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有時在想:如果,雖然不太可能……但,如果那時在水族館,媽媽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買了那只水母玩偶給她。
那么以后的人生,會變得不同嗎?
晚上,海月偶爾會在房間里抱著膝蓋,思考這種如夢般的假設。
“假設是無意義的,人只有拋下過去才能前進。”
這么對她說的梢,看上去美麗又成熟。
上了初中后,梢依舊故我。
雖然有著「對朋友掌控欲太強」的缺點,可每段友誼的保質期卻在延長。
長相出色,運動神經也很好,加入了吹奏樂部,是唯二的低音提琴手,不管在部內還是班上都很有人氣。
能和梢成為朋友,說出去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更何況跟一些會頤指氣使下命令的“女王型”角色相比,梢的缺點也就顯得溫和,不至于無法忍受了。
而海月,則是「只有臉好看,性格奇怪,很難相處的怪女生」,不會刻意遭到冷落,但大家還是下意識回避了她。
僅有極少數人,聽過她足以打動人心的美妙歌喉。
“那些人根本都不懂海月的魅力啊。”
風吹過靜靜流淌的紀之川,水聲潺湲,梢從橋的欄桿探出身體說。
“海月在小六的發表會上,明明就唱得很好吧?為什么不再唱了呢?”
梢不解,在她筆直的注視下,海月雙手交握,像是逃離她的視線般看向水面。
日落后的紀之川黑黢黢的,看不清端倪。被海月認為像是石柱立在河上的東西,突然張開翅膀撲騰飛走了。
原來是一只水鳥。
“對不起,讓海月為難了嗎?”梢立刻道歉。
“沒關系,海月只要按自己的想法來就好。”
“我的……想法?”
“嗯,海月的想法是什么呢?唱給朋友聽嗎?”
“唔……”
海月似乎有話想說,但無法將思緒整理為言語,好幾次欲言又止般開闔唇瓣。
最后,她闔上雙唇。
三年級開始,學校開始不斷下發「進路希望調查表」。
是否希望升入全日制高中,是讀普通科,藝術科或者其他,是否考慮進入專門學校。
雖然沒有高中的進路希望調查表那么鄭重,但也是這些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第一次面臨未來的選擇。
四月份第一次下發時,海月交了白紙,幸好大家也是一樣。
對于一只沒有目標的水母來說,隨波逐流,跟上他人的腳步就好。
然而在升入三年級后,一切都變得不同——有為了考入理想高中而上塾的同學,為了獲取推薦而刻苦訓練的體育生。
漸漸地,懸而未決的只剩下海月自己。
沒有心臟,不會游泳的水母,即便隨波逐流,不器用的一面也總會有暴露的一天。
“羽川同學。”
人來人往的校舍走廊。
擔任教師叫住了她,海月回頭,看見老師拿著張紙走近。
“進路希望調查表,怎么就只填了名字?”
海月沉默。
女老師傷腦筋地嘆一口氣,溫柔微笑:“下周之前認真填好,交給老師,好嗎?”
“嗯。”
“還有,下周的三方面談……”
“實在很抱歉,老師,都怪我沒有好好督促她。”
三方面談,海月母親前傾身體,一副鄭重其事地表露歉意。
“啊,沒關系的,您不用在意,幫助未確認進路希望的學生產生對未來的思考,這就是這次三方面談的意義。”
擔任教師開口替面前這對緊繃的母女緩頰。
“真是讓您費心了。”海月母親很是傷腦筋,憂郁道:“這孩子……從小就是個怪孩子……”
“不,請別這樣說,我想令媛這個年紀,對不確定的未來一定很迷茫,也希望您能體諒令媛的心情。”
“我也很想體諒她的心情,可是這孩子,根本沒辦法好好和人溝通,不管我怎么說都是徒勞。”
“嗯,您說的對。我也有個正值青春期的女兒,所以很能體會您的心情。”擔任教師柔聲說道。
“所以這個時候,就需要身為教育者的老師和家長,一起幫助孩子。”
“教育不是干涉,而是幫助其自立。”
說完這句可被教育者當成座右銘的話,擔任教師唇畔浮現溫柔的笑意,輕輕伸出手,放在海月的肩上。
“羽川同學,告訴老師,你未來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呢?”
原本垂著眼睫的少女慢條斯理地仰起臉,唇瓣微張,發出虛弱的呢喃:
“我想……成為一只水母……”
“啊不管看多少次,水母都很漂亮呢。”
在從小到大不知逛了多少遍的水族館,梢和海月打發著放課后的時光。
從前海月覺得大到不可思議的水族館,其實只要十幾分鐘就能逛完,是間小而樸素的市民水族館。
小時候光顧過的紀念品商店,現在也早就已經關門。
念念不忘的水母玩偶,再也買不到了。
“抱歉……梢……”
本該是最令自己放松的環境,海月的臉頰卻蒙上淡淡的陰影。
“嗯?”
