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書頁

第三十九章 陰天子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鶴樓文學

  “無華,你事事中庸,處處太平,往日韜光潛龍,是朕逼迫你過甚。”

  “往后海闊天空,自行其路罷。”

  “國柄有刺——”

  “朕今,為爾拔之!”

  大齊天子掐著姜無量,看著姜無量,卻字字句句都是對姜無華說,字字句句都誅長子的心。

  他先被傷了心!

  秋陽郡重玄宗祠。

  姜無華右手廚刀對明王,左手眉刀修業火,忽聞龍吟天際,見紫微黯然,一時抿唇。

  及至那一句“逼迫你過甚”入耳,潸然淚下!

  天子把信任給了長子無量,把寵溺給了三皇女無憂,把欣賞給了九皇子無邪,把憐愛給了十一皇子無棄。

  唯獨于他,幾十年來,不假顏色。

  他是在皇帝最不信任兒子的時候,以嫡長之序為太子,戰戰兢兢地走進了東宮。記事以來,從來沒有聽到一句勉勵的話。

  他事事都要做好,事事都不能做得太好。

  不如青石太子,則不免使君父思過去,相形見其絀。

  若如青石太子,則“是何居心!”

  他的母親幫不了他什么,所幸愛他,會為他規束家人。他的母族是“小戶乍貴”,言官攻擊的話柄。

  娶妻也不能取賢取勢,只能取一個“心思純凈”。

  他的岳丈是小小的禮部員外郎,妻族之中已經最為位重。所幸自知自制,高位不受,安于一部坐閑差。

  這一生的情緒,都留在東宮外的風雨里。他一路走來的每一步,都在分寸之內行事……喜不見,怒不見,活成一個絕不出錯的人。

  從來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夜晚,聽到一個父親的歉聲,得到一位皇帝的認可。

  在這之后,才是驟然意識到的“別離”!

  管東禪卻是當場立眸,死死地盯住了姜無華。

  若說早先來此,姜無華是可殺不可殺,在大齊天子交付社稷,說出那一句“有子無華,可繼大寶”后,姜無華就有了非死不可的理由。

  青石宮若勝,這樣一位名正言順的儲君,是國家動亂之因。

  青石宮若敗,亦當先誅此君,以使天子別無選擇——姜述這樣的皇帝,是絕不會把國家傳給庸人的。現在口諭傳位于無華,其實是無華無量二選其一。

  管東禪捉業火為刀,大步而前:“德不配位,必有災殃。殿下若現在退卻,仍不失兄友弟恭,皇族體面。”

  姜無華閉上眼睛,斬斷淚水,再睜開時,已經眸光璨然。他一手廚刀一手修眉刀,迎著管東禪往前走:“陛下付我以天下,父親托我以家,此生唯前而已!管東禪!孤將一步不退,與爾斬刀——生為大齊天子,死奉太廟之中!”

  “管東禪!”晏平行于長樂太子之左,亦抓文氣為竹節劍,意昂揚而聲沉凝:“你剛剛說不殺老夫……這話還作數嗎?”

  江汝默走在長樂太子的右邊,面有哀色,但溫聲細語:“出家人尚且不打誑語,不動明王豈會言行不一。晏相只管攻而不守,汝默當為東宮甲胄!”

  前后兩相扶太子。

  天邊已經黯淡的紫微星,一時又閃爍。

  東華閣里,銅門如砧。

  陰天子已經把阿彌陀佛按在砧上,縱有無量壽的影響,這銅門生機無窮,奈何皇帝一手遮天,無盡死氣與龍氣,生生將此門定住。

  他不召蕩魔天君幫手,不召齊國強者護駕,不召天下兵馬勤王,不撕裂國勢與阿彌陀佛做生死爭……

  而是掉頭一步,先死后生,身登陰天子,為齊國求超脫。

  再以此身決佛陀。

  姜無量慧覺而明——

  就像他本想以登圣境界加無量壽神通,面對面擊敗齊天子,名正言順地贏得大齊紫鼎,入主紫極殿。

  再證阿彌陀佛,成就無量佛帝,再匡六合,一步步實現至高理想。

  但對于這位霸業天子的強大,認知實在不夠,即便不死不滅,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取得決定性勝利,即將空耗這一夜。不得已先佛而后帝,先舉大誓愿,再爭天下權。

  皇帝大約也沒想到祂能在今夜自證佛陀,以至于對局勢失去掌控。又或者說,皇帝給長子的最后考題,作為姜無量的祂……答錯了。皇帝大失其望,鐵了心不傳這個位置,所以選擇置之死地而后生,身證陰天子。

