡燈于此,打更人的集會便也常在枯榮院舊址進行,久而久之,成了定例。
待得韓令接掌打更人,他直接跟阮泅商量,就在望海臺這里新建衙門。
自那以后便有了“東臺”的說法,與“北衙”并稱。
韓令就定坐在堂中,看大門緊閉,聽門外漸有人聲。
這當然是一種屈辱。
他的職責所在,他卻不能履行。
不過天下受辱者不獨是他。天下緝刑司總長歐陽頡,當初也是這么被人定在衙中,坐視一切發生。
門推開時,他瞇縫著眼睛,看到光線投進來,在門口勾勒出青石太子的身形。
已經很多年沒有見。但他當然無法忘記這個人,這張臉,還有這個溫暖的眼神。
“韓公公。”姜無量先開口。
“殿下。”韓令也溫聲:“老奴身不自由,請恕不能全禮。”
姜無量的眸光落到他身上,由枯榮舊怨加于其身的禁錮,便悄然被解開。
“見諒。望海臺位置關鍵,昨夜天變,事起突然,不能妥善對待大家……”
姜無量說著,忽然咳嗽起來。
韓令擔憂地看著祂:“您生病了。”
姜無量嘆息一聲:“朕得了不會好的病。”
韓令溫緩地道:“國事艱難,殿下萬請珍重身體。”
姜無量看著他:“朕今來此,是有要務托付于公公——”
“殿下。”韓令輕聲打斷了祂:“我愛戴您,因為您是陛下的愛子,他最信任、最看重的長子……老奴忠君而及皇嗣。”
“韓公公的忠心,朕自是知曉。”姜無量緩聲道:“現在國家有事——”
韓令再一次將他打斷,那眼神帶著一種哀哀的期盼:“陛下已經賓天了嗎?”
姜無量微垂佛眸:“朕罪孽深重。”
“在東華閣?”韓令問。
“事起于東華閣,結束于冥土白骨神宮。”姜無量說。
“那里老奴沒有去過……”韓令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東華閣的方向,大禮拜倒。
伏地,叩首,合掌。
如是者三。
拜完之后,他在地上跪坐,反手就是一掌,自覆面門——
用力之巨,面骨當場塌陷,鮮血鼓破耳膜而出,如同噴泉!
一層佛光包裹著他,定住他消散的生機。
姜無量半跪在地上,抱著他血肉模糊的身體,竟有哀聲:“韓公公,這是為何啊?即便不愿從朕,也可覓一良地,頤養天年,朕……從未想過殺你。”
整個面門都塌陷了的韓令,瞧著十分猙獰,但他咧著嘴,卻是笑了:“殿下……天下革鼎,不殺以示仁,我豈能讓您有仁君之名?”
姜無量一時沉默。
祂身懷無量壽,可以讓他死不了。
可救活他,才是真正的殺死他。
青石宮真是一個寂寞的地方。
姜無憂倒提方天鬼神戟,在門口站了很久。
她的兄長在她身前,她的父皇在她身后。
這一路走來如此勤修武藝,就是為了以武止戈,免于至親相殺——
她明白這是一道多么難解的題,無論父皇還是長兄,都是她一生難越的高峰,遑論在這種層次的爭殺里“解斗”。
諸天萬界大概沒有人可以做到。
她明白華英宮里揮灑的汗水或許只是一場無用的遠夢,哪怕今天已經自開道武,也只是有開口的資格。
可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童年光景,她太懷念。
父皇求六合天子,大兄求眾生極樂,如果這些都是可以實現的理想……她為什么不能實現自己的幻念?
母親說過,等大兄回來,就給她做桂花糕。
那一年她沒有等到桂花落下,也沒有等到任何一個親人。
只有武嬤嬤牽著她的手,問她,你要不要練武,怕不怕吃苦,想不想見大兄,想不想母親……想不想看到父親,無憂大笑。
她數著自己的心跳,計算時間的流逝,看著臨淄城從黑夜到白天。
她感到悲傷。
悲傷是因為她明白自己還不夠強大。
她只能以自身性命為門檻,以此阻隔大兄的理想,成為那一扇父子之間的門。
免其相見。
免其相殺。
在某個時刻,手中的方天鬼神戟乍然變沉,巨大的戟頭砸在地磚上,像一座墜落的山!