“讓你……陪我來這里……”
“誒?這有什么值得抱歉的。”
海月小心翼翼地打量她的表情:“你還有……吹奏樂部的訓練……”
“哦,你說那個啊,沒關系的。”
梢像是要她安心般面露微笑:“因為海月是我的朋友嘛。”
“我以前也說過的吧,我是把朋友的事當成自己最重要的事的類型。”
雖然梢鮮少對她吐露家庭的事,但海月隱隱有所察覺。
梢,不喜歡她的家庭,正因如此,她要比同齡人更成熟,證明自己脫離家庭也能自立。
只是這樣還不夠,她要連身邊的朋友也能周到地照顧好。
海月點點頭。
“再說了,因為社團在關西大賽拿了廢金,今年的練習也就沒什么緊迫的必要了,最近的部活都很輕松喔。”
雖然梢是以云淡風輕的口吻說出這句話的,但海月卻能從她隱藏得很好的眼神里,察覺到名為「不甘心」的情緒。
水母給人以虛弱笨拙的印象,可實際上,它對光線變化,溫度,水流和化學物質都無比敏感。
海月也是如此。
她用人畜無害的天然外表隱藏自己,像敏感的水母一樣觀察著身邊的世界,觸手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點,又立刻縮回。
沒發現朋友內心的百轉千折,梢繼續說下去:
“三年級生基本都隱退了,只有我還厚臉皮留在部內,說起來有點害羞,是因為舍不得,想繼續「照顧」聲部內不器用的后輩……”
歪過頭,忽然看見海月面無表情的臉,梢的言語戛然而止。
“抱歉,都是我自己在自說自話。”
“沒……畢竟……我也沒什么話題……可以和梢分享……”
“啊”梢岔開話題問:“話說,海月進路想的怎么樣了?”
“還沒想。”
“咦?老師沒催你嗎?”
“催了。”
“沒想好?”
“嗯。”
海月點點頭,問:“梢……想當低音提琴的演奏者嗎?”
“怎么可能啊。”梢不假思索地否定道:“我的天分完全沒到那種靠音樂混飯吃的地步哦。”
海月的目光挪向水槽,梢的手指按在上面,指尖那里有一層厚厚的繭,是梢努力練習低音提琴的證明。
“真難辦啊,再不想好可來不及了,就讓我幫你想想吧。”
梢閉著眼想了半天,驀地睜開雙眸:
“有了,海月和我上同一所高中怎么樣?”
“同一所……高中……”
“嗯,一起去橘高,這樣子我在高中,也能繼續「照顧」海月了。”
“羽川同學想讀橘高嗎?”
辦公室里,擔任教師看著海月新交上來的進路希望調查表,露出為難的苦笑。
“嗯,想去。”
“難得羽川同學有自己的想法,只是……”
“再多選幾個志愿如何呢?”
擔任教師慎選措辭,盡可能委婉勸說道。
橘高是縣內名列前茅的升學導向高中。正常來說,不在海月的成績能考上的范圍。
“……誒,淺間老師這樣說啊。”
午休,海月和梢一起在舊校舍的逃生梯吃午餐便當。
藍色的水母筷子夾起便當盒里的柳葉魚,海月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又放下了。
梢若無其事地將其夾走,送入口中,魚卵的口感在嘴巴里漾開。
“那,音樂科怎么樣?”
“音樂科?”
“沒錯,海月唱歌這么好,干脆去讀音樂科吧。”
“——音樂科,你在開什么玩笑?”
媽媽陰沉著臉,“那種進路,你有想過以后的畢業前景嗎?”
“唔……”
溫度從眼眸中消退,海月不知所措,靜靜垂下眼睫。
“有……梢在……”
“那又能怎么樣?朋友也照顧不了你一輩子。”
媽媽不為所動:“媽媽已經幫你想好了,海月就去讀通信制高中。”
“那是……”
“用手機和電腦來授課的高中,不需要去學校,只要待在家里就可以,對不擅長和人打交道的海月來說,應該是件好事吧?”
“媽媽去聽了學校的說明會,是個很不錯的地方喔,很多不能融入班級環境的孩子都會選擇這所學校。”
“嗯。”
看著已經長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兒,媽媽像是要將那煩悶的心情擁入懷中般,張開手臂抱住了她:
“海月,你是媽媽獨力撫養到這么大的孩子,沒靠過任何人,所以如果你不能下定決心,就交給媽媽來決定。”
“認真考慮一下吧,這事關你的未來。”
啪嗒——
像是有什么東西被粉碎的聲音響起。
果然,對于水母來說,想要誕生自我,堅持自我,根本是困難重重。
海月曖昧地點了點頭。
“知道了。”
“抱歉,海月,因為社團活動的關系,現在才回到家。”
通過電話,海月聽到了兒時玩伴梢的聲音。
“……沒關系。”
“怎么可能沒關系啊,這是很珍貴的朋友時間。”
對于升入高中的海月來說,手掌大小的手機剛剛好,能裝下她的整個世界。
上課,看視頻或者玩手機游戲放松,與唯一的朋友梢通話。
她的一切都離不開手機。
“梢……最近在做什么?吹奏樂部?”
“啊,并沒有,我高中加入了輕音部,現在在玩樂隊。”
“……樂隊,提琴手?”
