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長安手中這份捷報是慶遙派手下侍衛快馬送進京的,屬一手原始材料,類似塘報,不是趙安后面那份經過剪貼修改過的正式奏折。
而這一手原始材料也是慶遙匆匆寫的,慶遙什么水平?
一個宗室紈绔而已,陡然提筆給朝廷寫捷報,加之也不清楚具體情況,結果捷報上的趙安就跟常山趙子龍、燕人猛張飛差不多,要多夸張有多夸張。
凡是名將、勇將能用得上的形容語慶遙都給用了,不僅說趙安以八百勇士大破十萬賊,還說斬殺了兩三萬教匪,俘虜教匪十數萬。
直接把宿州城外的災民全算成教匪了,當然這么說也不算錯,畢竟災民的確受白蓮教蠱惑參與過一些“過激”之事。
福長安的“素質”不比慶遙高多少,能有今日之高位無非其“四福兒”私生子身份在作怪,與精通軍事的兄長福康安不同,這家伙壓根不通兵事,甚至連稻子和麥子怕也分不清,當官以來除了撈錢還是撈錢,結果震驚過后,就是一個敢寫,一個他娘的真敢信。
“媽的,這趙有祿真給老子長臉,這下瞧他海蘭察還威風不威風了,什么八旗第一猛將,呸,還不如個包衣奴才呢!”
激動的福長安隨手端起茶碗就給自己灌了個水飽,看的邊上呈捷報的漢章京一臉懵:海蘭察不是你兄長福康安的人么,怎么瞧中堂這樣巴不得海蘭察跌大跟頭的?
這漢章京哪里曉得其中微妙。
海蘭察這些年雖一直跟著福康安南征北戰,實際卻是阿桂一手提拔并推薦給老太爺重用的,此人對福康安也一直是表面順從,私下卻是從來看不起“三福兒”,只在阿桂面前老實的跟只波斯貓。
也正因海蘭察與自己貌合心不合,福康安這幾年便大力提拔一批綠營漢將,其中最為福康安賞識的就是四川人楊遇春,不管到哪都把此人帶著。
作為弟弟,福長安能不知海蘭察跟他福家不是一路人?
奈何這索倫蠻子和他手下的索倫兵真他娘的能打,好幾場仗要不是這幫蠻子出力,兄長也很難建功,故而只能把對海蘭察的不滿壓在心底。
結果自家陣營突然冒出個比海蘭察還能打的猛人,福長安能不歡喜么?
一歡喜,便要讓人將這捷報趕緊快馬加鞭送到熱河讓老太爺也高興高興,未想值房外傳來腳步聲,竟是另一位留守京師的軍機大臣董誥和在軍機處見習的嘉親王有說有笑過來了。
嘉親王永琰同成親王永瑆幾個月前便被老太爺安排在軍機處見習,當時朝野都說這是老太爺在考察“接班人”。
因和珅關系,成親王永瑆見習期間學到不少真東西,也接觸不少朝廷機密,但嘉親王永琰就跟和尚上班撞鐘似的,除了每日過來亮個相,壓根學不到真東西。
永琰也真能忍,不僅沒有在父皇面前告和珅的黑狀,反而還夸和珅對他十分照顧。
直到和珅陪老太爺去熱河避暑后,永琰在軍機處的見習工作才算走上正軌。
這也得感謝福長安。
雖說福長安同和珅狼狽為奸,是和黨骨干中的骨干,但他同永琰打小在一起長大,感情也相當不錯,故雖說同和珅一樣也將寶押在妹夫永瑆身上,對永琰卻還算照顧,不像和珅那般老想把永琰身邊的人往死里弄。
永琰先前是陪董誥到刑部“檢查”工作的,名義上是陪董中堂前往,實際是董誥刻意給永琰安排的機會。
刑部那邊見軍機大臣陪著過來,自然不敢跟從前般怠慢嘉親王,令得永琰心中對董誥很是感激。
“董大人,請!”
不得不說永琰很會做人,竟不顧親王身份主動給董誥開門。董誥是有分寸的人,怎么可能搶在親王前頭進去,剛要推辭就見福長安拿著一份奏報在看他二人。
“王爺和董大人來的剛好,大喜啊,安徽的白蓮教亂被平定了!”
福長安笑呵呵的上前將捷報遞給董誥。
“噢?這么快?”
董誥從福長安手中接過捷報,眨了眨那雙略顯浮腫的眼睛,仔細將捷報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越讀越是心驚,最后聲音里透著難以置信道:“斬殺兩萬余教匪,生俘十數萬?這怎么可能!”
旋即看向屋內的漢章京:“這捷報可核實過?”
那漢章京忙躬身道:“回中堂話,是鷹狗處二等侍衛慶遙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印信齊全,應當無誤。”
“是么?”