  姜述這樣的皇帝,始終以六合天子為目標,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肯退這一步的。

  當初執地藏就許諾了類似的條件,彼時皇帝的回答,是將其按殺在天海。

  而對于皇帝今夜的出題……

  姜無量不是不知道正確的答案是什么。在過往的人生中,他在東華閣里給出過無數個正確答案。

  只是在走進青石宮的那一年,他已經決定不再退了。

  已經有太多的人,為他的退讓付出代價。

  甚至于他的摯友浮圖,也赴海而死。他的生身母親,枯萎在冷宮。

  從那以后,道路在此,絕不偏行。

  “無華當國,自有雄闊。”

  “兒起大誓愿,以執念登頂,身纏紅塵未可計。若政數百年,不能六合。當去其位,墮下超脫,為齊而死——”

  姜無量道:“愿繼以皇太弟。”

  皇帝只是冷冷地看著祂:“朕當天下為正朔,無華繼國是法統。輪得到你姜無量來許諾?”

  “說這些廢話,是要朕瞑目嗎”

  他掐著這尊佛陀的脖頸,狠狠往下一摜:“你還沒贏呢!”

  剎那天地顛倒,五行混轉。

  飄蕩的紫黑色龍袍,遮蓋著青衣。

  皇帝的手掌掐著佛頸。

  就此一路下撞,撞破了生機磅礴的東華閣,撞進幽冥世界,慣到一片慘白月光流蕩的白色宮殿——

  幽冥世界白骨神宮!

  曾經常年坐鎮在此的眾生僧人,已經不見蹤影。

  遍地幽幽白骨,早已被釋放了怨靈。

  還有一些生于白骨的幽冥世界原生存在,在白骨神宮大主管陰山鬼叟的帶領下……一個個趴在地上裝骨頭。

  這等撼搖整個幽冥世界的動靜,遠遠超出他們對力量的想象。就算是見識再淺薄,也知絕不能招惹。

  若有幾分對蕩魔天君的忠心,便要持刀對佛陀……奈何佛光一照,動都難能。

  偌大神宮寂無聲,只有陰天子和阿彌陀佛。

  幽冥世界的至尊,和極樂世界的佛祖。

  此刻眸視于眸,皇帝把青石太子按定在空蕩蕩的白骨神座上,按碎了神座!

  一地碎骨,嵌如地棺。以之為墓,死氣葬佛陀。

  姜無量早有超脫之壽,無上之后更無疆。但陰天子亦是執掌生死之至高,一旦登頂,定生為死,賜死覆生。

  幽黑的旒珠搖動,紫黑色的龍袍飄揚。

  在皇帝的五指乾坤下,壽享無量的佛陀,半身綿軟,半身僵!

  就像皇帝當初培養姜無量來承繼政綱,自身六合則六合,不能六合則偉力自歸求超脫。

  姜無量卻要走自己的路。

  最后父子見歧,刀劍相對。

  即便真給姜無華做什么皇太弟,姜無華又真愿意走姜無量的路嗎?

  如果他不愿意,所謂“皇太弟”,也不過是青石宮故事重演。

  如果他真心愿意,那他就不是姜無華。

  所以這些話只是廢話。

  皇帝畫了一輩子餅,看到別人提筆,就已經飽了。

  姜無量佛眸溫暖,驟放無窮之光,驅逐了這碎骨地棺的冥府陰翳,維持了身周至少三寸的光明。

  空間上雖只三寸之地,于光所括,不知凡幾。

  光不可數,壽不可盡。

  祂在陰天子的敕死下,仍然生機勃勃,一再昂揚。

  “父親!”

  姜無量抬起佛光迸發的手掌,已經抓住陰天子的手腕,不使皇帝繼續往前。

  “子不責父,臣不罪君。”

  “兒子不說,不代表您沒有傷過兒子的心。”

  “但傷心可宥,路歧無解。”

  祂看著幽黑旒珠之下,死氣帝氣滾滾一體的陰天子,一把將其推開,自己也從碎骨地棺中起身:“走到今天,我們身后都站了很多人,我們都代表了很多人的理想——都不可以言退了!”

  “自古天家是無心者,傷心都不必說!你要走到這里來,就證明給朕看!”皇帝身形后仰的同時,隨手握住一截白骨,也便握住了劍。

  倏即回身,便以此劍下劈——

  “看你靠什么站在朕的面前,用什么實現你的妄想!”

  姜無量亦抓碎骨一把,融骨錯光乃為劍,一劍格之。

  皇帝的白骨劍上,死氣成龍紋。阿彌陀佛的碎骨劍上,嵌光有“卍”字佛印。

  兩劍相錯,幽冥寂然。

  而后天見其隙,地見其裂!