“不不,是貝斯手啦。”
“梢……會彈貝斯?”
“嗯,和低音提琴有相似的地方,所以學起來還挺容易的。”
“這樣。”
“海月呢?最近在做什么?我聽說通信制高中也有社團。”
“嗯……好像是……”
“海月沒有想過要加入什么社團嗎?”
“沒。”
“啊也是呢,反正普通高……全日制高中里,也有很多不加社團的回家部員嘛。”
“嗯。”
“對了。”電話里突然響起JK梢一驚一乍的聲音。
梢并不是過于元氣活潑的性格,相反,她大多數時都會表現出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只有在面對海月時如此。
對于海月來說,梢就像擅長游泳的太平洋旗魚,在人際交往中有著仿佛在水中自如上浮下沉的能力。
在面對不夠外向的自己時,她就會這樣,也許是想用這份活潑,感染看起來過于安靜的海月。
“這周六的文化祭,我們輕音部要在體育館開Live,海月也來看吧。”
“文化祭……Live……”
“沒錯,橘高的文化祭,超級熱鬧哦。”
橘高文化祭結束的第二天,是周末。
海月被梢邀請,和輕音部的女孩子們一起去和歌山市玩。
“誒?這位就是羽川同學啊。”
“好可愛,皮膚好白,像人偶一樣精致。”
“個子高,臉像小孩子,胸部卻大得過分,這犯規了吧。”
“唔……”
被女生們像瀑布一樣傾瀉的贊美之詞包圍,海月本想坦率地接受。
可一想起過往不愉快的經歷,她只好盡量地像水母一樣輕輕漂浮,把它們推向一邊。
“好冷淡,是冰山美人?”
“只是天然屬性吧,羽川同學真的好可愛喔。”
“吶,羽川同學,我們可以像梢一樣,叫你海月嗎?好可愛的名字!”
自來熟的少女們不斷遞出友善的話題,但不知不覺已與校園環境脫節的海月卻有些不知所措。
“喲!今天就玩個痛快吧!”
梢像是要用嘹亮的高音打斷海月的愁思一樣。
櫥窗購物,看著款式花俏的裙子,興奮地吵吵鬧鬧。
在扭蛋機里碰運氣,大家一起買便宜的冰淇淋吃,午餐去開不到紀之川的連鎖餐廳吃飯。
然后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家只要買飲料,就可以免費唱2個小時的卡拉OK。
“太厲害了,羽川同學。”
“完全被震撼到了。”
“聲音好好聽。”
“我說得沒錯吧,海月的歌聲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好了,差不多該回紀之川了吧。”梢說。
“咦?現在嗎?”
“那當然,尤其是海月,我答應了她媽媽,不能讓她回去太晚。”
看著夕陽漸漸落下,感嘆一天即將結束的失落感。
度過了一個15歲普通女高中生該有的假日生活。
離水母少女,很遠的生活。
二年級。
“陽葵從下個學期開始就要上補習班,我們樂隊現在沒主唱了,傷腦筋啊。”
“樂隊……必須要有主唱?”
“那是當然的啊。”電話里傳來梢的笑聲:“除非是器樂搖滾那種風格。”
不知為何,聲音聽起來像是耳朵被塞住了一樣遙遠。
“……海月?你有在聽我說話嗎?是困了嗎?我上次買給你的水母眼罩,你有用嗎?”
“梢。”
“嗯?”
“我想……唱歌……”
電車的軟椅上,小學生的小海月在翻閱介紹海洋生物的書,小腿觸及不到地板,干脆像水母一樣擺來擺去。
「水母擱淺,是海洋中一種常見的現象。」
「洋流和強烈的向岸風會把水母推向海灘,由于水母沒有足夠強的自主游泳能力,來對抗退潮的強大水流。因此當潮水快速退去時,停留在淺水區或近岸水域的水母,就會被遺留在沙灘或礁石上。」
「擱淺對水母來說,通常是致命的,受到的傷害也不可逆。」
「它們的身體大部分由水組成,暴露在空氣和陽光下會迅速脫水,干燥,無法呼吸,最終死亡。」
「即使被沖回海里,擱淺過程中受到的物理損傷,也可能導致其無法存活。」
結束了。
至今為止積累的東西,就像擱淺在海灘上,被曬干后毫無矯飾的水母一樣。
海月不想回憶的記憶到此為止。
從通信制高中畢業后,海月對媽媽撒了謊。
“想去大阪找工作,絕對不行,像海月這副樣子……嗯?有梢在嗎?”
“嗯。”
“……那樣的話,應該沒問題吧。”媽媽自言自語道,呢喃一陣說服自己后,接著又囑咐說:“和梢合租,絕對不能給人家添麻煩。”
“嗯。”
“錢的話,我給你50萬……一定要節省著用,或者直接交給梢來替你支配。”
“知道了。”
就這樣,瞞著母親,孤獨的水母踏上了漂流的過程。
為什么會做出如此沖動,不理智的行為?
大概,海月僅僅是,想要被找到而已。
想要被能真正理解她心理的人找到,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