董誥低頭再看,果然蓋有侍衛慶遙的印信,疑惑之下將捷報遞給邊上的嘉親王永琰。
一聽是安徽的事,永琰趕緊接過,看后卻是疑惑道:“福三哥平定臺灣林賊叛亂尚且用了大半年時間,這趙有祿才幾天就能平定如此規模的匪亂?”
說到這,明顯以質疑口吻補了句,“趙有祿一個捐監出身的包衣奴才,難道比我八旗勁旅還能打?”
聞言,董誥不便接話,安徽那攤子事和永琰的關系,他心中有數。
福長安見永琰似乎不信,不由道:“王爺,捷報上是這么寫的,總不能那幫侍衛敢欺瞞朝廷吧?諒他們也沒這個熊心豹子膽!”
說完,看向董誥,“董大人以為呢?”
董誥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又將捷報從頭到尾細讀一遍,特別留意了戰況描述和數字細節。片刻,才緩緩道:“這捷報看起來不像倉促編造,只是,”
福長安忙問:“只是什么?”
“只是看著有點不太真切。”
董誥將捷報放在案上,手指輕點紙面,沉吟道:“八百對十萬,以少勝多不稀奇,古來名將多有過之,只這白蓮教匪雖是一幫烏合之眾,但也不該如此不堪一擊,畢竟安徽綠營承平已久,戰力不及八旗。”
聽完董誥所說,福長安眼中閃過一絲不滿精光,微哼一聲:“董大人這是懷疑慶遙那幫侍衛在替趙有祿虛報戰功?”
見福長安對自己不快,董誥忙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此事真偽眼下不好妄斷,最好派人去安徽核實一下,實在不成也等朱珪回京后詢問詳情,畢竟朱珪剛從安徽卸任,對當地情況最為了解。”
“朱珪?”
福長安嗤笑一聲,毫不掩飾對朱珪被調回京的幸災樂禍,“朱大人這會怕是正灰頭土臉地往回趕呢,你指望他能說出個什么來,哼,要不是趙有祿,怕安徽這爛攤子他朱大人也收拾不了!”
董誥眉頭微皺,其對為官清廉的朱珪素來敬重,只是礙于福長安同和珅的關系不好替朱珪說話。
他不便說,永琰卻是忍不住了,看了眼打小一起長大的福長安,沉聲道:“朱師傅剛卸任,他趙有祿就立下如此大功,福四哥不覺太巧了么?”
言下之意要么戰報有鬼,要么白蓮教有鬼。
“還能有朱明歸來這般巧么?”
福長安針鋒相對,把朱珪弄下臺本來就有他一份力,永琰也知道這事,所以沒必要跟永琰噎著藏著。
永琰強忍怒氣:“這等荒唐牽強之辭,福中堂不會真信了吧?”
“我信不信同趙有祿立下平亂大功有何關系?王爺器重朱師傅是王爺的事,我只知朱師傅在任期間這白蓮教匪在安徽鬧的可是太不像樣了。”
福長安一點沒有讓著永琰的意思,除了沒有親王的爵位,永琰哪都不如他。
聽了這話,永琰氣極反笑:“福四哥,照你的意思難道是朱師傅故意讓白蓮教坐大不成!”
“噯,王爺,這個下官可不敢妄斷。”
福長安懶得跟永琰多說。
氣的永琰深吸一口氣,強壓怒火,摞下一句:“朱師傅已在回京路上,屆時一切自有公論。”
轉身拂袖而去。
董誥見狀,一臉無奈,勸也勸不得,喊也喊不得。
待永琰走遠,福長安忽的意味深長地道:“看來在王爺心中,這位朱師傅比咱們重要。”
董誥輕咳一聲:“朱珪是王爺的老師,王爺自然要為他說話,此人之常情,福大人也莫要太往心里去。”
“人家是王爺,我是什么身份,哪敢往心里去?”
瞥了眼裝糊涂的董誥,福長安輕笑一聲:“不過說起來,這趙有祿倒是個妙人,在江蘇時收拾了漕幫,到安徽又迅速平定白蓮教,論能力、論手段確實了得,此番署理安徽巡撫,也是皇上慧眼識人,再讓朱珪在安徽胡來,指不定鬧出什么妖蛾子。”
不管戰報水份有多大,安徽的教亂應當是平定了的,這一點董誥倒不懷疑,歷朝歷代也沒見白蓮教那幫人能翻了天的,本朝這幫妖人也不是沒鬧過,可哪次不是被迅速平定。
不過這樣一來,倒真印證了福長安先前沒有說出口的意思,那就是嘉親王的好師傅朱珪真的挺無能的。
“行了,既是報了捷,咱們就發熱河請皇上圣斷。”
福長安拿起自己的印信在捷報上蓋了下去,隨手拿起遞給邊上的章京,吩咐道:“送避暑山莊,六百里加急!”