  萬萬里幽冥為凍土,億萬丈高穹見佛光。

  許多緘藏于窟,匍匐于地穴者,不免于震怖間,回想起可怕的過往——

  曾經幽冥世界,為諸佛死地,亦眾生絕境。

  今似劫又重來。

  一時天雷轟隆,其聲裂耳。一時紫電暴耀,光灼鬼目。

  鬼哭之聲,遍及幽冥。天災地禍,處處發生。

  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芥藏形。

  兩位爭龍者在幽冥世界大戰,一時廝殺于芥子之中,一時又顯化偉軀,遮天蔽日。

  這合世的幽冥,尚且為之搖顫。若在合世之前,又不知多少陽神,要死于余波。

  對于大齊天子來說,這是久違的一場酣暢戰斗。

  走出東華閣,他才可以擺脫七十九年如一日的“案牘勞形”,真個舒展此身。

  離開齊國,他才能殺個天翻地覆!

  天子擔國,這七十九年來,他未有一刻不負重。山河社稷擔在肩,抬足一步,計議萬年。

  現在才是放下束縛的他,才能叫他真正不保留。讓阿彌陀佛看到,什么是天子的劍!

  天之青赤,地之幽玄,恍惚時光奔流,歷史翻頁。一幕幕奇景,席卷幽冥世間……翻覆滄海為桑田。

  最后他們重會于白骨神宮內,萬萬里的雷霆之潮,以此為中心,一圈一圈地蕩漾開。

  所過之處,神靈絕跡,群鬼避道。

  森森神宮,靜得聽得到不安的碎骨聲。

  阿彌陀佛腦后大放光明,一圈一圈的光暈,無限遙遠,其中有一個天花亂墜、地涌金蓮的極樂世界。

  陰天子冕服著身,身后有無盡延展的陰影長階,連接著真正的十八泥犁地獄——

  昔者執地藏欲建輪回,創造十八泥犁地獄,齊天子提戟獨破之,盡得其意,為今日陰天子資糧。

  此時天際又陰云滾滾。

  佛帝之爭稍一滯,幽冥世界的天空,即被紫旗遮蔽。

  中性的聲音,倏而響在白骨神宮外:“靈咤前來護駕!”

  卻見一尊身繞白色流火的靈神,在綿延的宮殿群落外俯身。

  此尊生得鐘靈毓秀,卻也雌雄莫辨。眸如彎月,鼻似玉砌。披一件飛焰不止的幽冥法袍,俯身之時,飛濺的白色流火,如同蒲公英的飛花。

  神圣潔凈稱之“靈”。

  恩澤感應稱之“靈”。

  溝通天地稱之“靈”。

  此尊合道于幽冥初始,見證幽冥合世,擁有至高靈性,又具備無上威嚴。

  作為原始的幽冥超脫,現階段最強的陽神之一,亦是唯一一個還留在幽冥世界經營的古老存在……靈咤所過之處,天風浩蕩,此世為之震蕩。

  幽冥意志若有實顯,祂才是幽冥的孩子,所以祂的尊奉,才有相當關鍵的作用。

  其以尊身行世,鬼哭為之悲,神慟似有哀。

  茫茫幽天,顯著祂的降臨。

  “靈圣王有心!”

  陰天子的聲音在白骨神宮內響起:“且于宮外護駕,勿使閑雜欺近——待朕斬逆而出,再與你定陰廷事務。”

  大齊帝國久未封公,此刻還在秋陽郡廝殺的樓蘭公,幾成絕唱。

  陰天子卻隨口就在這幽冥世界里,封了一尊王。

  且是“靈圣”為號,幾乎并肩天子之尊。

  可見重視!

  靈咤的身形在宮殿外降落,只微微欠身:“臣遵旨!”

  空曠大殿有回聲。

  絕頂陽神的威壓,如潮涌而止,終不越門。

  姜無量略略側耳,慨聲一嘆:“靈咤歸齊,可謂忠心耿耿。幽冥劃疆,奠定陰廷,處處出力。今夜舉紫旗,亦是旗幟鮮明——但哪怕是到了現在,父皇也并不信祂。”

  皇帝一劍橫抹:“為人君者,絕沒有完全的信任!”

  “不信不意味著不能重用,信任也不意味著毫無保留。”

  “天子不疑,社稷生蠹。天子固信,家國必傾。”

  “你以極樂為理想,若當其國,不意味著要人人求極樂。志同道合的永遠只是少數,絕大多數人只是要吃飽穿暖,人生有希望。”

  “而天子不以疑……失眾!”

