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雨還在下個不停。
閩州治州城中的游府里,游氏伯侄兩人用過豐盛的晚膳,在書房的窗邊對坐一邊賞雨一邊敘話。
被王澄打傷的游雙雄已經好的七七八八,此時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
“大伯,切支丹倭寇選擇的時機恰到好處。
這個時節閩州治的各種災害牽制了太多的人力,特別是那些雜草一樣的水班職官忙得腳不沾地。
就算那胡汝貞再怎么警惕,對閩州治排兵布陣的手段再高明,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海防漏洞比起平時多了太多,連我都能看的出來。
我看就算沒有咱們送出去的布防圖,天童子天草四郎這等上三品的陰陽師想要攻破守備空虛的州府也不是什么難事。
只不過,切支丹倭寇的戰船不會自己在臺風中傾覆吧?”
剛剛說完就被游震得瞪了一眼,立刻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
整個閩州治上下的軍民可能都沒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畢竟切支丹倭寇有一位上三品在世鬼神天草四郎,還有數量龐大的教會潮汐騎士。
就算全東海的水班鬼神都不保佑他們,也不可能因為一場被他們自己引來的臺風就葬身海底。
對面的游震得喝了一口茶水,心里嘆口氣。
這侄子雖然愚笨,他這個做族長的卻還是要時時耳提面命,以家族底蘊對他繼續托舉。
要不是為了子孫萬代能永享富貴,他們又何必加入龜山書社?
“記住,永遠不要低估在世鬼神的偉力。
神道職官將下三品煉精,中三品練氣各自修行圓滿,成功跨過上三品練神的門檻,就能化身鬼神法相,法箓演化神敕,凝聚鬼號和權柄。
陰神御劍頃刻百里也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小兒科。
鬼神權柄最直觀的表現就是雷、斗、火、水、財、瘟、痘、太歲八部神通。
瀛洲的陰陽師傳承于神州的陰陽家和道家,雖然劍走偏鋒,失之平和,但法箓演化為神敕后,戰力依舊不容小覷。”
回頭看了一眼窗外沒有停歇跡象的風雨,才繼續道:
“少有人知道那天童子天草四郎的神通名為建御神風。
據說由道炁顯化的建御名方神正是瀛洲的風神和龍蛇之神,以此為名足見這神風的厲害。
據說他還有一支可以大規模量產的一次性廟軍鬼卒叫神風死士。
結合了瀛洲武士不怕死的精神和西洋火器的威力,可以從天上發動進攻。
這次有他們出手,胡汝貞必定下獄問罪。
我們付出的代價也不過是區區一兩座府城,幾萬黔首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
到時候倭寇最多卷走浮財,等他們順手把人殺光,那里空出的土地都是我們的,咱們游家不僅不虧,還能大賺一筆。
聽說徐閣老在松江府老家占了24萬畝上等良田,比嚴閣老這個大昭首貪都要多。
咱們游家胃口沒那么大,有徐閣老的零頭當族田也就滿足了。”
游雙雄聽到大伯對那切支丹倭寇的實力如此推崇,也在暢想翻身做主的美好未來,有了錢再添十房小妾也不成問題。
只是他突然又想起一事,連忙問道:
“大伯,您是閩州治巡撫,若有府城被破,您也難辭其咎啊。”
游震得噎了一下,心想你難道現在才意識到?
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個侄子實在不怎么聰明,卻也耐著性子為他解釋道:
“此乃苦肉之計!
表面看來我有守土之責,責任不在七州總督胡汝貞之下,但也正因如此才不會有人懷疑我會出賣閩州上下軍民。
只有跟他一起受罰,將來才不至于半夜突然闖入一群替天行道的劍俠,乃至是天班的直歲堂官取走我的腦袋。
再說,我已經安排好了一切,等到了明日約定動手的時候,我正在巡視大堤,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事后不過治我一個失察之罪,革職回家賦閑就是。
但咱們的境況跟胡汝貞不一樣。
我回家賦閑,咱們游家上下卻能得到數之不盡的好處,一年內你和你的諸位叔叔、兄弟至少都能官升一級半級。
等過幾年新帝上位,老夫自能再度出山。
而群敵環伺的胡汝貞一旦失去了權力,下場就只有死!”
這時,游雙雄又冷不丁問了一個尖銳的問題:
“大伯,若是皇帝真的湊齊了五廟神藏花,煉成不死藥,成了長生久視的人間道君,我等又該如何自處?”
游震得臉色肅然,斬釘截鐵道:
“在神州這片地界上,沒有社稷主可以不死!”
身為龜山書社的核心成員之一,他知道首領手中有一件能克制真龍天子社稷主的強力符應鎮物。
甚至兩百年來在暗中謀劃了一系列社稷主的非正常死亡。
目的只有一個:還政于君子!
哪個皇帝勤政,哪個皇帝敢胡亂改革,從他們手中搶錢,哪個皇帝就得死。
只是連他這種做到一州巡撫的核心成員,也不知道組織手里的符應鎮物到底是什么,就不要說高層的身份了。
游雙雄自然聽出了大伯沒有說出來的“未盡之言”,忍不住興奮到臉色漲紅。
“殺皇帝!”