其上所以沾染的超脫之血,一時如此沉重。
一直以來幫她托舉這滴血、消化這不朽之格的力量……消失了。
姜無憂怔然當場。
她明白就在她等在宮門外的時候,她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大概天光太耀眼。
她在昨夜等待白天,可在這個白天,又幻想昨夜。
為什么不夠天才,為什么不夠努力,為什么如此孱弱。為什么別人為了自己的理想通天徹地,你披星戴月地練武,卻不能實現一個小家的愿望。
她沒有流眼淚。
因為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這一刻她的體內如有山洪,無比恐怖的爆發中,她將陷在地里的方天鬼神戟拔將起來,身如弓月,一戟砸在了青石宮的大門上!
“姜無量!”
她像一頭獅子一樣怒吼起來。
道武真源在她身后爆發,做龜蛇之嘯。
青石宮的大門,卻平靜地拉開了。
門后站著沉默的姜無量。
祂有無數個關于理想的理由,但沒有一個能對姜無憂說。
方天鬼神戟懸停在姜無量的頭頂,無數咆哮的鬼神,盡皆伏地而拜佛!
姜無憂并沒有留手。
可是她的攻擊對姜無量毫無意義。
“無憂,對不起。”
最后姜無量說:“我讓你失望了,我不是一個好兄長。”
姜無憂放開了根本無法發揮作用的方天鬼神戟,不再看姜無量一眼,與他錯身而過,獨自走進了青石宮。
“如果你今天不殺我。”
“有一天我會走出來,終結你的一生。”
姜無憂高挑的身形涉入冷宮,聲音比這冷宮更冷。
姜無量沒有說話,祂抬起靴子,停頓了許久,好像自己是此刻才走出這道宮門。
祂離開了青石宮,沒有再回頭。
“救駕!”
“救駕!!”
“快來救駕!”
“宮衛何在?京衛何在?斬雨統帥何在!!”
霍燕山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呼救出聲,但那從來沒有散去的窒息感,提醒他他什么都沒有做到。
失去的五感逐漸回歸,重新可以感受到血液的流動。
終于他聽到了聲音,丘吉的聲音——
“……天子八寶都在此處。”
“宗人府已經送上了名錄……”
“殷太后將移入帝陵,與先君同穴。禮部擬了幾個封號,您看如何定奪……”
“新朝冕服已經制好,四季常服還在趕工……”
“陛下,他怎么處理?”
霍燕山一陣恍惚。
然后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放他走吧。朕不能用,也不愿殺。”
霍燕山活過來了,纏身的因果線如蛇流走,可心卻跌落。
陛下不再是陛下。
當他徹底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蜷在城墻一角。厚重的城墻,潮濕的苔。
三百里臨淄城,將他拒之城外。
內官的一切都源于天子。
天子在時,他當值在整個臨淄城最核心的地方。天子走了,他在整個臨淄城的外面。世界因皇權接納他,也因皇權將他驅逐。
霍燕山慘然而哭:“先君崩于社稷,豈無近臣隨殉?當肝腦涂墻,以昭國逆而報先君!”
他放開自身的防御,對著城墻就準備撞過去。
但忽然想到了什么,咬牙轉身,向西而去。
西有星月原。
巍峨白玉京。
明亮干凈的靜室里,姜無憂獨坐蒲團。
她從來沒有走進這間宮殿,發現它并不像想象中那樣潮冷。
姜無量是一個有著無限光明的人,她坐在這里,試著重新去了解。
她把自己關進青石宮,意味著整個華英宮一系勢力都放棄抵抗。
唯獨她自己沒有放棄。
她并不吝惜毫無意義的抵抗,她敢于面對無望的戰爭。
但在當下的齊國,面對戰勝先君的姜無量,即便她發動自己所有的政治力量,也絕無可能撼動今日的結果……
死的都是齊人。
她是姜述的女兒,不可以讓齊國的士兵,填命于她個人的仇恨宣泄。不能用那么多條人命,成就她個人的悲情英雄。
父皇和姜無量的戰斗沒有撕裂國勢,她明白自己也應當如此。
她要像姜無量殺死父皇那樣,殺死姜無量!