  他的劍推橫在空曠大殿,又延展在茫茫極樂世界。

  姜無量以身攔之,佛軀裂開又愈合,先以佛光推其鋒,而后才以劍斬劍。

  “兒臣……受教。”

  碎骨之劍斬在白骨之劍,佛光照著龍氣死氣,正相持中。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來。

  偌大的白骨神宮群落,許許多多的白骨,搖搖晃晃地爬起來……

  皆向陰天子而拜!

  帝氣起勢如山洪。

  整座白骨神宮,亦似靈性誕生。在阿彌陀佛的無量壽將其影響之前,先一步響起悶雷般的心跳聲。

  大齊天子轉道陰天子,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備選。但東海之上吞神力而灌溉陰廷,乃至于將戰場轉移至白骨神宮,都是一步接住一步,未有偏轉。

  成為陰天子只是第一步——就像阿彌陀佛遠沒有成長到理想的層次,皇帝也在幽冥世界里,尋求新的偉業。

  雙方都在戰斗中飛速躍升。

  這個時候鮑玄鏡的貢獻就體現出來——

  最純粹的白骨神力,喚醒了這座神宮。源生于幽冥的力量,滋養著陰天子。

  陰山鬼叟福至心靈,伏地拜曰:“奉蕩魔天君之令,臣等叩見陰天子!”

  “臣等叩見陰天子!”大批的白骨衛士化形而拜,混個從龍之功,為自己加授神職。

  白骨神宮自此編入陰廷!

  交戰的雙方自然都明白,姜望不可能那么早就布局在這里。所謂的“蕩魔天君之令”,只是陰山鬼叟對“上意”的揣摩。

  但這一批鬼神的敬奉,還是傾斜了雙方對于白骨神宮的爭奪。

  微渺的支持已是天傾。

  陰天子令行此方,遂是一劍,斬破了姜無量手中佛光碎骨劍,剖其面皮!

  嚴格來說,他們都已超脫,但還都不算完整。活著走出這里,修補這猝然行之的缺漏,才能真正不朽而無上。

  金身佛軀一裂即合,仍不免有金色佛血,流淌在姜無量臉上。使祂看著前方,如睜著帶淚的眼睛。

  祂說:“父皇,當初在執地藏身上,我們還有一局勝負,未見分曉。”

  執地藏是從世尊尸體上爬起來的超脫。

  而阿彌陀佛,是與世尊并舉的佛。

  當初大齊天子執戟往征天海,除了嘗試推舉武帝、天妃超脫外,其實還有一個選擇——就是用執地藏的尸身,奉養青石宮里的天生佛子。

  在執地藏的尸身上,長出壽也無量的阿彌陀佛。

  更早之前,姜無量作為東宮太子,出使牧國,有天下知名的“三合之約”。其與北宮南圖斗“信”,同施柏舟斗“劍”,同涂扈斗“知”,一勝一負一和,將原屬于枯榮院的廣聞鐘輸給了牧國……

  當時相約,必三合全勝,乃歸廣聞。

  姜無量以平局認負,而以全勝才還鐘,向天下展現了大齊太子的氣魄。牧國也在那場“三合之約”里,展現了草原霸主的深厚底蘊。

  但其實那一步,根本就在謀劃執地藏。

  將廣聞鐘留在草原,鐫刻蒼圖神使敏哈爾的傳說,為中央逃禪做準備。

  那一位源執而生的執地藏,早就被青石宮視作成道資糧。

  阿彌陀佛正是要吞世尊之執,統一諸世禪信,掌握中央四方。

  及至后來姜無量囚,枯榮院覆,故事走向了另外一種結局……

  姜無量所論的勝負,是說祂本可以完成執地藏的謀劃。皇帝固執其心,選擇托舉武帝和天妃,卻因為景二的故意放縱,無罪天人的有心礙難,而功敗垂成。

  就如齊夏戰爭,皇帝用勝利證明了自己的正確。那么在天海戰爭里,他的“未能如愿”,或許也要成為錯誤的佐證。

  大齊天子當然不會否認這一點,他的眼眸深沉:“你想怎么論這勝負?”

  “父皇以陰天子為退路,失天璽而得冥璽,總不至于忘了這幽冥世界,本來是誰做主。”

  姜無量合掌敬言:“您欲王制幽冥,陰土稱帝……地藏王菩薩允許嗎?”

  此言一出,幽冥震動。

  無盡冥土,狂卷陰風。浩蕩此世,懨懨如天傾。

  皇帝明白,不愧是慧覺者,不愧已證阿彌陀佛——姜無量找到了最關鍵的那個點。

  祂不在超脫的廝殺里下功夫,而追究陰天子的超脫本身。不迎絮果,搖動根因。

  今為陰天子,這條路上最大的問題不是別的,正是幽冥世界已有的超脫存在——執地藏敗亡之后,源于世尊慈悲所誕生的真地藏!