這三個字單單是想想就讓人渾身戰栗。
而且這皇帝還不是那種繼位時間不長,只能靠著社稷主位格才成為人間至尊的殘次品。
而是已經御極數十載,本身也是一位一品丹鼎道士的紹治皇帝。
就算是死后也注定會是與國同休的強大鬼神。
“不對!皇帝的祭祀與國家高度綁定,社稷主這種無上法位需要舉國供養。
韓家王朝要是不在了,除非子孫后代能像大漢子孫一樣,在歷史上一次又一次建立政權,延續宗廟。
否則他們受到王朝滅亡時的債業反噬,很快就會慢慢衰弱,陷入沉睡。
歷史被民間信俗拋棄的古代神明早就如恒河沙數,更何況是一個殘民害民的昏君?
他要是死了,縱有一品之境,境況比起咒禁長城上的水班墻磚也強不了太多。”
當然,所有人都知道,紹治皇帝剛剛登基的時候,還是一個力主改革的有為君主。
張太岳那一道《論時政疏》中的政策,其實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延續了他沒能推行下去的紹治新政。
年輕的紹治皇帝針對皇親國戚、功勛貴族、官僚地主和豪強發動改革。
但他們都是大昭統治的根基,盤根錯節,勢力龐大,掀起一次又一次反噬。
直到一場宮女勒脖頸的壬寅宮變,嚇得紹治皇帝再也不敢提改革之事。
或許這位昏君可能也滿腹委屈:
“你們逼的嘛,愛卿!”
總之,士大夫們用自己的實力證明,如果他們不同意,就算是社稷主也寸步難行,這不是單靠殺人就能解釋的問題。
呃,也有可能是還殺的不夠多。
得到大伯的激勵,游雙雄摸了摸自己現在還隱隱作痛的胸口,臉上浮現一絲猙獰:
“還有那個王富貴,竟敢對我們動手。
等胡汝貞去位,我一定要好好炮制這個不知上下尊卑的蠢物!把他的親人、朋友、師長通通沉海,一個不留!
還有那個整日跟他出雙入對的龍女宴夫人,我也要”
聽到大伯的咳嗽聲,他才猛地回過神來,他們游家實在得罪不起天妃一脈的那一大群鬼神。
最后還是繼續嘴硬道:
“若不是擔心壞了大事,我恨不得現在就動手將那王富貴抽筋扒皮。”
沒曾想話音剛落,一個讓他們伯侄刻骨銘心的聲音便在書房里響起:
“我就在這兒,你大可以試試。”
游雙雄和游震得駭然扭頭。
就發現書房墻邊的椅子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身穿麒麟袍,英姿勃勃的年輕人,身邊還跟著一個身穿金色道袍的童兒。
那童子手里還捧著一顆神機道士煉制的留影寶珠,將他們剛剛的對話全都記錄了下來。
兩人想到自己的言語,臉色巨變,失聲驚呼:
“是你,王富貴?!你怎么可能突破我家的官氣庇護出現在這里?把留影珠交出來!”
王澄好整以暇地接過童兒手中的留影珠,丟進了四海通寶的錢眼里。
金袍童兒也變成一枚生著不少銹跡的“秦半兩”落到他的手中,隱隱傳出細微的誦經聲:
“錢之為體,有乾坤之象。內則其方,外則其圓 市井便宜,不患耗折。難折象壽,不匱象道。故能長久,為世神寶。親之如兄,字曰孔方!
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昌。無翼而飛,無足而走”
聽起來似乎是大名鼎鼎的《錢神論》。
“裝神弄鬼!今日你來得,走不得!”
游雙雄召喚出自己剛剛修好的機關偃甲天兵,正要沖上去。
王澄抬起手中外圓內方的孔方錢秦半兩隨口說了一句:
“你甚至不愿意稱呼我一聲兄長。”
游雙雄立刻像是著了魔一樣,停下腳步,雙手抱拳,恭恭敬敬道:
“兄長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拜完才反應過來,駭然之下僵立在了原地。
“好寶貝,哈哈哈”
象征天圓地方的孔方錢,以大秦的“半兩錢”為最早,從兩千年前一直用到現在。
王澄手中這枚符應鎮物孔方兄便是現存資格最老的一枚秦半兩。
卻又不是威能最大的鑄母(母錢)和雕母(祖錢),只能算是所有現行孔方錢的兄長。
勉勉強強列入一府之寶的層次。
效果則是:字號孔方兄,能做任何人的兄長。
手持此寶,在一丈范圍內,喊一聲:“你甚至不愿意稱呼我一聲兄長。”
只要目標對象的品級、地位沒有超過持寶人,就會被強行控制三息,恭恭敬敬喊一聲:
“兄長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然后才能繼續進攻。
一天之內對一個人只能使用一次,上三品以下都有效。
這寶貝是陸云塵為了感謝王澄在送子廟救了韓淑書一命,特地送給他的謝禮。
給他的選擇是“出來混”套裝,共有兩件。
一件是孔方兄,另一件則是洛神賦原稿,效果:專攻大嫂。
對著大嫂當面念誦,就能獲得她的強烈好感,念上三次就有極大概率讓對方芳心暗許。
這兩件套一個是收小弟,一個是偷大嫂,全都威力不俗。
王澄作為一個正經人,當然要選擇前者。
被他點化后化作一個身穿金色道袍的小童兒,命名為進寶,和招財湊成一對,拿來暗算同級也算是一件大殺器。
第一次實戰十分好用。
距離門口更近的游震得遠比侄子聰明,已經意識到情況不妙,猛然轉身沖向書房房門。
什么家族傳承吾輩責,什么振興游氏,托舉后輩,全都見鬼去吧。
可當房門打開,一道驚雷般的劍光猛地落到了他的肩頭。
電光火石之間,游震得只感到自己體內的心光陡然暗淡,根本調用不了一點,毫不猶豫地高呼求饒:
“不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