這當然很困難。可是父皇在天下格局已定的時代,頂著諸方霸國環視的壓力,于風雨飄搖的東域,親手建立起霸業,難道不困難嗎?
姜無量在青石宮里枯坐了四十四年,她難道不可以那樣等待。
修行……
修行。
她沒有姜無量的慧覺,無法坐在宮中即知天下事,于冷宮之中諸天落子。
這意味著她要更強,更有力,才能做到姜無量現在做到的事情。
她盤膝而坐,緩緩閉上眼睛。
但在下一刻,她那英氣十足的雙眼,驀地又睜開!
她低下頭,看到自己系在腰間的青羊天契……正微微發亮。
她有片刻的怔然。
而后一把緊握!
“姜望!”
“姜望……”
“姜望。”
“如果你聽到——”
“不要急著回來,努力修行,早登超脫。”
“你還欠孤一個承諾。
“孤要你——殺了他。”
“四十四年后在這青石宮,我們……”
她緊緊地攥著這枚護身符,聲音在牙縫里帶著腥——
“殺了姜無量!”
東海碧波萬頃,一夜的神祝,令得群島都沐浴在霞光中。
今天天氣太好。
葉恨水圓滿地完成了天子所交付的任務,一如過去這些年,把近海群島治理得井井有條。
“讓將士們回去休息,這幾天辛苦了,全都加餉。”
他在船頭伸手憑欄,望著海潮,止不住的心潮澎湃。
“陛下于神陸舉霸國,于冥土開陰廷,真萬古圣君。從今往后我大齊亦有超脫!”
雖然已經非常疲憊,但他拍著欄桿如同奏樂,完全不似平時那樣莊重:“有陰天子護道,之后海神娘娘也更容易成功……祁帥啊,六合的希望,我等有生之年,有機會看到了。能夠生在這個壯闊的時代,參與到如此偉大的事業中,你我何其有幸!”
祁問披甲佇其側,理所當然地為國家高興。可就像那扇不斷變幻顏色的禍福之門,他的心臟砰砰直跳,越跳越快——不知為何如此心慌!
“葉總督,你聽到什么聲音了嗎?”他不安地問。
“聲音?”葉恨水皺起眉頭,側耳靜聽。
終于在那一陣一陣的潮汐里,聽到了越來越清晰的鐘聲——
從觀星樓搖動,向整個大齊帝國傳達的鐘響。
天子之葬,國鐘九鳴,以示其哀!
葉恨水的五指驀然攥緊,一下子捏碎了欄桿!
皇帝退而為陰天子,躍飛超脫,是不必言哀的。
誰為圣天子奏此鐘,將其埋葬?
不覺已是午后。
日光灑金,霸角島一片亮堂。
田和早就聽到喪鐘,就在鐘聲的陪伴下,妥善收拾了田常的尸體,抹掉了田安平全部的痕跡。
做生不如做熟,他在田家默默等待了很多年,等到瘋狂天驕死于瘋狂,陰毒野心家死于野心,等到海潮來又去……
終于有機會成為田家的主人。
后來他才知道,這鐘聲是鳴于整個東海。
鳴于整個大齊帝國,萬萬里疆土……
喪鐘為大齊天子姜述而鳴。
但是在此刻,他只傾耳享受,當做是樂聲。
他坐在格調非凡的靜室里,看到屋外陽光明媚——他從來都在陽光下工作,第一次什么也不做,只是坐下來欣賞陽光。他感到這些陽光是屬于他的,他是一個有尊嚴的人。
他拿起那柄潮信刀,仔仔細細地佩在腰間。
想了想,還是收起來。
這才換了個人畜無害的樸實的笑容,起身往外走——他是田家的家生子,生下來就是家仆,和他的父親一樣。他曾無數次地巡察霸角島,細心建設每一處細節,就像建設自己的家。但從未像此刻,真正有‘家’的感覺。
“這是……我的霸角島,我的田氏。”
走到門口的那一刻,他忽然又停步,有些困惑地看著前方——
那只在他面前躍飛天海,一次次撞碎田安平命運,后來也散入天海的折紙青羊,不知為何又散出點點輝光,空中凝現……
無風自燃。
焰光,漸紅。
周五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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