  今御陰廷,首先要面對的是已有的冥府,當下人盡皆知的閻羅寶殿。

  他以大齊天子權柄,在幽冥劃疆。用大齊國勢,扶持靈咤,建立靈咤圣府。再以靈咤圣府為基礎……吞白骨神力,受東國祭祀,構建陰廷。

  從本質上來說,是繞過了閻羅寶殿。

  把本該出現的糾紛,留待以后來解決。

  姜無量卻把“將來”,提到“現在”。

  皇帝眸光深晦,只道:“地藏王菩薩以真慈悲降世,誓愿救苦幽冥眾生。朕為陰天子,不失此心,更彰此志——祂豈有不允許的理由?”

  真地藏若是一個有著具體思考、具體情感的存在,理所當然地會支持阿彌陀佛。

  因為阿彌陀佛的終極理想、最終誓愿,所謂“眾生極樂”,是以“眾生平等”為途經!

  在世尊理想面前,自世尊而源發的存在,不可能不為之讓道。若是執地藏還活著,恐怕此刻都已經殺上前來。

  但現存于冥世的真地藏,只是世尊慈悲的一種闡發,是如太虛道主一般,冥世規則的現實體現,沒有偏向,沒有立場。慈悲即是祂的偏向,規則即是祂的根本。

  所以一直到姜無量強行感召,祂才有所反應。

  對于怎么利用規則,怎么在規則之下行事,常年制定規則的皇帝,心中也非常清楚。

  他會踩著真地藏的底線,來行使陰天子的權柄。

  剛剛敕封的‘靈圣王’,乃至接下來的陰廷建設,都將成為他慢慢制衡真地藏的手段。

  真地藏即便知道這些,也無法阻止。因為祂作為規則的具現,無法阻止“救苦幽冥眾生”。

  陰天子只要堅持做有益于幽冥的事情,就能潛移默化的將權柄替成。對一手創造大齊霸業的皇帝來說,這根本不算難題。

  除非有另外一種力量,將之推演為具體的斗爭——推陰天子一下,讓其越線是一種辦法。拽真地藏一把,幫祂在模棱兩可的時候,做出否定,也是一種。

  “西方極樂之主,禮敬地藏王菩薩!”

  姜無量在大殿之上綻放佛光,與代表世尊慈悲的真地藏,以佛法相會。

  然后目視天子:“幽冥世界已立冥府,已有閻羅大君。此之謂‘先后有序’。人間六合尚要一匡現世,父皇要建立陰廷,成就陰天子,焉能不證而得,不征而成?”

  古今無有不王天下而稱帝者,陰天子和地藏王菩薩必有一爭,至少要定論高下,此為果位必然。姜無量要將這場爭斗,推舉到現在發生。

  祂以無量光影響幽冥世界,以無量壽托舉閻羅寶殿,以極樂佛意,引動地藏王菩薩之真意……方有道果之問。

  陰天子只是一掌按下,如乾坤定璽,將無量之光,重新壓回白骨神宮:“地藏非爾意,乾坤是君心!”

  姜無量合掌:“即如太虛閣代行玄意于人間,閻羅寶殿代行佛意于冥土……地藏之意,當由此傾!”

  此時有白犬諦聽奔行而來,幽冥亦升月。

  地藏王菩薩的座前神獸,代其聆聽,以辨是非。閻羅寶殿的力量化為此月,正以它的光輝照耀冥土。

  白骨神宮之外,靈咤舉旗一橫,擋在諦聽身前。

  但祂雖然擋住了低吼的諦聽,絕無可能抵擋地藏王菩薩的力量——

  阿彌陀佛身為佛祖,承認了地藏王佛,也觸動了真地藏的力量,撬動了規則之內的選擇。

  大齊天子至少要獲得閻羅大君的認可,才能贏得地藏王菩薩的默許。否則,地藏王菩薩就是陰天子的阻道者——雖已成道,猶來阻之。

  他成就陰天子的那一步,繞過了地藏王菩薩,玩弄了冥世規則,不可謂手段不高。

  而姜無量將那規則化出,提之為天塹,橫攔在道前,此亦無上手段。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今時今日,十殿閻羅的集體表態,就是地藏王菩薩的態度……代行佛意的一點傾斜,足以改變地藏真意的天平。

  事實上地藏王菩薩敕封十殿閻羅,就是修補身為規則化身,必須遵循規則,不夠靈活的缺點,防的就是陰天子這般玩弄冥土規則的存在。

  大齊天子了然這一切。

  一手提劍,另一只手負于身后,旒珠輕搖,淡然高上:“朕匡冥土,亦有重于閻羅,何妨聽聽他們……其心所向!”

  此時閻羅之月,照耀白骨神宮。

  閻羅大君的尊身,徐徐在殿中降臨。

  真如朝臣列隊,奉著神臺上兩位對決的君王。

  自真地藏敕封諸閻羅,已經過去了一些年月,仍未有功德累聚至閻羅大君者。現在的閻羅大君,還是只有五尊。

  其中玄冥宮坐陰曹之主,普明宮坐龜雖壽,糾倫宮坐閻羅天子,明辰宮坐燕梟,七非宮坐陽玄策。

  這場超脫戰斗的天平,一時懸決。

  每一尊閻羅的意志,都是影響平衡的砝碼。這也是他們這些年治理冥府的功業,所反饋的真正能夠影響冥土的話語權。

  五尊閻羅入殿,即已感知因果。幽冥世界的未來,如此清晰的把握在諸王手中。

  在其他任何時候,這些閻羅見了大齊天子都要避道。今日卻在姜無量的推舉、真地藏的庇護下,有了左右幽冥局勢,甚至動搖東國格局的份量。

  “方知閻羅之重矣!”

  卞城王燕梟一馬當先,喜不自勝。

  然后伏身就拜:“小王拜見陰天子!甘為天子馬前卒,為陛下開冥土。惟愿圣尊永壽,無上無疆!”

  眾皆矚目。

  卻見其大禮拜伏,一拜再拜。

  簡直是陰天子的第一忠臣!雖晏平鄭世,何能及也。

  作為地藏王菩薩欽點的閻君,即便最后真個從于陰天子,在神位上來說只是稍次一級。但燕梟拜得實在,拜得虔誠,叩頭如朝圣!

  即便是早知結果的姜無量,也不由得看過去一眼。

  祂當然能料到卞城王的態度,但沒料到這家伙都已經是閻羅大君了,還能卑微成這樣……

  秦至臻遠征神霄,只有一縷神意在幽冥,也是臨時被喚醒。參與這場閻羅寶殿的決議,以決定地藏王菩薩的行動。

  他以煉虛為飄帶,黑冕著身,在殿中醒來,睜眼即道:“本王反對。”

  而后又闔眸,如刀歸鞘。

  這是秦國的態度!

  亦是毫無意外的一票。

  作為在幽冥世界經營得最好的幾個勢力之一,秦國無論如何也不會想要看到陰天子的誕生——除非彼尊姓秦。

  龜雖壽所化的披鑄青銅戰甲的武將,巋然立在殿中,瞧著怪異,卻體現魏國的聲音。

  “我等治于冥府,上頭已經有一個地藏王菩薩,無謂再來一個陰天子。”甲胄撞響之中,這位尊為‘閻羅大君楚江王’的存在,慢慢地說道:“大齊皇帝雖則貴于天下,恕本王不能奉之。”

  五票已負其二,形勢瞬間逆轉!

  只要再有一票反對,地藏王菩薩就會出手阻道,推滅陰天子的成就。

  一眾的目光,落到了秦廣王身上。

  這位正邪難辨,獨行于世的存在,究竟會怎么選?

  他看向齊天子,表情很是嚴肅:“當年我年紀小不懂事,被人哄騙,進了臨淄殺人……您做了陰天子,不會記我的賬吧?”

  皇帝面無表情:“你這種級別的事情,到不了朕眼前。就連政事堂里,也輪不著討論——通緝文書還在不在,且看北衙如何說。”

  尹觀這才笑了。

  大齊皇帝,真是妙人!

  無怪乎那般九頭牛都拉不回身的犟種,也對其心悅誠服,既親且敬。

  “陛下當年寬縱我等,乃有魚躍為龍。”秦廣王拱手道:“我也愿拜一聲——陛下!”

  嚴格意義上皇帝并沒有寬容尹觀,是北衙緝捕不力,但他的確寬容了那個最初對齊國并沒有歸屬感的姜青羊。

  殿中無聲音。

  殿外諦聽圓睜著眼睛。

  靈咤佇旗而垂眸。

  都在等待閻羅寶殿最后的決定。

  現在是兩票對兩票。

  只剩七非宮的執掌者,平等王陽玄策。

  燕梟趴在地上,撅著屁股回頭看,祂為英明神武的陛下而憂慮!

  大齊天子可以說是陽玄策的殺父仇人,與他有滅國之仇。他理當殺之而后快,毀掉齊國以為一生的報應。

  這一票怎么想都不妙。

  祂瞪著血紅的眼睛,發出自己的威脅。卻在殿外的一聲獸吼后,頓即眼神清澈。

  平等王沒有第一時間做出選擇。

  在片刻的沉默后,他垂眸道:“大齊皇帝陛下。我曾幻想過無數次,與您相會的場景。”

  “你就是陽建德的兒子。”皇帝淡然視之:“朕也馬踏天下,履列國宮殿,世間引弓執戈而眺朕者,不可勝數!你并非特例。”

  “家父當年求學于稷下學宮,與兇屠為友。從征陛下于齊夏戰場,斬將奪旗。后來繼位,以臣事君,歲供不絕——若干年后陛下一封圣旨,使兇屠執其首。”

  陽玄策抬起眼睛:“小王想問天子,此為仁乎?”

  “稷下學宮里的褚良,尚且不是兇屠。齊夏戰場的顧寒,又哪里是奉祀宗廟的陽建德。”皇帝面無表情:“帝王之業,豈以言仁。”

  “那么——”陽玄策道:“青石宮今日篡君,您也不能說對錯。”

  “要等到姜無量斬朕首級于冥土,棄朕尸身于九幽,這件事情才有討論的必要。”皇帝始終沒有波瀾:“至于‘對錯’,你身為閻羅大君,超度孤魂野鬼,賞善罰惡久矣,心中當有衡量。何必他求?”

  “如以冥府罪論,我父陽建德,該受刀山火海,在陰天子身后的泥犁地獄里永世受苦。”

  “可曾經也被視為陽國復興希望的他,之所以變成后來那樣,不也是齊國一步步逼迫的結果嗎?”

  陽玄策看著皇帝:“君以和滅之策,為繞頸的繩索,把一個有為的明君,逼成了瘋子。”

  皇帝淡淡地看著他:“天下一匡,勢在必行,遑論臥榻之側!朕只是選擇了一種傷亡最小的方式。”

  陽玄策從來沒有想過復國,復仇的心思當然是有過,但從始至終,他也只是動手殺了一個陽國的叛臣黃以行。

  歸根結底,齊陽之爭,是大勢使然。陽國社稷雖然覆滅,陽地的百姓卻過得更好了。

  他并不覺得齊國的無辜百姓,能夠償還他的恨意。也不認為自己真的有機會,對那高高在上的齊國決策者,做些什么。

  但今天這樣的機會真正放到面前,他反而覺得往事模糊,并沒有堅定的必須要做些什么的想法。

  齊天子這樣的人,是永遠不可能低頭,不可能認錯的。

  即便是“固以仁稱”的姜無量坐到那個位置,他也不會放過陽國。頂多是把樣子做得更漂亮一些,都“和滅”了,還要怎么仁慈呢?

  陽國之人猶懷恨嗎?

  還是只有他陽玄策記得陽國呢?

  陽玄策一時沉默。

  這時候站在最前列的秦廣王,聲音卻響起來:“陽玄策,你欠我的——今天不要反對,算是兩清。”

  他看向秦廣王,而對方并沒有回頭。

  “我相信這也是卞城王的意思。”秦廣王補充道。

  陽玄策又看向那位已經爬起身來,昂首挺胸、狀極驕傲的燕梟,終于是后退一步:“我棄權。”

  平票!

  閻羅寶殿并沒有明確的傾向,那么即便是阿彌陀佛,也不能推動地藏王菩薩來做些什么。

  燕梟動靜很大地松了一口氣,但發現殿中并沒有就此平靜。

  從始至終姜無量都沒有干涉這些閻羅的選擇,在這注定的勝局走向平局后,亦只是轉過頭來,望著殿外——

  閻羅寶殿的神光,照在白骨之門。

  本來閻羅十殿,五明而五暗。

  此時忽有一宮亮起!

  那是佘滌生身死之后黯滅的肅英宮,在這樣的時候堂皇明朗。祥光普照之間,一尊人影在宮中緩緩凝聚。

  所有人都明白這代表著什么——有新的閻羅大君,于此刻功德圓滿,登頂而證!

  真地藏的敕命之聲,適時響起——

  “茲有饒憲孫、錢晉華,兩代鉅子,推舉傀君,大興人道,于今乃成!功德圓滿,當有昭慶。

  “饒、錢皆死,魂靈不復,銘以和平之德,乃晉傀君,注名非攻。

  “絕巔天妒,鉅城不奉,以德獻冥府……誠益輪回之果,敕為閻君,主冥府十殿肅英宮!”

  一度拖垮了墨家的“啟神計劃”,在當事人都已經差不多死絕后,在許多年后的今天,忽然宣告成功。

  墨家真正創造出了衍道層次的傀儡!

  這是足以震動諸天的大事,也再一次推動了人道洪流,豐富了人族底蘊。

  也以此功德,對上地藏王菩薩“后來閻君必以功德成”的前言。

  閻羅寶殿迎來了第六位閻羅大君,傀儡之身,名為非攻的轉輪王!

  主導其意志的,并非墨家內部的某一個人,而是墨家精神里的一種——

  對于“和平”的追求。

  “非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具傀君也是規則的體現,是墨家道途的一種昭示。

  自此以后世間所有發動戰爭的人,不免死后于冥府之中,受到審判。

  有祂存在于冥土,墨家的核心精神就永不消磨。

  墨家把這樣一尊衍道傀儡奉于冥府,自是免于懷璧其罪,事實上也的確有益于世間的和平,是一件再正確不過的事情。

  但在這樣關鍵的時候,使之登頂冥府……也不可避免會對幽冥世界的格局,產生巨大的影響。

  陰天子深深地看著姜無量:“朕讀佛經萬卷,記得經書故事里,轉輪圣王是阿彌陀佛的前世身……所以佘滌生也是你的落子?”

  前一任轉輪王佘滌生,也有關于“陰天子”的構想。

  當然他的力量權勢,謀局手段,乃至能夠調動的資源,都遠不能跟大齊天子相較。也幾乎看不到成功的可能。

  但對于這條道路,他是了解過的。

  在身死前的那一天,他正跟墨家使者溝通,有一系列的合作計劃等待展開……

  最后是因尹觀闖門而止。

  皇帝不免聯系起這一切。

  倘若這也是一顆青石宮的落子……佘滌生的了解,就是姜無量的了解。

  “佘滌生立志開啟符文時代,他的研究在墨家不被認可,在現世也沒有出路……在極樂世界里卻有可能。”

  “所謂極樂世界……每個人都能實現自己的理想。”

  姜無量定聲道:“我從來沒有安排他做什么,他有他的求道之路。但那天他如果沒有死在秦廣王手里……最后他會來青石宮叩門。”

  轉輪圣王證禪而出,阿彌陀佛歷劫而成——這原本是命運的一種走向。

  無量光明,匯聚成今天的阿彌陀佛。無論過程怎么偏轉,總有一條道路到如今。

  此刻祂站在那里,更彰顯一種“注定”。

  一尊有明顯傀儡特征的人形,便于此刻走進殿中。

  祂的皮膚有著金屬紋理,眼睛是明黃色的琥珀,身上彌漫著不輸于其他閻羅大君的神光。

  祂走到和陽玄策并排的位置,亦如殿臣在殿中,但波瀾不驚地開口:“止不義之戰,伐有罪之君,是為‘非攻’也。”

  “暴君,動亂之始。侵略,不義之章。”

  “爾輩當朝,無日不戰;諸姓私戶,都成一家。”

  “若姜述為陰天子,則冥世永無寧日——吾不能從。”

  “堅決……反對!”

  轟轟轟!譬如天雷響。

  三票反對,兩票贊成,一票棄權。

  閻羅寶殿已有傾向。

  名為非攻的傀儡,不僅立即投出了自己的反對票,還當場拔身——

  以瞬間千萬次的齒輪轉響,啟動傀君之身,轟出代表極致鋼鐵力量的拳頭,向陰天子進攻!

  皇帝施施然折身,抬手便是一劍當頭:“縱岳孝緒當面,饒憲孫復生,也要伏于朕前——”

  “你一個傀儡,也議論起朕!”

  拳頭碎,傀頭亦碎。

  已然成就閻羅大君的衍道傀儡,被大齊天子一劍斬成碎屑,而后又被劍氣絞成微塵。

  但在下一刻,虛室生白,空殿回鐘。

  轟隆隆的巨響,不斷地回蕩。于微渺之中,誕生新的傀君。

  其后有佛光一道,光圈一輪。

  無盡冥土,都照見于此光圈。

  地藏王菩薩的聲音在此巍巍響起:“冥土恕不奉主,陛下請退冠冕!”

  皇帝一拂袍袖,已將殿中諸閻羅、殿外諸鬼神,盡都卷走。

  此刻他只有手中一柄劍。

  偌大白骨神宮,他所選定的戰場……只有身前的阿彌陀佛,身后緩緩凝聚佛形的地藏王菩薩。

  前者路歧,后者道顯,都無言也。

  幽冥已天傾,神宮如泥丸。

  佇立在殿堂中央的皇帝,悠悠道:“朕履極以來,無日不朝。旬沐一日,或推古今于天衍,或詔夢熊為劍斗,或讀無棄之書,或嘗無邪之果,或見無憂之笑……一生私事少!”

  “歷數一生功業,不過使齊人自豪為齊人。”

  “帝王生不解劍,死不免冠。”

  他提劍而前——

  “此之謂……天子當國!”

  周三見。

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鶴樓文學
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